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一直在做着辞职的准备,我想办一个停薪留职,我担心一旦政策变了,我又成了无业游民。
王东的生意做得不错,水果摊撤了,跟郑奎一起凑钱在广场租了一个门面,卖服装,偷偷地也倒腾些日本旧西服卖。
原来,卖日本旧西服很有赚头,他们从福建石狮那边成麻袋地托运过来那些据说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西服,简单洗一下,熨一下,一倒手就是上百块。郑奎有一次大发感慨,原来赚钱这么容易啊,可想而知当年我给小王八赚了多少钱啊,他竟然想要我的手指头!我笑道,他现在进去了,你的指头他没要成,把钱风的指头要去了。郑奎想笑,没笑成,一脸苦相,蜷成了刺猬。
老街农贸市场开始动工了,小黄楼对面的空地一片繁忙,不几天,三道带棚子的长廊就立在那里了。
我终于办好了停薪留职手续,一个月往厂里交三十块钱,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上班,就回来。
告别工友们的时候,工友们都哭了,有的是真心留恋,有的是乐哭的,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我冷不丁揍他们几拳了。
我去街道报了到,汇报了一下自己的情况,提出来要在市场摆个卖鱼的摊子,街道领导很支持,异口同声地说,张老二一出面,咱们老街的居民就有便宜海货吃了。
我找到市场管理所的人,要了一个最好的摊位,那个摊位在最东头,靠近小黄楼,左边有一个十几平米的仓库。我死皮赖脸地把那个仓库也要了下来,每月给管理所交五块钱。我在库房的墙壁上刷了一行大红标语“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还请人在这行标语的上方画了一个关老爷骑马提刀的像,背后是一座金灿灿的元宝山。郑奎的爸爸在邮电局上班,没费多少力气,我就在库房里装了一部电话,很气派,那时候有部电话比现在有辆别克轿车还牛,我彻底武装起来了。
新市场有了,广场那边的小商小贩们就聚拢到这边来了。
魏三早就来了,他在这儿摆了一个卖袜子的摊位。
郑奎和王东把门面租给了一个卖馄饨的,剩下的服装一次性处理给兰爱国,直接带着钱过来了。
兰爱国从广场撤了摊子,原以为他会来这里继续干,谁知他竟然走了,据说是去了济南。
金龙也来了,在海货市临近的那条棚子开了个服装摊,我这边正对着他的摊位。这小子很有头脑,他知道我对他当年投案自首那事儿很有意见,一支下摊子就过来跟我装哥们儿,两条胳膊被他挥得像跳新疆舞:“石哥,你终于想通啦!当初我是怎么对你说的?要干就干个体户!你还是得听我的吧?”这话把王东惹得汗毛直竖,不是我攥着他的胳膊,金龙的那只好耳朵也要被王东一拳砸掉了。
那些天,我忽然就很想念我妈。
我想起小的时候,一个跟我爷爷一起拉过洋车的人不知为何被造反派给打死了,我爷爷说了一句“旧社会还有个法院什么的呢”,被喊到街道上挨了打。回来的时候,我妈给我爷爷洗脸,洗完脸就坐到了门槛上,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胡同,看着风将土卷过去,看着对面灰蒙蒙的墙壁,念叨说:“爹你以后说话注意点儿,一大家子人都受你连累呢。吃大食堂的时候你胡咧咧,一家人跟着你担惊受怕……”说着,我妈就掉了眼泪,她把织了一半的毛衣拆了,举起手去擦眼睛。我爷爷说,牵着马,说话又不犯法,能把我怎么着,老子世代贫农。然后我爷爷就蹲在院墙的阴影里哭了,他哭起来没有声音,先是用手心擦去脸颊的泪水,再用手指去抹眼角的泪水。
这个冬天我异常忙碌,除了偶尔想起赵娜,心会惆怅那么一会儿,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蒯斌饭店里的海货全部从我这里拿,赊账,还不还无所谓,我欠他的太多了。
蒯斌帮了我不少忙,比如有些小混混来市场撒野,不用我出面,一个电话,蒯斌那边来人,一瞪眼完事儿。
我觉得老蒯这家伙挺神秘的,尽管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很多人一听他的名字就犯脑血栓,浑身哆嗦。
驴四儿跟了我,他是个哈巴狗类型的人,有些不好出面的事情,全由他来干,他干得很漂亮。
一年以后,我基本控制了整个市场的海货市,就跟高天帮我设计的一样,市场上所有的海货都是我提供的。
我通过高天的关系,承包了一个冷库,让郑奎带着几个兄弟在那边管理着,我和王东在这边管理着几个海货摊位,生意好得一塌糊涂。
金龙很有经商的潜质,没用多久就“退摊进市”了,把靠近他摊位的一个仓库承包下来做了门市,旁边的几个摊子也成了他的。
做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经常把以前没有做完的梦在另一个梦里接下去。
我曾经做过一个偷赵娜她爸爸项链的梦,这个梦重新出现在我的另一个梦中:因为偷项链,我又一次进了监狱。
在看守所,赵娜来看我。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条金项链,想要往赵娜的脖子上挂:“这不是偷的,是我买的。”
赵娜不相信,一步一步倒退着。
我以为赵娜要跑开,心慢慢发灰,可是她又靠过来了,隔着铁栅栏,紧紧地抱住了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有人在喊,接见时间到!
我推开赵娜,后退着,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醒来,我发现自己流泪了……赵娜,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我不想做梦了,我要实实在在地抱着你。
有些梦很奇怪,经常与现实混淆,曾经在一个梦里我呼喊赵娜的名字,醒来后回忆,却发现刚才梦见的竟然是林宝宝。
林宝宝现在怎么样了?那天我指挥大家批发完一车杂鱼,让一个兄弟用摩托车带着我去精神病院看她。
要过年了,我准备顺便送点儿海货给照顾林宝宝的几位大夫。
见了林宝宝,我吃了一惊,她似乎好彻底了,说话跟几年前一个样,头脑相当清晰,人也瘦了不少,依稀可以看到她少女时的影子。
我问她想不想孩子,她说,有你这么个好爸爸照顾,我还想什么?你不是以前的石子了,你是咱家的顶梁柱呢。
我问她,过年的时候回不回家,要是回家的话,我提前给你办理出院手续。
林宝宝说,我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想起了你哥,我准备再住些日子,等来年开春再回家。
我答应了她,让她安心养病,该接她走的时候我来接她走。
给几个大夫送完鱼,我出了医院,鼻头阵阵发酸。
一个大夫追出来问我,你嫂子是不是有个不是你哥哥亲生的儿子?我说,是啊。大夫说,她一提起自己的儿子就流泪,说你哥哥是个好人,拿他像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待,还说她对不起孩子,她不该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注定是个遭罪的命。我说,大夫你也别拿她的话当回事儿,她的脑子有毛病呢。走在路上,我想,林宝宝的话没错,来顺是个苦命的孩子。
我的摊子到了晚上就闲散了,没事儿,我就溜达到魏三的摊子前跟他闲聊。
说起我哥,魏三大发感慨:“唉,铁子那可真是一条汉子!当初我跟他一起在农村下乡,有一次一个‘色蛋’去林宝宝那个村摸林宝宝的屁股,你哥知道了,扛着一根镢柄就去了。没多,三棍子就让他叫了娘。后来‘色蛋’那个知青点的‘色蛋’们开着拖拉机来了,镐头铁锹,刀枪剑戟,那个阵势啊。你哥也不拉人,单枪匹马,迎着他们就上去了。那场混战啊。最后你哥缝了几针,那帮孙子留下三个断胳膊瘸腿的,全溜了。哈,狭路相逢勇者胜啊。不过你哥就粗心这一手不好,林宝宝那时候野,知青点上有个姓邱的军代表……”
见我拿眼瞪他,魏三尴尬地捋了一把脸:“……这事儿不能提。哎,咱侄子还好吧?”
我说,挺好,喊我哥爸爸呢,我哥没了,他管我叫爸爸。
魏三“啧啧”地咂巴嘴:“幸福幸福,真他妈的幸福。一不小心赚了个大儿子,眼馋啊我。”
说到林宝宝,我笑道,我去看过她了,病还没好利索,好利索了我就把她托付给你。
魏三以为我说的是真话,脸一下子黄了:“那样不好吧……那什么,别人闲话呢。”
抽个时间,我去了王老八家,做出一付关心的样子问他家兴在里面的情况。
王老八说,还好,就是刑期太长,八年呢。
我安慰他说,不算长,跟我当初一样,我五年就回来了,那还是没表现好,将就家兴的脑子,没准儿年前就出来了。
王老八说,老二你这是“刺挠”我呢。
我笑笑说:“我那不是让你放心嘛。八叔,帮我开个证明,我想去看看家兴,哥儿俩发小关系就近。”
三天以后,我在“省二监”的接见室里见到了家兴。
家兴见我坐在那儿,很是吃惊,那只瘪眼几乎也要瞪起来了:“怎么是你?”脸上扫过一丝尴尬,似乎是因为当年我在里面,他一直没去看我的缘故。我笑着抱了抱他,扶他坐到对面,冲他微微一笑:“怎么不是我?本来我还想早点儿过来看你呢,事儿太多,耽搁了。在里面有什么困难?”家兴摇头:“困难大啦,我都梳理不出来到底哪个困难是最当前的困难啦……”我从桌子底下递给他一卷钱,他一惊,动作如猴子一般迅速地掖到了袜子里头。我给他点了一根烟,笑道:“里面的事情我还真是帮不上忙,外面的也许能帮上。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吗?我帮你处理一下。”家兴将那只单眼在眼眶里一滑:“有心麻烦石哥帮我照顾着我爸爸,可他才五十来岁,年轻着呢,不惯毛病。”我笑了笑:“没有需要帮忙的就好。”家兴斜着那只独眼看了我好久,讪讪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我王家兴会走到这个地步,太仓促了,屁股都没擦干净呢。”本来我想说“那就夹着屎渣滓玩儿”,一想,那未免太刺激他,摇摇手说:“刚进来都这样,心事多着呢。”
聊了几句,我走了,心中十分惬意。
王东得知我去看过家兴,还给了他三百块钱,眼珠子瞪得气死牛:“你钱多得花不了啦是不是,孝顺这个杂碎?”
我摸着他的肩膀笑:“我会那么善良?给他下套呢。劳改队能随便花钱?一花就违反纪律。明白不?”
王东一怔,扑哧笑了:“二哥,你这个老狐狸啊。”
闲聊一气,我不由得就想起了我哥,想起我哥自然就想到了林宝宝。我想,过了年我一定要把她接回来,只要小心着点儿,别让她受刺激,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想凑钱给她和来顺买一套房子,让他们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我觉得林宝宝一旦好起来,是会把自己和来顺的生活调剂好的,林宝宝不犯病的时候是一个聪明漂亮又能干的女人。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喜欢流氓,她们觉得流氓很神秘,我就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林宝宝的话又一次回响在我的耳边。现在我真的是一个流氓了,欺行霸市这可是真正的流氓行为。赵娜会喜欢现在的我吗?赵娜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也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想起我?我想她,想她坐在我的身边,阳光洒下来,她的眼睛清澈明亮,像我读过的所有关于女人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