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年那天,我通过可智的关系去看了一趟林志扬。这家伙混得还算不错,减刑了,还有五年就可以出狱了。问起他姐姐,我说,她很好,住在我们家,孩子也好,你不用担心。说到卖鱼,林志扬有些疑惑:“高天不就是在市场上卖鱼吗,你跟着他混?”我说,混什么混,我现在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个体户,国家支持我。说到赵娜,林志扬摸着头皮笑:“那姑娘确实不错,找到她就没命地追求,争取让她成为咱家的媳妇。”我开玩笑说,人家对我没有感觉,她那是躲着我呢,想要跟她搞“江湖义气”比登天还难。林志扬一撇嘴,忽然说开了胡话:“当你埋怨女人无情的时候,那只能说明你无能,人家离开你那是明智的选择。所以,想讨个好老婆就撒猛地赚钱吧,不管你是混黑社会,杀人放火贩毒走私,还是装好人,只要能弄到票子,女人就多得让你眼花了。看我的吧,等我出去……”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娘的,人家赵娜是那样的人嘛。丢下带给他的东西,我闷头走了。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空落落的,身上没有力气,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天突然阴了,似乎要下雨,下吧,下完了,天就更明亮了。
走上老街大路的时候,雨下来了,瓢泼一般。
路边的水沟很快就涨满了水,溢出来的水与路面上的水连成一片,像汪洋。
我站在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点了一根烟,静静地看外面箭簇般射向地面的雨线。
我记得小时候遇到这么大的雨,我爷爷总要披着蓑衣,拿一张铁锨挖我家门口的那条水沟。水沟紧贴着麻三家的后屋墙,铁锨经常碰到他家屋基的石头,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难听。麻三的爷爷是个痨病鬼,每当这时,他总要打开后窗冲我爷爷拉喉咙里的那只风箱:“吼吼……他大爷,吼吼……你轻点儿挖,再挖,屋就倒了,吼吼……”我爷爷就不挖了,蹲到屋檐下看那些雨水在院子里慢慢聚拢,看聚拢在一起的雨水漫出街门,漫过胡同,撞进他刚刚挖深了的水沟,然后抬起头,乜着麻三的爷爷笑:“唉,牵着马,屋倒了拉倒,省得你整天‘吼拉吼拉’地难受。”麻三的爷爷关后窗的时候,我爷爷就沾了便宜似的笑:“这个人瞎了,‘挽拉’(挣扎)不了几天了,得跟着他兄弟走了。”
麻三他爷爷的兄弟外号叫三棒子,我见过,是个穿军便装的大胖子,走起路来像鸭子,说话就跟吵架似的。后来他被判了死刑,是在老街戏台子上开的宣判大会。大会上说,三棒子解放前当过土匪,名义上打鬼子,实际上骚扰革命根据地,杀过八路军。打跑了日本鬼子以后,三棒子混进革命队伍,当上了区革委会主任。王老八在台上喊,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下面的人跟着喊。麻三他爸爸也喊,声音跟麻三他爷爷似的,“吼吼”的,没有力气。王老八就别着他的胳膊让他佝偻在三棒子的旁边,他就反着脑袋冲三棒子嚷,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镇压反革命!我爷爷蹲在人群后面直嘟囔“牵着马”。
前几天我在路上碰见过麻三他爸爸,麻三他爸爸拎着一条鲤鱼往家走,我跟他打招呼:“叔,改善生活啊。”
麻三他爸爸好像怕我抢他的鱼,“唔唔”两声,紧着屁股,贴紧墙根走远了。
我想,他这是被人给折腾怕了,他叔叔是反革命,他跟着遭罪,他儿子制贩枪支,他也跟着遭罪。
据说三棒子是条好汉,跟水浒英雄似的,打鬼子,还劫富济贫。
雨停了,太阳很快又出来了,汪洋退去,路面闪闪发光。
把车停在市场,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郁闷得像是罩了一团雾。
本以为林宝宝已经好起来了,可是她忽然就越来越差了,大夫说,过年的时候她又一次犯病了,嘴里呼喊着我哥的名字,满院子乱跑。
这样,我打消了接她回来的念头,慢慢来吧,不行就让她一辈子呆在那里,只要我有钱。
闲下来的时候,我就想赵娜,想多年前的那段幸福时光,心中的空虚浪潮一般阵阵袭来。
从监狱出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赵娜,我几乎放弃了能够找到她的奢望。
我想,这事儿也许就跟可智老哥说的一样,我跟她没有缘分,她只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这样一想,脑子就轻松了许多,有一种挑夫跋涉万里突然撂了挑子的感觉。
我在监狱的时候曾经读过这样一首诗:年轻的时候如果爱上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她。不管相爱的时间有多长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么,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她给了你一份记忆。长大了以后,你才会知道,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这首诗简直太符合我现在的心情了,我准备将赵娜从我的脑子里剔除,只留下感恩两个字。
那天半夜,我做梦了,梦中,赵娜一袭白衣,站在我的床头,幽幽地说,张石,我死了,这是我的魂儿,我来看你了……
我忽地坐起来,冷汗淋淋。
赵娜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不会的,她答应过我,要做我的新娘呢……梦都是反着的,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转过一年的九月底,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要去外地。因为外地一个客户欠我的钱,派人去要,他推三阻四,我想亲自去要。
在轮渡上,我正扶着栏杆看那些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海鸟,后面船舷上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我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姑娘一条腿跨过栏杆,一条腿搭在栏杆里面,望着灰蒙蒙的大海,无声地啜泣。
我的心一紧,什么意思?她不会是想要跳海自杀吧?
我没敢贸然过去,蔽在船舱壁上观察她。
姑娘啜泣了一会儿,提一把裙子,把那条腿搬回了甲板。
我松了一口气,“啊哈”一声,向她踱了过去:“刚才你吓了我一跳呢,为什么事儿伤心?”
那姑娘抬头看我,我的心一下子停止了跳动——赵娜!
几乎同时,赵娜认出了我,眼睛猛地瞪大,双手掩着嘴巴,身体剧烈地一抖,蹲下了。
我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想要冲过去抱她,可是我拔不动脚,硬硬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就像是被一只锥子扎着,脑子也在刹那间空了。
赵娜蹲了片刻,双手拍打甲板,“哇”地哭出声来:“张石,你这个天杀的啊……”
我感觉自己就像突然被炮弹打中,千疮百孔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万只箭射了出来,心脏在嗓子眼里堵着,浑身颤抖,眼泪滚滚地从我的脸颊滑落。
赵娜站了起来,她的嘴唇哆嗦着,幽灵似的向我靠近。她的动作慢极了,跟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一排巨浪猛地扑向船舷,飞溅的浪花将赵娜包围,她就像天空中突然出现的一只大鸟,“哗”地扑向了我。
我下意识地接住她,一搂,全身没了力气,双双倒在甲板上。
赵娜发疯似的揪我的头发,捶我的胸脯,咬我的脸、脖子、胳膊。
很多人围了过来,他们以为我俩在打架。
我用力推开赵娜,想要翻滚起来,可是我没有力气,整个人虚脱了似的躺在离赵娜几米远的甲板上。
赵娜扑上来,又一次压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的胸脯浑圆而有弹性,我能意识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结实饱满的女人。我下意识地想要摸她的胸脯,可是她压得我紧紧的,我腾不出手来,只好将双手摸上了她的屁股。她的屁股跟她的胸脯一样浑圆、结实……我的心脏一阵阵的发麻,嗓子也在发痒,我说不出话来,嘴里发出野兽护食一样的声音。
赵娜一遍一遍地在我的耳边嘶吼:“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呀……”
我还能去哪里?我在监狱,我在老街,我一直在找你……脑子一乱,我猛地将她从我的身上推开了:“我在这里!”
赵娜坐在甲板上,两眼定定地瞅着我,鼻孔大张,嘴巴一撇一撇,眼泪簌簌地掉:“我抓到你了,我抓到你了……”
我坐起来,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一个巨浪掀起在我的头顶,我一下子就看不见赵娜了。
巨浪散去,甲板上的人不见了,我和赵娜湿漉漉地抱在一起,拼命接吻。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知为何,我的耳边一直在回荡着这首诗,它让我的心一次又一次地抽紧。挣脱开赵娜的搂抱,我稍一踌躇,决定不去外地了,我要带赵娜一起回老街!
下了轮渡又重新坐上轮渡,我俩的心情都平静了不少。
我拉她站到甲板上,极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你决定要跟我继续体验爱情生活?”
赵娜静静地瞅着我的脸,不说话,用力地点头,眼里泪光闪闪。
我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花,问:“刚才你要去哪里?”
赵娜摇头:“……我不告诉你。”
“那你告诉我,现在你住在哪里?”
“这个也不告诉你。”
“你是不是已经结婚了?”
“没有,我没有。”
“你应该知道我早就刑满了,为什么不去老街找我?”
“我不想说。”
“你今年多大了?”
“你知道的。”
“哦,对不起。”我的脸烫了一下,她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了。
下了轮渡,我和赵娜并肩走在回老街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外人看来,这是一对陌生人。
我感觉别扭,腆着脸问赵娜:“刚才你是不是想要跳海?”
赵娜拧了我的胳膊一下:“傻瓜,你才跳海呢……”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
走在老街的路上,我指了指一点一点明朗起来的月亮:“你不觉得这个月亮有点儿熟悉吗?”
赵娜“嗯”了一声:“跟以前一样。”
电影《流浪者》里的一个镜头蓦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丽达指着月亮对拉兹说,你为什么不看月亮看乌云呢?拉兹说,丽达,我们十二年没有见面了,现在我做什么,我是什么人,我的生活,我的家庭,你什么都不知道。丽达说,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你,我爱你……你看,月亮在微笑呢,不!它在看我们呢。拉兹一把将丽达抱紧了,一首美妙的歌儿随之响起:
爱情来到了我心间
我又好像重新回到童年
世界上惟有他最亲近
从那童年时候起就记心间
我所盼望的人只有他
我所亲爱的人只有他
我们在小黄楼对面的台阶上坐下了,不说话,静静地望着天上那轮越来越大的月亮。
初秋的风有点凉,我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赵娜的肩头,顺势搂住了她的肩膀。
赵娜一动不动,让我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
我问过她那么多问题,她为什么不回答?我的心有点儿郁闷,她在回避什么呢?
突然,赵娜的两条胳膊缠住了我的腰:“张石,你相信命运不?”
我摇头:“我不相信。”
赵娜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脑袋偎在我的胸口上,喃喃地说:“我信。”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些年,你好像改变了不少呢。”
“是吗?”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现在的状况呢?”
“不想问……见到你就足够了。”
我笑了,心想,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静了一会儿,赵娜幽幽地说,我们俩躺在甲板上拥抱的时候,她的心都碎了,浪头打过来,她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渗进了海水。那时候她感到有一种比刀子还快的悲伤从心底里冒出来,一种巨大的快乐夹在浪头里劈进来,悲伤和快乐都沁进了她的身体。她趴在我的身上,很想死去。她不能忍受这样的感觉,她想对着天空和大海喊叫“张石我爱你”,可是她看见我死人一样地躺在她的身子下面,又不想喊出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赵娜扬起脸,静静地看我,“世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让我喊出这么不害羞的话来。”
我感觉心痛:“现在你可以喊了,没人听见,我也不听,你就当我是个聋子好了。”
赵娜把头从我的胸脯上挪开,定定地瞅了我半晌,突然发疯,老虎似的咬住了我的嘴唇。
清凉的风刮得急促起来,发出一哨一哨的声音。
我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抱起她,撒腿往我家的方向跑去。
我爸爸睡下了,来顺不在家。我拥着赵娜,直接进了我的那一间。
赵娜摸着床边,躺下,不让我开灯,微弱的星光里,直直地盯着我:“现在我可以喊了……张石,我爱你。”
我蹲到了她的身边:“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赵娜一把扳过我的脑袋,将嘴巴贴近我的耳朵,压着嗓子喊:“张石,我爱你!”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我,我搂住她的脖子,翻身上床——赵娜泥鳅似的从我的臂弯里滑了出去。我感到纳闷,我找你这么多年,找到了,你竟然不让我抱你一下?刚才还喊“我爱你”呢……正愣神,赵娜突然举着两瓶啤酒蹲在了我的跟前:“庆祝庆祝?”
“庆祝庆祝!”哈哈,原来她这是找酒去了,我的心里乐开了花,对,这才符合她的脾气。
“我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赵娜边说边用牙齿咬开了瓶盖,“我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我也是,我也是。”我接过赵娜递过来的一瓶酒,张嘴就喝。
“慢着!”赵娜猛地推了我的脑袋一把,脑袋撞到墙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嘭”。
“怎么个意思?”我不解。
“这么个意思……”赵娜用她的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一,二,三,干杯!”
比赛谁喝得快似的,我俩的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同时在床上丢了空酒瓶。
我意犹未尽,反着手冲赵娜挥:“再去拿,再去拿!”
赵娜打一个酒嗝,摸着墙面开了壁灯:“见面仪式结束!你不想好好看看我吗?”她赤裸的身体让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
我跳下床,扳正她的身子,紧着胸口坐回床,两只眼睛不听使唤,不看她的脸,只看她高耸的胸脯和她微微凸起的胯部。
赵娜蹲下,伸出双手扳住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不许看别的,看我的脸。”
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像一湾湖水。
她的马尾辫变成了乌黑的长发,她的脸比以前圆润了;她的眉毛修剪过,弯弯的,像三十年代的某个影星,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的眉毛很直、很浓;她的嘴唇也跟以前不太一样,以前的嘴唇很小,很圆,现在有点儿偏大,似乎更饱满了一些。与她对视,我怀疑她的睫毛也修饰过,她以前的睫毛很直,很长,现在依然那样,但它们在密集地往上弯翘着,显得眼睛更大更亮了。
我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她窈窕又饱满的身材。
我意识到,赵娜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女人,她的胸脯高耸,她的屁股浑圆,她全身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让我感到窒息。
“我漂亮不?”赵娜柔柔的喘息拂动着我的脸,我又一次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漂亮,你很漂亮……”我几乎喘不动气了。
“你想娶我不?”
“想,我想……”
“我爱你,你爱我不?”
“废话……”我的胸口一堵,猛地将她拽了上来,“我这就想要爱你!”
“别这样,你坏,你混蛋……”赵娜躲闪着我吻过来的嘴,急促地念叨,“说你爱我,说你爱我,快,你快说你爱我……”“我爱你赵娜,我爱你……”我用我的脖子别住她的脖子,双手压住她的双臂,并在她两腿中间的腿用力撑开了她的腿。“你这个坏蛋……”赵娜轻喘一声,不动了。我吻住她的嘴,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一个乳房,畅快地捏弄,另一只手伸到了她的下身,那里一片湿润。
壁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窗外的风声蓦然大了起来。
赵娜在我的身子下面呻吟,声音越来越大……
当她终于没有声音了的时候,我释放了自己。打开灯,我在找寻那些传说中的处女血,可是我失望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雨后迎着彩虹走的孩子,近了,彩虹却不见了。
赵娜似乎看出了什么,抓过一条床单盖住自己,目光幽幽地看着我。
脑子不可遏制地乱着……我强颜欢笑,问,你还记得很多年以前我跟你说“江湖义气”的事儿吗?
赵娜闭上了眼睛,我看见两行清泪沿着她的两边太阳穴,无声地下滑。
不能这样,我不能让我心爱的女人伤心……心痛的感觉让我的呼吸再次变得不畅。我俯下身子,一手揽着她的头,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柔顺又浓密,那股我曾经万分熟悉的茉莉花香依然在她的发际弥漫。她的肌肤凝滑如脂,与我一万次想象中的完全吻合,她的泪水被我吻在嘴里,冰凉又苦涩,她轻柔的呼吸让我回忆起了许多往事。我躺下,让她趴到我的身上,直到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赵娜,你为什么忽然就哭了?”闷了好久,我问。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你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在想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久以前是哪些事情?”
赵娜坐起来,仿佛是在喃喃自语:“那年,你去了监狱,我难过得要死……我妈知道了我跟你的事儿,她很生气,她觉得她在老街、在厂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我去监狱看你的时候,我已经不上学了,我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我妈打我,她骂我是个下流女人,让男人为我争风吃醋,为我去蹲监狱。她这样做,我理解她,她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好几岁了,她对我很陌生。她想把我送人,我爸爸护着我,不让……我妈骂我是个下流女人的时候,我爸爸忙,没时间管我。那时候,我特别想你,我甚至都想抱着铺盖跟你一起住到监狱里去。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可是我没有接到你的回信,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你也认为我是个下流女人,我感觉我再也见不着你了……我很孤单,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儿。那天,我妈又打我,我就从家里跑出去了。小时候听说我的生母在杭州,我就去了,可是我找不着她。我流浪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家就从老街搬走了。我爸爸让我去了一家百货公司上班……去年,他去世了。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搬去了单位的宿舍,我怕跟我妈闹别扭,她拉扯过我,这是一辈子也还不完的情。我一直没忘了找你,我去过老街,没人告诉我你在哪儿,后来我知道你出狱了,可是我没有勇气去找你,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吗?”我拦住了她的话头。
“以后你会知道的,现在我不想说。”
“那就别说了,”我突然感觉我们这样谈话有点没趣,讪笑道,“你还记得当年我送给你一根纸项链吗?”
“记得,”赵娜的双肩微微一颤,“那条项链很漂亮,它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哈,这话有点儿让人难受……那根项链早就烂了吧?”
“没有。我一直保存着,想你的时候我就拿出来看。”
“拉倒吧你……”我摇摇头,想说什么又感觉没意思,只好胡乱一笑,“我发现我还是原来的我,你好像真的不是原来的你了。”
“也许是吧……你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呢?”
“随便说的,”感觉脑子有点乱,这话冲口而出,“你跟人谈过恋爱?”
“没有,我只是……”赵娜顿住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刚才那些话?”
“我说什么了?哦,我说,我是个坏女人……”赵娜伸出一条胳膊,轻轻揽住我的腰,脑袋靠到了我的胸口,“这些年,我的脑子好像被抽空了,就像行尸走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办,我忘不了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后应该怎么办,有时候我还觉得自己得了失忆症,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赵娜絮絮叨叨地说着,我的心就像被一根线勒着,一点一点地痛,一点一点地流血。
“我都快要把你忘了,可是你又出现了。”
“那可不,我在监狱呆了五年多,出来又三年多了,是个神仙也已经忘了。”
“……你还是那样,说话带刺儿呢。”
“对不起……”我的脸又一次感到发烫,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口气对一个深爱着我的女人说话呢?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说话,因为我不是处女,我是一个下流女人……”赵娜扯过一缕头发,盖住了自己的眼睛,“就在前几天,我妈带我去见了一个人……起初,我没意识到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我妈把我许配给了那个人。那个人四十多了,离过两次婚,是个公务员。今天,我感觉特别难受,就上了轮渡,开始没想去死,看到大海,我觉得那是我的归宿……”
“算我救了你吧?”我悻悻地笑了一声。
“我想跳海,后来想通了……”赵娜不理我,兀自说自己的,“我不想就那么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对,你还想跟我结婚,还想给我生上一大群孩子。”
“……”赵娜不说话了。
“你现在在哪儿上班?”我撩开她遮住眼睛的头发,侧着脑袋问她,感觉有些失落。
“还在那儿……”赵娜懒洋洋呼出一口气,突然变了语气,“我一定会振作起来!你看,生活有多么美好?天空瓦蓝……”
“哈,朗诵诗呢……生活确实不错。你比我强,现在我没有正式职业。”
“怕什么?有我,天塌不下来。”赵娜的语气让我联想到了“玩世不恭”这个词,不知道准不准确。
“我没有职业,咱们以后怎么生活?你不想嫁给我了?”
“以后我养着你……”赵娜抬起头瞟我一眼,抿着嘴坏笑,让我突然感到自卑。
“要不咱们就先这样‘姘’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姘’,我要跟你结婚。”赵娜将贴紧我的胸脯的脑袋动了一下,随即更紧地贴住了我的胸脯。
我抱紧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细腻润滑的后背:“刚才我跟你开玩笑了,我不需要你来养活,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的钱。”
赵娜“嗯嗯”着,嗓音平静如水:“你穷也好富也好,我不管,我只想跟你结婚。如果你还爱我,我立马就跟你去登记。”
我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现在找对象了没有?”
赵娜的声音依旧平静:“我不想问。如果你结婚了,我就让你离婚,不然,我天天去你家闹。”
我笑了:“好嘛,我算是摊上了……”
赵娜拧了我的胸脯一把:“不许这样说话!我嫁给你,是要给你赎罪的,你是因为我才去坐牢的。”
我同样拧了她的胸脯一把:“也不许你这样说话……来,我问你,是谁把你变成女人的?”
赵娜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挣出脑袋,茫然地看我。
我的心暗了一下,突然就觉得我的这个问题很无聊,重新扳过她的脑袋,不吭声了。
赵娜在我的怀里静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慢慢抬起了头:“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说呢?”
赵娜一点一点地往下低头:“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你,那时候我很孤单……”
我抱紧她,吻住她的嘴唇,心想,那时候谁不孤单?孤单是属于我的欢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