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天总是阴的,地上到处都是霜,我的心情也变得异常烦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兰爱国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了,王东对我说,斜眼儿彻底完蛋了,“溜冰”都溜傻了,用他们圈儿里的话说,那叫“拐”了。别人“拐”的时候,只“拐”那么一阵子,可是兰爱国几乎每天都处在“拐”的状态。那天,兰爱国给王东打电话,开口就问,你最近看见张石没有?听他那一惊一乍的口气,王东知道这家伙是又“拐”了,糊弄他说,张石又进去劳改了,因为强奸呢。兰爱国叹口气道:“唉,果然让我给猜着了。你猜怎么了?刚才我看见他越狱了,从一棵树上呼啦一下飞到了另一棵树上,跟孙悟空差不多!他还真是个运动员的材料呢,从树上下来,沿着老街南头,嗖的一下去了北头,影子都看不见……”王东说声“他那是‘拐’了”,破口大骂:“操你亲娘的斜眼子,你就不能清醒清醒?”兰爱国幽幽地冒了一句:“我的‘麻古’呢?”
兰爱国“废了”这是早晚的事情,据说他现在嫌“溜冰”不痛快,玩上“麻古”了,街面上都说,这小子是老街“磕药帮”药膳部经理。
没想到,昨天傍晚,兰爱国竟然被警察抓了,一起被抓的还有淑芬。
我听王东说,抓他们的那个场面可真隆重,连女警察都出动了。
当时兰爱国正歪躺在他家的厕所里“拐”着,警察直接就扑了进去。被三个警察扭着胳膊出来的时候,兰爱国的裤裆呱嗒呱嗒湿,跟挂了一张海蜇皮似的。兰爱国喊:“老子三代城市贫民,文化大革命都没折腾着老子,老子根正苗红,老子是人大代表,老子是政协委员,老子是省委书记!你们胆敢这样对待我,老子一张张……”后面的一句“扒了你们的皮”还没喊利索,就被一个警察用一个塑料戴把脑袋套上了。兰爱国的声音在里面就像放屁:“老子服了还不行嘛……”押他进警车的时候,淑芬正扮着妖精从大街上往家扭,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几个女警察给擒住了。
我问王东:“警察是因为什么事情抓他们的?”
王东说:“还能因为什么?组织妇女卖淫呗。我估计,淑芬没什么大事儿,斜眼儿就麻烦大啦,他还涉毒。”
跟兰爱国发生过的往事一幕一幕地从我的眼前飘过,我的胸口憋闷,说不出话来了。
那些日子,我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空虚,脑子里全是一些破碎的往事,它们让我的脑子一刻不停地烦乱着。
差三天就是1997年元旦的那天,我跟赵娜结婚了。
我没有请多少人来参加婚礼,不是因为没钱,我是感觉太没意思了,两个三十多岁的老家伙,搞得跟个真事儿似的有什么意思呢?
婚礼是在蒯斌饭店举行的。蒯斌当证婚人,他似乎也打不起精神来,蔫不拉叽地讲了几句话就拉着几个朋友喝酒去了。
交换戒指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根纸项链,心中不觉恍惚起来,金戒指比纸项链更能拴住爱情吗?
可智和麻三也来了,吆五喝六地跟王东和金龙他们划拳。
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袁真竟然也来了。
找个空挡,我问赵娜,袁真是你请来的?
赵娜轻描淡写地说:“是我。人家追求了我那么多年,我嫁人了,管怎么说也得让人家放心不是?”
我的心酸溜溜的,耷拉着脸说:“是啊,现在他应该放心了。”喝一口酒,极力作出温柔状,默默地地注视着她,心却在慢慢变冷。
来顺带着他的那帮小兄弟在招呼客人,俨然一个主事儿的大青年了。
林宝宝坐在可智和麻三他们那一桌,不喝酒,别人劝她喝,她就小姑娘似的摇着手推挡,纯真得一塌糊涂。
我爸爸坐在轮椅上,端着一杯酒冲我傻笑,他似乎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这样热闹。
我过去抱了抱爸爸,我说:“爸爸,你儿子结婚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我爸爸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把那杯酒喝了,摸着下巴说:“结婚好,结婚好。”
我的心一酸,按一把爸爸的肩膀,颓然坐了回去。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又一年的春天来到了。
突然有那么一阵,赵娜对“江湖义气”失去了兴趣,回家就喊累,就像她的老板是周扒皮似的。
看着她一天比一天黄的脸,我觉得她真的很累,好像都累出病来了,内心深处一阵阵地酸楚,想要劝她辞职,又怕她误会。
在此之前,我对她说过一次类似的想法,我说,如果你觉得累,干脆在家歇几天,我来伺候你。
赵娜狠狠地拧我的胳膊:“我就那么贱,我就那么没用吗?”
那天夜里,我喝了不少酒,鼓起勇气对她说:“咱们家有一个人在外面赚钱就可以了,你不用那么累,辞职吧。”
赵娜一脸哀怨地看着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
一股巨大的爱恋与忧伤涌上心头,我抱住她,鼻子酸得就像被人死命地拧着。
我想要跟她接吻,她无声地抗拒,这越发激起了我的“斗志”,不由分说,揪起她的双腿将她掀在了床上。
赵娜不动了,将自己摆成一个“大”字,脸别到一边,静静地喘息,可是我已经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天将黎明,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屋子里不见了赵娜。
打开窗户,外面在下雨。
我突然就有一种骑上自己那辆破旧的山地车登高远眺的冲动,可是我明白,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勇猛的骑士了。回想回想,我昨晚的表现是不是阳痿了呢?我纳闷,别人想要阳痿还有一个过程,怎么说也得先来个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或者早泄什么的铺垫吧,可我这阳痿怎么一点儿预兆都没有,说来就来了呢?躺回沙发,我打开手机,准备咨询一下蒯斌,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就在我搜索蒯斌的电话号码时,赵娜的短信来了:去死吧,就算你把小鸡鸡连根拔掉也不能参加残奥会!
妈的,“第三条腿”不行了,我再打断一条腿总有资格参加残奥会了吧。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出来,赵娜的脸在我的脑海里是如此清晰,甚至具体到了睫毛的长短。
我觉得记忆这玩意儿就像地里的花生,粗略一看就那么一点,挖的时候就会发现它其实是一大堆。
这个季节是梦游多发季节,不适合回忆。回忆会令人感觉身体乏力,特别是一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眼前就一阵阵地发黑,浑身酸软,无所适从。遥想当年自己的“威猛”,郁积的愤怒从内心深处沿着麻木的神经,一点一点聚集到了双臂,这才发现自己这点微弱的力量其实仅够掐指数数我失去“威猛”到如今已经是多少个年头了……我攥紧两手,长叹一声,没劲,真他妈的没劲!
记忆这种顽疾的根除方法就是喝酒,第一杯酒苦似记忆,第二杯酒甘似恩泽,第三杯酒,往事便淡似微风了。
无数次酒醉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在心底里呐喊,赵娜,你怎么了,赵娜,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不敢去回忆那只记忆里已经泛黄的纸项链,倒是那只铜戒指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找到高天,问他当年我送给他的那个黄铜戒指还在不在?高天拉着我回家,在杂物堆里折腾了好长时间才把那个戒指找出来,在裤子上擦两把,递给我,说:“你是个怀旧的人,这么有纪念意义的玩意儿不能放在我这儿糟蹋了,我早就应该还给你的。”
我盯着这个已经泛出铜锈的戒指,笑了笑:“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这个戒指应该由另外一个人来保管。”
我把戒指送给了赵娜。给她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把该说的话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了盛戒指的盒子里。
第二天早晨起床,我看见赵娜的眼睛又红又肿,料想她一定哭得很厉害,也许是一宿。
八月里的某一天,我回家得很晚,估计得有半夜两点了。
上楼前我瞄了窗户一眼,里面有壁灯淡黄色的光。可是我打开家门,壁灯的光却没了。
摸黑进到卧室,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让我看见赵娜蒙着头蜷在被窝里。我脱了衣服,直接钻了进去。想起以前的种种是非,我厚起脸皮要跟赵娜接吻,赵娜无声地抗拒。我有些发傻,有些尴尬,滚到一边,伸手摸索床头柜上的香烟。赵娜上来阻止,我默默地抱紧了她。
赵娜在我的怀里发抖:“少抽烟,少喝酒,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费解,抽烟喝酒对身体的伤害要比脑子遭罪厉害得多吗?
我轻轻地抚摸着赵娜的后背,轻轻地说:“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谁都不许使性子。”
赵娜在我的怀里点头:“嗯,我记住了。张石,万一我不在了,你不要难过……”
又来了!我一下子就发了怒,翻身,狠狠地按住了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看见身下的赵娜在黑暗中幽幽地看着我,泪光闪闪。
我的心软了,再次抱紧了她:“对不起,对不起……以后咱俩好好过日子。其实我这样,只是想要关心你……我等了你那么多年。”说着,我扳过赵娜的脸,又要吻她,赵娜再次躲闪。我贴着她的耳朵柔声说:“别这样,亲爱的,别这样,我等了你那么多年……”
赵娜突然挣开我的拥抱,嚷得声嘶力竭:“你等我那么多年的目的是干什么?是不是就是想要跟我干这个!”
我正在发愣,赵娜猛地将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来,你来呀,别关心我,这就来,痛快点儿!”
这一刻,我不认识赵娜了,我盯着她,长久地沉默。
赵娜披头散发,母狮一样低吼:“你还等什么?来呀,你来呀!”
我在沉默中笑了,笑声压抑。
赵娜把脸别到一边,闭上眼睛,静静地喘息。
我止住笑,默视赵娜良久,突然起身:“操,这叫什么事儿?他妈的!”下床,愤然走出卧室。
在客厅抽了一会儿烟,我是心又酸又涩,我搞不明白我俩为什么要这样,我们分明是爱着对方的。
我捻灭香烟,去厕所洗了一把脸,重新返回了卧室。
卧室里有一股浓浓的香烟味道,我能觉察到刚才赵娜也抽烟了,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酸楚。
觉得出来赵娜是在装睡,我躺上床,把后背给她,心里感觉怏怏的。
互相“绷”着躺了半晌,我感觉赵娜在我的背后动了动,随即,她的一只手搭上我的胯骨,轻轻蠕动。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推开了她的手。于是,她不动了。本想“绷”上一阵,就起来跟她谈谈,可是我又累又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灯开了,朦胧中我睁开眼,看见她坐在我的脑袋边上,满脸是泪。我想抱她躺下,一起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总是这样,我老是哄她,哪辈子是个尽头?
过了一会儿,灯灭了,借着月光,我看见她幽灵般走到沙发旁,没坐,静静地站着。也许是站累了,她开始慢慢地穿衣服,先是穿沙发扶手上的小衫,接着穿丢在地上的裤子,挂钩扣好,拉链拉上,没有一丝声响。她低着头穿鞋,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到脚面上。我听见她在哭着洗脸,哭着梳头。我用被子裹住脑袋,静静地想,你在跟我装什么呢?哭吧,哭吧,爱哭你就哭死吧。
赵娜打扮好,站回床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坐起来,伸手拉她,想要让她坐到我的身边,可是她不动,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有些害怕,缩回手,浑身颤抖:“你怎么了?”
赵娜的脸逐渐破碎,从鲜血淋漓的嘴唇后面生出了獠牙……我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全身冷汗淋淋。
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是她走了却是真的,她在那个月色如水的深夜离开了我的房子。
1999年元旦前夕,我与赵娜正式离婚,我把房子留给了她,只带走了我的一双鞋,那双鞋是破的,底子已经磨透了,我准备去找我们家楼下的那个修鞋老头补一下,那可是多年前我初闯江湖时穿过的,我舍不得丢弃它,这些年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怀揣着一个装着一根金项链的首饰盒,我蔫蔫地想,你就这样走了,连一个让我把它挂上你的脖子的机会都没给我。站在老街尽头十字路口的风口上,我在心里笑,也许我的工夫没有白费,我跟赵娜用了十六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真理:去他妈的爱情,那是逗你玩的!说穿了,那不过是“江湖义气”上面那个冠冕堂皇的帽子,欺骗和背叛都掩盖在这顶帽子里,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发笑。
风吹散了我的头发,让我的头皮阵阵发凉,冰冷的感觉直透脚底。
风吹开我的衬衣,我蓦然发现,我的腰上还扎着赵娜送给我的那条腰带……十六年了,这条腰带伴了我整整十六年。
我把腰带抽出来,想要再看一眼腰带反面赵娜刻上去的那些字,可是我失望了,腰带反面被磨得泛出一种苍灰色,什么也没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首诗的出处我在潍北农场的时候查过,它出自《乐府民歌》里的《上邪》,表达了一个少女对一个少男忠贞不渝的爱情。现在,这个少女在哪里呢?
有人在楼下抱着吉他唱歌,吉他弹得乱七八糟,可他唱得却十分投入,让我听得落泪:
能不能让我陪着你走
既然你说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我想是因为我不够温柔
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
你的美丽让你带走……
拿到离婚证,我和赵娜站在民政局的大门口,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
我说:“你看我干什么?是不是舍不得?”
赵娜说:“我看你那是因为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说:“怎么会呢?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我,就来见我。”
赵娜说:“还有以后吗?”
预感到我俩又要吵嘴,我挥了挥手:“再见吧。”
赵娜不动,冷冷地看着我。
我感觉她的目光发灰,让我心里不好受,我说:“赵娜,你不想跟我说声再见吗?”
赵娜摇头:“不,我不想说再见。”
操,都这样了,再不“再见”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摇摇头,一个人走了,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背后冷笑。
元旦那天,我在冰冷的床上拨通了赵娜的手机:“爱人,你还好吗?”
那边没有反应,丝丝茉莉花香仿佛从话筒里传到我的鼻孔。
我语声轻柔地说:“不要担心我,我有女朋友了,她比你漂亮,比你纯洁。”
那边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你不讲江湖义气。”
我挂了电话,喃喃自语:“这个世道谁跟谁讲江湖义气啊,有那精力还不如扯蛋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