刚离婚的那几天,我的心情非常不错,时常想起劳改队里的那句话“脱胎换骨,重做新人”,有一种自由飞翔的感觉。
几个月后,心情大变,潮水般涌来的孤独感,让我不时有一股撞墙或者跳井的冲动。
夏天刚过,我的一个摊位上出事儿了:驴四儿喝醉酒与一个买刀鱼跟他讲价的人吵吵起来,同样醉醺醺的郑奎看见了,冲过来,抓起一把刮鱼鳞用的刀子就把那个人给捅倒了。那个人爬起来,捂着肚子上流出来的肠子,对郑奎说,你等着吧,我大哥是王家兴。郑奎一听他说这个,登时爆炸了,一脚踢倒他,揪起他的头发又是一阵乱捅……三个小时后,那个人死在医院里。
郑奎和驴四儿被警察抓走了,因为正赶上“严打暴力犯罪”,判得很快,两个月后,郑奎被枪决,驴四儿回到了潍北劳改农场。
因为摊位上出过命案,我的生意开始走下坡路,几天都卖不出几斤鱼去。
几个月后,我的摊子被取缔了,因为涉嫌强买强卖,承包的那个冷藏厂也被收了回去,有人举报我囤货居奇。
那些日子,我破罐子破摔,整宿整宿地在外面喝酒。
那天,东方微明,我醉醺醺地进了家门。
我爸爸不在家,上个星期我就把他送去了医院,他的身体太差了,以前他只是卧床,偶尔可以扶着床脚下床走两步,现在他下不来床了,直挺挺地躺着,连翻身都不能,全身可以动弹的只有嘴和眼,可是他的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看得见东西,可他认不出在他跟前的人是谁,嘴巴里经常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我怀疑他是在喊我爷爷和我妈,或许也在叫我和我哥的名字。
林宝宝坐在客厅里抹眼泪,眼前摆着一个饼干盒子,里面被翻腾得一片狼藉。
电视机开着,刘欢在里面唱歌:
昨天所有的荣誉
已变成遥远的回忆
勤勤苦苦已度过半生
今夜重又走入风雨
我不能随波浮沉
为了我挚爱的亲人……
我关掉电视机,站在门口看了林宝宝好长时间,问:“你怎么还不睡觉?”
林宝宝说:“睡不着,想心事呢……扬扬刚才来过,我不认识他了,他骂我,我撵他走了。”
林志扬早就回来了我知道。他是秋天回来的,没来我家,只是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回来了。我埋怨他说,既然出来了,为什么不回来住?林志扬说:“我不想拖累你,你现在也很难。”他说话的口气尽管平常,可我依然感觉伤感,我说:“一家人还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回来吧,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困难。”林志扬说:“我暂时先在外面闯一闯,混出点眉目来就过去跟你们一起住,万一混惨了,我就不见你了。大恩不言谢,这些年你对我,对我姐,对来顺的照顾我就不多说什么了……还是那句话,混好了我搬过去,混不好,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亲人算了。”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叮嘱他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怏怏地挂了电话。
本来以为他不会到我这儿来,谁知道他到底还是来了,我问林宝宝:“他来干什么你知道吗?”
林宝宝擦一把眼泪,抓起一把饼干往嘴里戳:“他来跟我要钱,顶着满身血……我没钱给他,他骂我,我撵他走。”
我的心就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呼吸困难:“他没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林宝宝喃喃地说:“说了,他说,他又犯事儿了,警察抓他,他要跑路。”
我明白了,没准儿他又像那年一样走投无路了。
林宝宝重新打开电视,指着摇动肥硕大脸的刘欢傻笑:“你吹什么牛×呀,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刘欢的歌声蓦然高亢:
再苦再难也要坚强
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心若在梦就在
天地之间还有真爱
看成败人生豪迈
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林宝宝低下头,捧着饼干嘿嘿,她的笑声越来越大,一颗大大的眼泪落在了茶几上。
我剩下的钱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初冬,我和王东在他十几年前卖水果的地方支了一个摊子,还是卖水果。
我对卖水果很不在行,几乎成了王东的小伙计,在他的指挥下陀螺一般搬这搬那,一刻不闲。
很多时候,在呼啸的北风里,在一片苍茫里,我蜷缩在水果摊前,看见那些曾经谦卑地喊我“石哥”的人目不斜视地走过,世态炎凉的感觉针扎一般折磨着我的自尊。
我爸爸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去世了,他走得十分安详,就跟我爷爷当年去世一样,悄没声息。
我把我爸爸安葬在公墓,右边是我爷爷,左边是我妈,我哥在不远的地方守候着他们。
爸爸下葬那天,我没有哭,心情平静如镜,只是有些心虚,感觉忽然少了一点什么。
我和王东的水果摊生意差极了,一天赚不了几块钱,有时候我甚至都要为了下一顿饭在哪里而犯愁。
王东经常在啃着干馒头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嘟囔“老天爷想要饿死没眼的家雀呢”。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在适当的时候振作一下了?总这样下去,想把自己饿死已经不是什么难事儿了。
那些天,早晨的阳光大都非常好,可是我的心情却跟我们摊子上的生意一样糟糕。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们挂在树上的招牌不见了,它躺在满地乱滚的水果旁边,就像一块肮脏的尿布。
王东在跟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大声嚷嚷,皮衣丢在地上,鞋也掉了一只,脖子上的青筋筷子似的凸着,脸色涂了过量的胭脂一般红,看上去就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猴子。
刚从家里过来的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愣了半晌,才摇摇头笑了,活该啊,我们太放肆了,人家不让在这里设摊呢。
王东看见了我,摔开那个城管向我冲过来:“二哥你管不管?这帮杂碎抢了咱们的三轮车,还要抢水果!”
我冲他做了个停止的动作,迈步走向几个一脸正气的城管队员:“掀得好,你们也是为了市容市貌嘛,为了社会和谐,人民幸福,我就是再苦再穷也得认罚。”王东扑过来,刚要冲我嚷,我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大声唱道:“入监守法第一条,监规纪律要记牢!”
站在大海池子的堤坝上,我搂着王东的肩膀说:“你看,大海是多么的宽广啊,跟我的心一样。”
王东张张嘴,呼哧一声蹲下了,脸色灰得发黑。
我陪他蹲下,指着海面上飞翔的海鸟说:“你应该向它们学习,心里什么也没有,全是海里的食儿。”
王东哼哧半晌,反着眼珠子看我:“我不是在看着我的食儿?可是谁让我吃呢?”
我说:“马太福音上说,不要为衣食忧虑什么,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天父尚且养活它们……”
王东断然总结道:“屁!”
我看见了一只蹲在树上的海鸥,海风将它的翅膀掀起来,它一次次地扭回头去用嘴巴将羽毛压熨帖。歪在海风里,我茫然地看着它,我觉得它的脾气确实不是一般的执拗,明知道海风还会把它的羽毛掀乱,它依然一次一次地去整理。我也这样,明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不一定是鲜花,可我依然一次一次地相信,前面等待我的一定就是鲜花,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自欺的意思呢?
回家的路上,王东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哼唧道:“还记得小时候咱们唱过的一首歌吗?让高山低头,让河水让路……”
我说:“还有这首,一朵红花向阳开,贫下中农干起来……”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心难受得就像被一把钝刀切割。
赵娜,你还好吗?
晚上,林宝宝问我,你今天怎么没出摊儿?是不是生意不好?我说,摊子没了。
林宝宝抓着我的手说,老二你可千万别闲起来,咱们家离不开你呢,你要是不干活儿了,咱们家吃什么呀?
我说,老天爷饿不死没眼的家雀,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晚饭没吃,我关紧房门,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户出神。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着,里面,有人在唱歌:
既然爱了就不后悔
再多的苦我也愿意背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紧紧跟随
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赵娜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晃,她就像歌里唱的潮水一样包围着我。
我的爱如潮水
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
紧紧跟随
爱如潮水它将你我包围……
窗帘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这方天空被外面的灯光映得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我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蜘蛛网逐渐变大了、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湖水。碧绿的湖水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夕阳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晕染了湖水,湖水开始变幻着颜色,五彩缤纷。太美了!我打起精神,慢慢向辽阔无垠的湖面走去。一群水鸟被惊醒,扑拉拉扎向如血的残阳。湖面渐渐荡开,血红的湖水涌向两边,为我闪开一条大道……
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我糊涂,是谁牵引着我来到街上的?我来街上干什么?
我在找我的爱人,她的名字叫赵娜!我的胸挺起来了,腿开始越来越有力,胳膊甩动起来也毫不迟疑,我的脸庄严而豪迈,可我的内心充满悲伤。风从耳边猎猎穿过,我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悠悠地从天上往下飘。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缓慢得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可我的步伐依然坚定而倔强……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我看见了那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楼房,那是我的家,家里有一张温暖的床,我的爱人赵娜在床上等着我,她在悲伤,她在落泪,她需要我去安慰。
“老二,你快回来——”是林宝宝在喊我,昏黄的路灯下,她披头散发,就像一个在墓道上方漂浮着的鬼魂。
“嫂子,你回去!”我回头,冲她大声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赵娜在家等我呢!”
“老天爷……”林宝宝抱着一棵树软到了地上,“老天爷呀,他怎么也疯了?”
来顺回来了,剃着跟我当年一样的光头。他给我带回来一双棕色的皮鞋,样子很结实,估计不会太便宜,我穿上试了试,有点儿大,不太跟脚,让我想起了赵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来顺聊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我说声“你忙就不用陪我了”,挥挥手让他走了。现在我已经不再奢望来顺能帮我支撑起这个家了,我只希望他自己能够安安生生地娶妻生子,安安生生地活下去。来顺整天呼朋唤友地在街上呼啸而过这倒没让我有太多的担忧,我担忧的是他身边的那些朋友,粗看一眼,不就是一群当年的我、王东、林志扬、金龙、家兴嘛。
我以前的家是完整的,我有爷爷、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和侄儿,还有赵娜,可是现在呢?
抽了一个时间,我去照相馆给我爸爸我妈和我哥洗了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三个人是合起来的。
我哥夹在我爸爸和我妈的中间,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胳膊上戴一个写着红卫兵的胳膊箍,他在笑,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来顺还小。
我把照片装在我跟赵娜的结婚照那个框子里,端端正正地摆在客厅正面的桌子上,下面放着香炉。
我每天都给他们上香,再忙也上。只要我在家,那三炷香就不会断,家里整天烟雾缭绕。
我爷爷的小照片在我的那屋,我给他也上香,只是没那么勤,时断时续的。
过了元旦,我带着来顺去了一趟公墓,给我爷爷和我爸爸我妈磕了头,我让来顺去给我哥磕头,林宝宝来了。
林宝宝似乎又有了犯病的前兆,车轮般穿梭在几个坟包前磕头,额头上全是泥土,有丝丝血迹渗出。
她不哭,只是不停地念叨:“爸爸,妈妈,张铁……”最后她坐在我哥的坟头念叨扬扬,好像在说她弟弟死得冤枉。
我有些纳闷,走过去坐在她的旁边,问她,扬扬怎么了?
林宝宝说,昨天夜里我做梦了,梦见我弟弟死了,被几个人堵在宝宝餐厅的门口砍死了,漫天鲜血。
我说,你别这样诅咒扬扬,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在外面做大买卖呢,他很快就来看你了。林宝宝浑身一哆嗦,受惊的孩子一样抱住我的肩膀,嘤嘤地哭:“你别让他来看我,我害怕他,我从小就害怕他……他从小就不让我省心。他打我,他骂我,别人骂我是破鞋,他也跟着骂。后来他被警察抓走了,我过了好多年安稳日子。这次他又回来了,还是那个样子,要钱,不给就要动手。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呢?我以为他会变好的,可是他还是那个样子。你别让他回来,咱们家就你和来顺还有我就够了,他不是咱们家的人。”
我拍拍她的后背,柔声说:“嫂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去咱们家住的,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宝宝也确实够苦的,她这是摊上了一个什么样的弟弟啊……有心安慰她几句,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我示意来顺过去架他妈走,来顺不动,悻悻地说:“我难受的时候也这样。”
我半搂半抱地把林宝宝拥到一棵松树下,脱下自己的大衣盖住她,转身来找来顺,我想训斥他几句,你怎么能对自己的妈妈这个态度?可是来顺不见了。
一阵压抑的哭泣声从远处的山坡传来。
我绕过去一看,来顺趴在那儿,脸蹭着地上的积雪,双手不停地拍地,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护食:“爷爷,爸爸……爷爷,爸爸……”我忍住泪水,蹲到他的身边,一下一下地拍打他的脊梁:“顺子别哭,你这样,你爸爸会不高兴的。”
来顺忽地站了起来:“我没哭。我不像你,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那样会绑住自己的手脚……”
他心里装的东西还少?往事哗啦一下全都聚集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见幼年来顺吃着指头蹲在宝宝餐厅的大门口,呆呆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满眼都是迷惘;我看见十岁的来顺扛着一只比他还要粗壮的煤气罐吃力地走在煤气站到我家的那条土路上,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软又长,像一根拖在地上的鞭子;我看见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来顺站在老街的街口,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他在叫我,爸爸,爸爸,阳光把他照得就像一个金人……站在风口里,我不住地质问自己,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你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呀?我的眼睛模糊了,两条腿软得就像泡了三天的面条。
我站不起来了,我很纳闷,我还不到四十岁,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全身疲沓的老人了?
来顺扶起了我,一脸灿烂的笑容:“爸爸,以后你就歇着吧,这个家有我呢。”
我歇着?我他妈有什么理由歇着?我不老!我还想做那只在暴风里穿行的老鹰呢。
我用力捅了来顺一拳:“少废话,老子还没到让你养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