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彷徨
于宁(潮吧)2023-06-28 11:059,945

  

  春、夏、秋……又一个寒冷的冬天来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去年的冬天仿佛还在眼前呢。

  我经常产生错觉,感觉上一个冬天就在昨天或者就在前天,等静下心来回头想想这一年来的遭遇,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与赵娜住到了一起,我们在离市场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租了房子。

  袁真这个名字时常在我与赵娜亲热的时候钻进我的脑海,让我一次次地感到郁闷——我断定让赵娜变成女人的那个男人就是袁真。

  很多时候,我想问问赵娜,我们失去联系的那些年,袁真在哪里,可是我鼓不起勇气,害怕受到刺激的是我。

  赵娜似乎也觉察到我的内心深处存在这么一个疙瘩,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些往事,试图淡化这个问题。

  有一次,赵娜提到多年之前我曾经答应要送给她一件真正的生日礼物那事儿。我说:“那时候我没有条件,现在有了,可我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给你才合适。”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给她买了一条金项链,准备在她下一个生日的时候送给她。

  赵娜说,我已经有了礼物。

  我问:是不是那条纸项链?

  赵娜摇头:不是,是你。

  我笑道,这算什么礼物?照你这么说,我也有礼物了,是你,可是这件礼物是旧的。

  本以为这算一句玩笑话,可是赵娜竟然当真了,冷眼看着我,鼻孔一扇一扇,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

  本想将我在劳改队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给她做了一个铜戒指的事儿说说,让她感动,一想,有什么意思呢?酸溜溜的。

  因为这事儿,赵娜好几天没有跟我说话,搞得我就像欠了她什么似的,心里很是别扭。多大点事儿呀?

  有好几次我想问她当年我送给她的纸项链在哪儿,想想,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那么多年了,纸项链已经破碎成灰了吧?

  我坚信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全是对赵娜的爱,尽管这种爱里夹着某些杂念。

  爱到深处就是做爱,疯狂地做爱。

  赵娜对做爱也近乎疯狂,我觉得她与我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们都疯狂地爱着对方。

  一天深夜,我俩在半梦半醒中又纠缠在了一起,“疯狂”中,她突然哭了,开始是低声啜泣,后来亮开嗓子,上气不接下气。

  我听蒯斌说过,有的女人在高潮来临的时候会控制不住地哭泣,所以我不在意,继续“疯狂”,可是她猛地把我掀了下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了?”

  赵娜披上毯子站到窗前,耸着肩膀,一声接一声地抽泣,月光下就像一个找不到归路的鬼魂。

  她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折磨我?我翻身下床,赤条条走出了家门。

  黎明时分,赵娜在楼下的垃圾箱旁找到了我,她笑得一脸灿烂:“老公,我在‘化验’你呢,看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无言以对,脑子乱得就像被人灌了一壶蒙汗药。

  心里不舒畅我就喜欢去找蒯斌喝酒,我喜欢老蒯现在的状态,悠闲得很,整天在饭店的一个单间里假扮弥勒佛。

  蒯斌这些年变化可真不少,什么事情也不打听,看书、下棋,偶尔还冒充诗人朗诵一些稀奇古怪的诗词。

  蒯斌不太喜欢跟说不进话去的人喝酒,一见我就高兴,上酒,唠叨,常常把我搞得想藏起来。

  有一次我对他说,我找到赵娜了,蒯斌的眼珠子一亮:“结束处男之身了没有?”

  本想他会祝福我并替我感到高兴,没想到他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我没好气地回答:“没呢,人家不让。”

  蒯斌猛地捶了我一拳:“当初我在劳改队是怎么教育你的?我教你的那些花招你为什么不用?”

  我哼了一声,起身就走,操,还有喜欢当这种教师的。

  我买了一辆摩托车,心情好的时候,我就带上赵娜,让她跨坐在后座上,搂紧我的腰,风驰电掣般呼啸在老街和西海边。每当摩托车的速度快到子弹的状态时,赵娜都会离开座位,整个身子粘在我的身上,大声呼喊——飞呀,飞呀!飚完车回到家里的时候,赵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无精打采,脸色时常是黄的,让我感到心疼又感到惶惑。想起多年之前我和赵娜被西海边的一个浪头连人带自行车卷下海堤,赵娜站在一个浪尖上向我“挑衅”的一幕,我百思不得其解,当年她的那些青春活力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呢?这才几年呀。

  正月里的某一天,我的摩托车不见了,我没有告诉赵娜,我觉得这样也好,摩托车会让赵娜兴奋,可是兴奋过后就是疲惫,反差太大了,我受不了。

  奇怪的是,赵娜从来没问我为什么不带她出去飙车了,她似乎也有与我同样的想法。

  清明节那天,我带着来顺去了公墓。给我爷爷烧了纸,磕了头,我跪到我妈的坟头,胸口憋闷不堪。我哥的坟在离我妈不远的地方,是很小的一个坟包,看上去像是一撮土。给我妈烧纸的时候,来顺跪在那里,抓起地上的土,一把一把地往我哥的坟头上撒。风吹散了土,就像扬起来的骨灰。我给我哥的坟头压了几张纸,默默地蹲到了来顺的身边。来顺在说话,爸爸,你在那边好好的,不要担心我,我很好,我爷爷好,我妈好,我二爸也好,来顺这个学期是三好学生,来顺将来要考大学给你争气……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就哽咽起来,我以为他哭了,伸手去摸他的眼睛,可我没有摸到眼泪,扳过他的脸一看,他的面色硬朗,他的目光阴沉,让我想到了小时候的我哥。

  我摸着来顺的脊背叹气,来顺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起身,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哥的坟头在柔和的阳光下幽静地浮动,感觉此刻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抽着烟冲我微笑,老二,别担心,我已经习惯了阴间的生活。

  我走回来,抱着来顺自言自语地念叨一些我跟我哥的往事,感觉我哥仿佛就在身边听着。

  念叨了一阵,我说,老大你放心好了,咱爸的身体结实得像水牛,嫂子的病快要好了,我很快就让他们母子团聚。

  来顺抱着我的脖子说,二爸你不用说这些,我不想我妈,让爸爸好好在那边活着就行了。

  我知道来顺的心思,有一次我带着他去看林宝宝,母子俩抱头痛哭,我都不忍心看。

  后来我听我爸说,来顺晚上又说梦话,说他妈是只破鞋,他是个没有爸爸的野种。

  这话让我听了十分不爽,想要抽他,一想,拉倒吧,林宝宝当年也实在是够扯淡的,为了早一天回城就劈着大腿上人家的床,最后连孩子都生出来了,你让这样的孩子怎么活?我想想,来顺也真不容易,四岁多一点的时候来了他妈这边,小脑子很清醒,可是他从来没有抵触情绪,该喊妈妈喊妈妈,该喊爸爸喊爸爸……现在,他已经十几岁了,他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些天,我总是在天将放明的时候做梦。

  有一次我梦见林宝宝对我说,她不能逃避现实,她要回家伺候公婆,拉扯自己的孩子。我说,你婆婆已经去世了,她走了好多年了,你儿子也长大了,不需要你拉扯了。林宝宝说,怎么这么快呀?这才几年啊……然后她撇开我,在一堆石头上坐下了。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用手拢了拢,然后将两只手交叉着插进袖管,脖子缩到衣领里,迎着风看天,看着看着,她就哭了。

  我还梦见年轻的我扯着走路磕磕绊绊的小来顺踯躅在老街空旷的马路上,路灯将一长一短的影子拖在地上,蛇一般地潜行。

  梦里,老街的那条流浪狗似有若无地从大街的北头走向南头,走走停停,最后化成一只乌鸦消失在老街那些扬在半空中的灰尘里。

  一个身穿白衬衣的年轻人坐在黄昏来临前的一堵矮墙上,断断续续地吹口琴,他的身边静静地坐着一位同样穿着白衬衫的姑娘。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歌声绵长而悠远,是那个姑娘唱的。

  我还梦见来顺长大了,他长得比我哥还壮实,他举着一把猎枪,风一般地从老街的上空掠过,巨大的枪声如同炸雷。

  夏天到了,我的生意更忙了,晚上回家,总是顶着一身汗臭味道。

  赵娜的脾气有些怪异,比如,有一次我跟她开玩笑说,现在你跟我住到一起了,要是你爸爸还活着,他会拉你回家关禁闭的。

  赵娜愣怔片刻,母狮一样扑过来,当胸挠了我一把:“你混蛋!”骂完,冲出门去,坐在楼道里发呆。

  我摸着被她挠出四条紫杠子的胸脯,内心慌乱不堪,非常后悔自己的这句混账玩笑。

  我出门拉她,她抱着我的脖子,嘤嘤地哭:“张石,对不起,对不起……”

  再比如,前天晚上做饭的时候,我要跟她接吻,她慌乱地躲闪,不让我的嘴唇接触她的嘴唇。

  问她,她说我的嘴里有烟味,她不喜欢。

  我说,我的嘴里一直都有烟味,为什么你以前让我亲你的嘴,一天不亲都不行呢?

  她说,以前那是太想你了,现在“老夫老妻”的,没了新鲜感。

  我不吻她了,尽管我不相信她的解释,但我不想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吃饭时我喝了点酒,忽然就感到郁闷,阴阳怪气地说:“老婆,你那么害怕我亲你,是不是有肝炎呀。”

  赵娜全身一哆嗦,摔门就走:“你还有艾滋病呢!”

  从那以后,我们俩的“爱情”就有点儿变味的意思,彼此好像都在守护着内心深处的那点敏感。

  赵娜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对她说了我曾经做过的那个偷项链的梦,我开玩笑说:“偷来的项链也许更能表达我对你的爱情。”

  赵娜狠狠地拧了我的大腿一把:“爱情是偷来的呀,神经病!”

  本想冷不丁亮出早就买好的金项链让她幸福,可是望着她怒气冲冲的脸,我蔫了,没了将项链挂上她脖子的冲动。

  有时候我会突然朝她发脾气,看她瞪着惶惑的眼睛看我,我的心一阵阵地痛,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甚至绝望。

  我时常怀念十八岁刚认识赵娜时的那段时光,很想重新回到那时候的老街,重温那段青涩而又甜蜜的初恋。

  我想,赵娜也应该跟我一样有这样的想法,我经常看见她站在窗口,往小黄楼那边打量,泪眼婆娑。

  一天晚上,我揽着赵娜的腰,问她,你是不是在怀念那个穿着白衬衣和蓝军裤的张石呢?

  赵娜晃开我,撅着嘴巴,用眼睛剜我:“我忘了还有那样一个张石。”

  见我茫然地看她,赵娜“扑哧”一声笑了:“对,我怀念那时候的张石,怀念你骑在墙头吹口琴的样子。”

  说完,她竟然唱起来了,唱得泪光闪闪: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她总是这样,脾气时好时坏,甚至有些古怪,那阵子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与她相处了,见了她甚至有害怕的感觉。

  静下心来的时候,我想,也许我们俩天生就是一对刺猬,不能过于亲近,不然就会伤害到对方。

  有一天晚上,我在蒯斌那儿喝多了酒,回家抱着赵娜,嬉皮笑脸地说:“老婆,咱们终于还是把‘江湖义气’给搞了。”

  赵娜不理我,任由我抱着,脑袋转向墙角,墙角的电视机无声地放着一个画面——两张发怒的脸,一对夫妻在争吵。

  我用脚蹬关了电视,毫无分寸地上下其手。

  赵娜往外推我:“滚开,滚开!一身酒气、烟气,谁跟你搞江湖义气?”

  我死皮赖脸地伸出舌头舔她的脸:“很多年前,咱们在小黄楼对面的马路上说话,你想跟我来个拥抱,我没让你得逞,你是怎么想的?”

  赵娜被我缠得难受,矜着一面鼻孔低吼:“当时我想操你大爷!”

  我的舌头顺着她的脸舔到了她的脖子上,越发用力地抱她:“你拿什么操?”

  赵娜在我的怀里挣扎:“拿你。”

  我扳正她的身子,郑重其事地说:“我不乱伦。”

  赵娜被我气笑了:“我还是操你大爷!”

  我不说话了,脑子里想的全是“江湖义气”,我想跟她再搞一把“江湖义气”,于是,我按倒了她。

  那天我俩把江湖义气搞得死去活来。

  搞完江湖义气,我不理她了,去厨房找出两个剩菜,坐到客厅里喝闷酒,似乎还念叨过“袁真”这个名字。

  赵娜光着身子出来,倚住门框,用一根指头点着我的鼻子说:“别以为老娘不明白你说的江湖义气是什么意思,老娘上小学的时候就看过水浒……那天你在老街大厕所外面跟金龙说的那些流氓话我都听见了,还‘攮’了我呢,姑奶奶就那么容易让你攮啊,后来你装神弄鬼让我的嘴撞你的‘猪咴咴’,你当我傻呀,给你个甜头尝尝罢了。那天你说让我住到你家,我对你的印象就是,你是个比西门庆还流氓的家伙。”我说,那时候你漂亮得像潘金莲,纯洁得像朵荷花,我怎么能够不动那样的心思呢?老子又不是柳下惠。

  赵娜忿忿地一哼:“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大流氓。”

  我笑了:“那天你既然知道我是在故意撞你的嘴,为什么还让我撞?你纯粹是一个勾引未成年少男犯。”

  赵娜哭了:“我才是未成年呢,那年我才十六岁……”

  眼前的这个漂亮女人究竟在离开我的几年里有过什么样的遭遇?我不说话了,心在一扎一扎地痛。

  赵娜抽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整个脸就像开了一朵花:“姓张的,你别想跑,老娘既然赖上你,你就是按上翅膀,变成小天使也别想从我的手心里飞出去!”没等我回她一句,赵娜身子一弹,扑过来,猛地骑住了我:“来呀,继续咱们的江湖义气!”

  我任由她“折磨”,感觉自己就像在夏日的阳光里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大街上。

  我想起了马拉松,天冷的时候在操场或者大街上跑,很正常;大热的天在床上跑,有悖奥林匹克精神,还涉嫌痴呆。

  在秋天里的一次争吵之后,我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脾气不和各自飞。咱哥儿俩还是散了吧。”

  赵娜哭了,揪着枕头哭得死去活来:“不散不散,就不散,我要累死你这个老混蛋……”

  我走了,没处可去,蹲在几年前我经常骑在上面吹口琴的那堵矮墙上发呆,就像一只正在大便的野猫。

  头顶上方盘桓着天籁般的歌声: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回去的时候,我看见赵娜站在我家楼下的风口处,黑色的紧身裤使她看起来像个有病的精灵。

  我从后面抱紧了她,吻着她的耳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娜没有回头,她说:“刚才你把我给气坏了……”声音恨恨的,仿佛是在撒娇地嗔怪。

  我抱着她上楼,抱着她进门,把她放在床上,按着她的两条胳膊,噘着树皮一般硬的嘴巴去找她的嘴唇。她躲闪,猛烈地挣扎。后来她不挣扎了,闭着眼睛说,强奸犯,我不。我说,你到底怎么了?她张开眼睛说,不怎么,你继续。我又来掰她的腿,她不动了,双手平摊,上牙咬着下唇,一声不响。完事儿我捏着她的腮帮子,让她笑一笑,她哭了。我记得那晚她的脸特别白,头发又黑又软。

  我在客厅里喝酒,外面大雨倾盆,赵娜开着窗站在风口上,大雨一瓢一瓢地往她的脸上泼,她浑身精湿,一动不动。

  我说,大姐,就算你是个兵马俑也扛不住这样淋,会生锈的。

  赵娜的肩膀在抖,从后面看,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我一把摔了酒瓶:“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告诉我!”

  赵娜不吭声,去卧室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来,抓起自己放在沙发上的包,打开门走了。

  我知道我拦不住她,她的脾气比我好不到那儿去。

  那一夜,夜凉如水,那些曾经的欢乐在凉凉的夜风中烟消云散。

  我孤独地站在门口,雨悄悄停了,空气中有一股茉莉花的香味……这味道真他妈的不错,我对自己说。

  我记得我爷爷在王老二死了三个月的时候,有一次喝醉了,捶着大腿说,唉,牵着马,在的时候烦,走了还真想他。那时候我小,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我对我爷爷说,你经常跟王老二拌嘴,还想他干什么。我爷爷摸着我的脑袋说,怪嘛,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怪物。说完就眯着他糊满眼屎的小眼唱戏:刘光嘴坐上房忽然伤心,想起了早死的二老双亲,俺二老没生下姐和弟,只生下光嘴儿俺一个人……

  他唱的戏词跟王老二的死毫不不搭边儿,我以为他犯了神经病。

  现在,我也有了神经病的症状,经常在闲下来的时候想念赵娜,也唱,不过我唱的跟我爷爷不一样,我这样唱:

  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陪我

  你是不是春天一过就要走开

  真心的花才开

  你却要悄悄离开我

  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

  太多太多理由值得你留下……

  莫非她永远不想回来见我了?孤独地走在路上,我抬起头,看见飞花满天,树上砸下的雨滴像无数飞蛾,一片一片落在我的肩头。

  赵娜,你真的离开我了吗?我不相信她会真的离开我,我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跟我拌过嘴之后,躲在一个角落啜泣。

  我知道她的心里难受,只是不明确她为什么要这样难受,这种难受表现出来,为什么会是愤怒。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在她经常静坐的墙角发现了一幅用指甲划出来的图画:无数串在一起的心连成了五个字——张石我爱你。

  我的心都要碎了,赵娜,你爱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好吗?

  在她原来的单位,我没有打听到她的消息。那些天,我逮空就拨她的传呼机,一遍又一遍,几乎成了我的第二职业。我不相信赵娜的心会那样硬,就算你讨厌我了,可是你说过要“赎罪”的话总不能忘得这么快吧?我不需要你赎罪,我反倒要给你赎罪,你快回来。

  终于有一天,我在市场里忙碌的时候,赵娜回了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张石,把我忘了吧。”

  我茫然……那时候,市场破喇叭里有一个可怜巴巴的嗓子在我的耳朵周围唧咕:

  曾经是对你说过这是个无言的结局

  随着那岁月淡淡而去

  我曾经说过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脸上不会有泪滴……

  我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摔了电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坚硬的地面硌得我的屁股尖儿生疼。

  赵娜,你就是这样给我“赎罪”的?你是来折磨我的吧?我断定自己的前世欠了她什么。

  在屋子里呆得时间长了,出门眼睛就不太适用,眼一花,门口站着的一个姑娘让我一下子把她当成了赵娜。

  我晕晕忽忽地走过去,歪着脑袋看她:“赵娜?”

  姑娘说声“神经病”,踩着地雷似的蹦开了。

  我以为赵娜不会再来找我了,起码她不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可是我想错了,第二年的秋天一过,她就又出现了,大包小包跟个闯深圳的打工妹一样。很奇怪,在这之前我曾经想,赵娜再来见我的话,我一定不会像上次在轮渡上那样激动了,最多也就是抱她一把,可是我大错而特错了。我一看见她,就死了……被她“抢救”过来之后,我扛起她的包裹,将她的一条胳膊别进我的裤腰,挤进老街拥挤的人流,朝着我租住的房子飞走而去。

  那天,我跟赵娜把“江湖义气”搞得昏天黑地,就差像李逵那样高呼:“义气义气,讲啥义气,杀去江湖,夺了鸟位!”

  躺在床上,我问赵娜,这次回来就不打谱走了?赵娜说,不走了,我离不开你,我生死要跟你在一起。

  我说,我要将“江湖义气”进行到底,直到我握着你的手慢慢消失在天国的那一端。

  赵娜手里绞着一缕头发坐在我的旁边,声音轻得像蚊子飞:“张石,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猛地扑倒了她,脑子空得像被风扫过。

  癫狂过后,沉默了一会儿,我捏着赵娜的鼻子说:“你这一年多的时间去了哪里?让我这一顿好找。”

  赵娜说:“我不想告诉你,你也别问我,不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

  伤心的往事风一般从我的脑子掠过,我浅笑一声,说:“那就不提了,以后咱俩不要吵架了,好好过日子。”

  赵娜坐起来,慢慢腾腾地穿着衣服:“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咱们还是不要说这些没意思的了。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心里装着你吗?因为在我情窦初开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你。”

  “啧啧啧啧,肉麻不肉麻啊你,”赵娜冲我翻了一串白眼,“你是情窦初开,我是什么?我还含苞待放呢。”

  “你含苞待放?”脑子里又出现袁真这个名字,我的胸口蓦然一堵,不想说话了。

  “听着,这次我是不打算让着你了。我明确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算是赖上你了——我要跟你结婚!”

  我的心头一热,又一次掀翻了她,三两下就将她剥成了玉米棒:“来吧,将江湖义气进行到底!”

  赵娜毫不客气,一把攥住了我的下身:“累死你这个天杀的……”

  云收雨歇的时候,我把她的脑袋搬到我的胸脯上,感慨地说:“果真是一把钥匙一把锁啊,咱俩一个德行,一对淫贼。”

  赵娜推开我,光着身子坐到了沙发上:“如果你不出当年的那件事情,我跟你也许已经成了,没准儿孩子都有了。可是现在……”顿了顿,突然笑了,“其实好几年前我就应该把自己嫁了,那时候我多漂亮啊,很多人追求我,可是我在等你……”“别说了,我他妈的简直太感动了……”脑子有些乱,心莫名地跟着烦,我说,“以后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就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

  “我就知道你会讨厌我说这么多,可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爱你。”

  “我也爱你,”抖着一身鸡皮疙瘩,我穿好衣服,下床,单腿跪在她的跟前,伸出双臂,低声说,“嫁给我吧,美女。”

  “准了!”赵娜从沙发上弹起来,赤条条地粘在了我的身上,“我做梦都想嫁给你。”

  “要是不出以前那些事情……我是说,如果你当初别离家出走……”

  “那不怨我,”赵娜幽幽地说,“我妈打我,她的眼里容不下我,我是被她给逼的。”

  “没错,你妈逼的。”对此,我深表同情。

  “对,如果没有我妈逼我,我才不去见那个人呢……”一顿,登时火冒三丈,“你妈逼的!”

  从那天开始,我就不在外面租房子了,我带着赵娜住到了我们家。

  来顺跟我爸爸一间,林宝宝一间,我跟赵娜住在一间。

  赵娜跟林宝宝和来顺相处得很好,我爸爸更是离不开她,一天不见就转着脑袋到处找:“小黄楼那个姑娘呢?快喊她来家呀。”

  有一次,赵娜一个多星期没回来,我正想去她单位打听一下,她来了,脸色憔悴,像是大病了一场。我问,你是不是病了?

  赵娜不说话,躺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在里面嘤嘤地哭。

  晚上,她告诉我,前几天她喝药了,差点儿把自己给毒死。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赵娜说,她回家跟她妈说了她跟我的事情,她妈打她,往死里打,把她打得下不来床了,她就想去死。

  “其实我那是吓唬她呢,”赵娜坏笑着说,“我会真死?我死了你怎么办?你会想死我的。我不想让你死在我的前面,那样我会发疯的。”“别老是死啊死的,”我的心中突然感到毛糙,闷声说,“咱们都不会死,即便是到了那一天,咱们也同时进行。”

  “对,同时进行……”赵娜顿了顿,突然抱紧了我的脖子,“我不想死。”

  “又来了,”我一把推开了她,“换个话题!”

  “我喝了半瓶灭蚊灵……”赵娜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

  “很好,那瓶灭蚊灵是假的。”

  “我还以为没事儿呢,谁知道把姑奶奶给药了个半死,幸亏邻居来串门发现了。我去医院洗了胃,好难受啊。”

  “能不难受吗?”我笑了,“吐了个翻江倒海是吧?这就不错啦。你知道以前洗胃用什么办法吗?”

  “不会是接着喝灭蚊灵吧?”赵娜问得很天真。

  “哪有那么享受?”我给赵娜讲了一个故事,差点儿没把她给恶心死。

  我说,有一年王老八跟他老婆吵嘴,王老八吵不过他老婆就动了手,把他老婆“加工”成了一头得了浮肿病的老母猪。王老八发泄完了,好像知道自己“坐蜡”了,搬到单位住去了。他老婆能下床以后,发现自己的男人不见了,当场去生资站买了一瓶敌敌畏,边站在他们家的屋顶上喝,边大声嚷嚷着要变成厉鬼去折腾老王家的八辈祖宗。王老八回来了,一棍子把他老婆从屋顶上抡了下来,揪着她的头发奔了大厕所,用一只罐头瓶子舀起大粪汤子,扳着他老婆的嘴就是一阵猛灌……赵娜听不下去了,捂着嘴巴就往厕所跑。

  林宝宝吓傻了,闯进我们这间,一个劲地问我赵娜是不是怀孕了。

  我说,有可能,不然她不会反应这么强烈。

  林宝宝说,那就赶紧结婚呀,可千万别像我,生个孩子连名分都没有。

  我说,嫂子你放心,等我攒够了买房子的钱,我们就结婚。

  那天晚上,我死皮赖脸地要跟赵娜亲嘴,赵娜犹豫了一下,张开嘴,猛地咬住了我的舌头。

  美美地过了一阵亲嘴瘾,我压在她的身上问她,为什么现在你又让我亲你的嘴了?

  赵娜躲闪着我的目光,喃喃地说,现在我闻不到你嘴里的烟味了,你好像又变成了那个穿着白衬衣和蓝军裤的张石。

  这个解释让我怀疑,怎么会呢?我越来越老,怎么会变成十年前的我呢。

  一天晚上,我在蒯斌那儿喝了不少酒,回家,赵娜不在,我没脱衣服也没脱鞋,囫囵着睡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赵娜站在床前呆呆地看我。我想起来拉她坐下说话,身上没有力气。赵娜见我醒了,一把一把地脱我的衣服,最后将我的鞋摔到了墙根,发出巨大的两声“扑哧”,让我感到伤了自尊。我拽过被子盖住自己,心想,哪家的男人不是这样的,难道喝醉酒之后你还想让我打扮成周润发不成?赵娜摔完我的鞋,冲到墙角,愤愤地用脚踹墙,墙皮落下来,地上铺满白粉。

  我想过去抱她,对她说声“对不起”,然后猛然吻住她的唇……我想,她肯定会像爱情电影里的某个桥段一样,开始是抗拒的,当我野蛮地吻她,她会停止挣扎,热烈地回应,然后双双滚到床上。可是当我站到她的身后,轻轻伸出双臂揽住她的腰时,我失望了——赵娜抬起她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跺在我赤裸的脚面上!我就像一只向野猫示爱的野狗被野猫狠挠一爪一样,惨叫一声,跌躺回床,心中大骂:操你娘的电影导演啊,你不但骗了少男少女,连老男人都骗!

  半夜,我望着窗外的星星,蔫蔫地想,我跟赵娜那么多年没见,回忆是那么的美好,现在为什么会这样?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不见面呢。

  蒯斌曾经对我说,一段感情过去之后,从此不见才是美好的,再见了反倒没了当初的美好。也许这话是对的?

  好几次我想把类似的话说给赵娜听,可是当我一次次地看见她忙着做饭、打扫卫生,主妇般的身影,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赵娜的性格真的让我无所适从,她常常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从后面抱我,用头发蹭我的脸,小猫似的舔舐我的脖子、耳垂,让我感到温馨。

  就这么着吧!谁的爱情是圆满的,谁的爱情里面没有一点磕磕碰碰?

  一年后,我攒够了买房子的钱,并预付了定金。

  有一天吃完饭,我腆着脸对赵娜说:“大妹子,香港都要回归了,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考虑庆祝一下?”

  赵娜搞不明白我的意思,傻乎乎地看着我。

  我扭了她的鼻子一下:“笨蛋,我是说,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赵娜的身子微微一颤,一言不发地看了我老半天。

  我以为她想跟我一直这样“姘”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用嘴唇掀着我的耳朵说:“咱们结婚吧,我等不及了。”

  我说:“你选个日子吧。”

  赵娜大大咧咧地拍了我的肩膀一把:“元旦前第三天!我记得在工地你第一次摸我的胸脯也是这个日子,很有纪念意义!”

  我含混地说:“那就好好纪念一下。”说完,我连脚后跟都想咳嗽,什么呀这都,还有纪念这个的。

  我凑上来,又要跟她亲嘴,赵娜把脸别到一边,无声地抗拒。

  问她为什么又不让我亲了,她含混地说:“我有病,怕传染你。”

  我不相信,怎么可能呢?你那么健康,那么有活力。

继续阅读:第三十一章赵娜有事瞒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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