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今天艳阳高照,行人如织,老街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繁华都市。
我握着林宝宝的手走在路上。林宝宝很安静,屁股一扭一扭地跟着我走,脸蛋红扑扑的,样子有些扭捏。
穿过人群,走到世兴酒店的门口,我指着门头对她说:“嫂子,你还记得以前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宝宝用手指绞着一缕头发,没有抬头:“记得,我跟张铁一起在这里住过很长时间呢。”
我说:“张铁呢?我好多年没看见他了。”
林宝宝停下脚步,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脸色潮红:“你没见着他?你不是他弟弟吗?糊弄我呢。”
我拉着她的手继续走:“我真的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听说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嗯,他走了……”林宝宝被我拽得踉跄几步,突然哭了,“他丢下我们母子两个,一个人走了。下乡的时候,他说,只要我一回城他就跟我结婚,可是我想尽办法回来了,他又走了……他到底去了哪里呢?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他又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了吧?应该,应该听毛主席的话。哎,你这是要送我去哪里?去见张铁?我不去,他老是欺负我,他说我是个破鞋,他说他不会跟我结婚的……下乡的时候,他跟我在麦地里睡觉,那时候地里有好多虫子,虫子把我的屁股咬了好几个大包,他不管,他说,真好玩儿……咱们回家,我要打扮起来,我要打扮成新娘子,跟你结婚……”
林宝宝突然顿住,甩开我的手,拧一把鼻涕捏在脚后跟上:“我不去神经病院,死了也不去。”
一辆黄色的面包车停在前面的路口,那是家兴的车。
昨天晚上,家兴去我家找过我,好像是因为郑奎的事情,刚提到郑奎的名字,我就把话岔开了,我说我要回模具厂上班,以后不搀和街面上的事情了,接着就开始打哈哈,说他这些年发达了,成了老街的大人物。家兴看出来我是在跟他玩太极,知道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顺着我的话说,二哥这个想法也不错啊,江湖险恶,不玩也好。说着,摘下墨镜,摸着那只瘪眼,大发感慨:“看见了吧?玩不好这就是下场。知道我这只眼是怎么没的吗?”我说,这事儿我知道。家兴一扒拉头发:“还有,看见这条大口子了吗?缝了三十八针!”
家兴说,我刚被警察抓了的那阵,他跟郑奎商量着立自己的“棍儿”,老街没有对手,牛二完蛋了,“街里”那边暂时还够不着,就想到了大马路那边。
大马路那边有个叫梁水的老混子,在大马路市场收保护费。家兴想要控制那个市场,就必须先过了梁水这一关。
梁水不是好惹的,于是两帮人就火拼起来了。
梁水瘸了一条腿,家兴被人用砍刀削去了一块头皮。
说着,家兴摔了墨镜:“全怪郑奎,他没把事情办利索!”
我想,这两个家伙的矛盾应该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笑笑说:“就是,当老大的不能随便出手,手下的兄弟办事儿得利索,不然养他们干什么?”
家兴说:“可不是咋的?郑奎吃我的,喝我的,最后弄得我灰头土脸。”
这小子可真够扯淡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开疆拓土的皇帝呢,拿自己的兄弟当大将了。
我不想跟他谈郑奎的事情,随口说,在上班之前我想把家安顿好,这样就没有心事了,好好上自己的班。
家兴不知听谁说我要送林宝宝去住院,摸着我的手说:“二哥是个好小叔。我有车,明天就送嫂子去住院。”
这样也好,省得路上林宝宝胡闹,我答应了他。
家兴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我琢磨了半天的话:“我在铁哥身上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他死了,他自己的心里最清楚。”
扯淡,无论我哥做过什么,他的死和林宝宝的疯,都与你有关系,我是不会轻易放过你这个小王八的。
家兴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冲我招手,我点了点头,用力搂着林宝宝向车那边走:“别怕,咱们不是去神经病院,是去看我哥。我知道你一直在惦记着他。我找到他了,这就带你去见他。”林宝宝挣扎了几下,一抬头看见家兴,眼里闪出一丝惊恐,“哇呀”叫着撕扯自己的头发。我冲家兴喊了一声“过来帮忙”,一把将她摁在了地上。家兴冲过来,嘴里嘟囔着“嫂子别怕”,半抱半扛地把林宝宝弄进了车里。几年不见,这小子长了力气,体格也健壮了不少,像个真正的青年了,我这才意识到,家兴真的不小了,他已经二十二岁了。
我跟上车,想要把林宝宝控制起来,可是她已经不再挣扎了,乖得像只病猫。
我坐到林宝宝的旁边,柔和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嫂子你放心,我哥很快就去找你,我跟他打了招呼的。”
林宝宝木呆呆地扫我一眼,慢慢把头转向了车窗,车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
一辆宣传车擦过,大喇叭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我嘟囔一声“废话”,舒口气,拍拍家兴的肩膀:“开车。”
精神疾病控制中心在郊区的一座大山后面,很僻静。
因为我提前办好了手续,没费多少时间,林宝宝就被安排下了。
临走的时候,我塞给照顾她的医生一沓钱,嘱咐他好好对待林宝宝,然后默默地抱了抱林宝宝,转身就走。
林宝宝在后面凄厉地喊了一声:“好好对待来顺,你是他爸爸!”
我没敢回头,撒腿冲到车边,一头扎了进去,车门将我的胳膊蹭去了很大的一块皮。
在车上,家兴不停地跟我絮叨他当年对我哥的好处:“说实在的,出头干事儿的人是谁?还不是我王家兴?可是我得到了什么?铁哥照样呵斥我,跟对待一个三孙子似的。”我望着他嘴巴前面那些被阳光照得五颜六色的唾沫星子,恶心得直想呕吐。
说到我哥跟牛二的冲突,家兴喷得嘴唇都要掉下来了:“牛二与我无冤无仇!我还不是为了铁哥?可铁哥是怎么对待我的?他打我,说我多管闲事……唉,没法说了,这世道好人做不得了。”
我说:“别说了,我理解你。”说完我真的呕了一口,直接吐在了脚下。妈的,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老子清楚着呢。
见我吐在车上,家兴哼了一声,抓起一块抹布丢在我的脚下,想让我擦又没说出口,蔫蔫地别了一下脑袋。
车刚驶进老街,我就愣住了,来顺扎煞着胳膊站在路口,呆呆地望着开过来的面包车。
家兴回了一下头:“是来顺,停车?”
我点点头,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抱起来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来顺挣脱开我,倒退几步,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爸爸……”
爸爸?这小子开口说话了,这小子喊我爸爸!
我跟过去,单腿跪下,一下一下地摩挲他的脸:“顺子,顺子,再喊我一声,再喊我一声爸爸。”
来顺的一只手穿过我的胳膊,小脸在我的耳朵边来回地蹭:“爸爸,爸爸,爸爸……”
我的鼻子一阵阵地发酸,鼻涕都淌出来了,感觉搂在我怀里的这个孩子真的就是我自己的儿子。
沉默了好久,来顺的脸离开我的脸,然后伸出双手把我的脑袋抱到他的胸前,用力一箍,撒开,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鸡蛋,拿过我的手,轻轻拍在里面:“爸爸,你没吃早饭,我和爷爷都吃过了,我怕凉了,一直在这里等你。”“爸爸吃过了……”我重新搂过他,用自己的脸一下一下地蹭他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脸,“儿子,刚才我送你妈去了一个亲戚家,她要在那边住很长时间,她说,来顺乖,不会想妈妈的,家里有爷爷和爸爸,来顺该上学了,来顺懂事儿了……”我说不下去了,抱起他上了面包车:“家兴,送我去西海边。”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我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着来顺,心麻麻地痛。
这些天,我以最快的速度办好了来顺的户口,去中化小学给他报了名,到月底就可以上学了。
我用剩下的钱帮王东支起了一个水果摊子,就在淑芬以前的那个理发店的旁边。
淑芬不见了,问王东,王东不说话,憋得小脸通红,估计他知道淑芬的下落,不想提她,我不问了。
麻三去年就出狱了,问他,你二妹去哪儿了?麻三含糊其辞,让我去问兰爱国。
我哪有闲心去管这些事儿?那些天我忙得就像一只被人不停抽打着的陀螺。
我去找了模具厂的李厂长,对他说我想回来上班。李厂长很为难,说这个厂已经没有我这个人了,想要回来就得重新就业,可是今年厂里没有招工的打算,让我另想办法。我走了,一句话也没说。晚上,我去了李厂长的家……三天后,我上班了,还在那个车间抬铁水,只是换了搭档——福根不抬铁水了,他成了我的师傅。那个宿舍自然也就成了我的,我把它收拾得就像一个家,窗明几净。
不知什么原因,同事们不让我出力干活儿,几乎把我供起来了,我的任务就是喝茶,陪他们聊天。
刚回来的时候,我找过金龙,没找到。过了没几天,金龙找我来了,那天上午我正在车间跟福根他们喝茶闲聊。
福根一见金龙,忽地站了起来,伸手一拉我:“龙哥来了。”
我早就看见他了,故意装糊涂:“哪个龙哥?名字这么猛,香港黑社会的?”
金龙站在车间门口的那抹阳光里,直竖竖的,就像一根棍子:“我来了。”
我装作刚刚认出他来的样子,动作夸张地喊一声“金爷”,冲他招了招手,“赶紧过来,想死我了!”
金龙皱一下眉头,磨磨蹭蹭地晃了过来:“石哥,别这么称呼……刚才在路上遇见王东了,他告诉我你在这里上班。”
我指了指旁边的一只凳子:“坐下说话。”
福根他们似乎看出了什么,悄悄离开了。
金龙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钱,从桌子角推给了我:“我知道你刚出来需要这玩意儿,没多,三千。”
见我收起钱,金龙长吁了一口气:“啥也不说了,你回来就好,我还想跟着你干。”
我笑笑说:“我不混社会了,你没看见我在上班吗?”
金龙瞄我一眼,貌似随意地说:“这样也好,现在全民下海,还是干自己的实惠。”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笑道:“你来找我,不会是专门来给我上政治课的吧?”
“哪敢?”金龙将眉头撇成了“八”字,脸一红,“我是跟你道歉来了。”
“别解释了,那事儿过去了。”我笑着摇了摇手。
金龙垂一下头,转瞬,猛地抬了起来:“谢谢你还拿我当兄弟对待!看我的吧,以后就是赴汤蹈火……”
我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这些话我已经听烦了,你先回去吧,想你了我会找你的。”
金龙念叨一声“不着急”,蔫蔫地说:“我姐姐去世了……现在,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只想好好活着。”
我讪笑着挥手:“走吧走吧,别那么多废话,现在我什么也不想打听。”
金龙摸着膝盖站了起来:“那我就先走。麻烦你劝劝王东……我怕他冲动。”
我一脚踢飞了他坐过的凳子:“害怕就给我离开老街!”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一来,老街就冷清了,街上的民工少了,估计都回家忙秋收去了。
街道两旁原先密密麻麻的塔吊少了很多,现在,稀稀拉拉的塔吊后面赫然是一幢幢高楼。
这些年变化多大呀……我成了“两劳”分子中的一员,我妈没了,我哥哥没了,赵娜失踪了,连街上的那条流浪狗也不见了。据说,那条流浪狗被“打狗队”打死了,因为它属于城市里的不安全因素。想想很多年前,我被“爱情”折磨得失魂落魄,孤单地坐在小黄楼对面的路灯下,它蹲在我的身边陪我一起落泪,忽然一下就没了,连个念想都没留给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楚。
秋天过得很快,当那些身背行李,一脸茫然的民工重新游荡在老街的时候,秋后的蚂蚱们也没有几天的蹦达时间了,这些蚂蚱里就包括家兴。
得知家兴被警察带走的消息时,我正跟王东坐在他的水果摊上聊当年金龙勾引淑芬的事情。
我说,金龙有值得原谅的地方。王东说,可是后来他落井下石,他必须给我赎罪。
我说:“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想法,我不想跟以前那样傻了,我要好好活着。”
王东悻悻地嘟囔:“反正我必须修理金龙,他霸占了淑芬,他害我坐了四年牢,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我摇摇头,丢给他一根烟,不想说什么了。
王东嘟囔一句“淑芬这只破鞋”,脸忽然耷拉下来,指着兔子一般往这边跑的兰爱国,一皱眉头:“斜眼子,滚过来!”
我一怔:“你怎么这么不尊重人?”
王东把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你不知道,我听说最近他‘挂’上了淑芬,是麻三介绍的,麻三狗眼看人低……”
我笑着摇了摇手:“拉倒吧,那只破鞋,谁‘挂’也是‘挂’,就这么着吧。”
兰爱国冲过来,不理王东,呼哧坐在了我旁边的马扎上:“出事儿了,出大事儿啦!家兴被警察抓起来了。”
我一激灵:“为什么?”
兰爱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先跟你说说前面的事儿……前几天,家兴派他一个叫钱风的小弟去把一个开电子游戏厅的伙计给砍了……警察抓钱风,家兴正准备找人‘活动’,就被抓了,就在刚才。老二你不知道,钱风这小子可真够义气的,家兴前脚被抓,他后脚就回了酒店,先是自己用刀把左手的小指头剁掉一节,然后去了派出所,在门口嚷嚷没有家兴什么事儿……”
说这些话的时候,兰爱国狠狠地抓着脚下的一个西瓜,就像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
我的脑子忽然有些空,这么快,家兴就完蛋了?
兰爱国还在喋喋不休:“老二我插个嘴说点儿别的啊。是这样,你还没出来之前,我跟金龙合伙做过一阵买卖,这不假,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你想,那几年咱们老街是个什么情况?铁子哥不在,你不在,咱们老街所有能用得上的兄弟都不在。家兴在,可是我想做点儿小买卖不受人欺负,能去找他吗?那时候除了家兴,也就是金龙在街面上还有点‘煞威’,加上这小子对我还算客气,我就去找他了,正好他也有找个人合伙的意思……算了,你明白就好。我知道你想收拾家兴,这正是一个机会,你可以趁这个时候……”
“关了吧哥哥,”我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对金龙有意见?你的嘴里又含上驴鸡巴了是不是?”
“你恼了?”兰爱国瞅着我,直眨巴眼,“我好心好意地过来跟你说说……”
“找抽是吧?”王东一把掀了兰爱国的马扎子,“滚远一点儿!”
兰爱国忿忿地别一下脑袋,起身就走,裤兜里吐鲁吐鲁拽出一条白色的横幅,那上面写着:要想摇起来,就穿金美来。
我笑了,还金美来呢……这小子够下作的,找了几个妞儿在家给他加工衬衫,缝上一个胡诌的商标冒充香港货。
脑子乱,我坐不住了,抱起一个西瓜往家走。
墙上的一行标语搞晕了我的头——“专治吉巴”。
我不由自主地站下了。哈,还有这个行当?也许是治疗性病的吧。我断定这个写广告的人有文盲嫌疑,有错别字啊,吉巴应该写为鸡巴。不过我还是纳闷,治鸡巴,这个大夫也太粗鄙了吧?快到家门口了,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是治结巴的,左边的偏旁掉了漆。
我爸爸不在车队开车了,因为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劲,队上让他在锅炉房给烧锅炉的师傅打下手,清理炉渣什么的。他干得很没意思,经常找个理由回家歇息几天。那些日子正好来顺上学,我爸爸就每天去接送他。开始的时候来顺很高兴,拽着我爸爸的胳膊飞跑。后来他就不让我爸爸去他们学校了,说同学们会笑话他,因为他在他们那个班年龄最大,比他小好几岁的同学都不需要大人接送。我爸爸闲得空虚,整天站在院子里望天,一站就是大半天。我劝他回车队上班,他说,我当了一辈子司机,到老了给一个烧锅炉的打下手,掉价儿,你爷爷当年拉洋车,新社会来了他就成了汽车行的职工,我接替他开上了车,是司机,不是伺候司机的锅炉工。我知道我劝不了他,就随他去了,我想,这样也好,我爸爸辛苦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等我有钱了,我让他过上老太爷的生活,我爷爷和我妈活着的时候我没尽孝,我要在我爸爸的身上找回来。我爸爸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找了车队领导,办了退休手续,在家闲起来了。
冬天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了。
不久前老街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老街两边马路牙子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我站在小黄楼的对面看那扇已经换成铝合金的窗户,想象着多年以前赵娜从窗户里探出头冲我招手时的样子,心中一片茫然,她到底去了哪里?
街上的风又冷又硬,屋里的热气使那扇紧闭着的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一片。
我曾经打听过赵娜的邻居,问他们赵娜家搬去了哪里,可是没有人知道。
我去了法院,有人说赵庭长调了,调到哪里去了他们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了。
我不死心,我总是有这个预感,早晚我会找到她的,现在我不是罪犯了,我是公民,跟赵娜一样的公民。
我算了算,赵娜今年应该是二十三岁了,她是不是已经结婚了?如果当年她找过我,没找到,她会怎么想?她是不是会跟当年一样茫然地走在老街空旷的路上?我想象着,赵娜的脖子上挂着一根纸项链,那根项链已经泛出古书那样的颜色,项坠散开,迎风摇荡。
赵娜,我忘不了你,就像在监狱里的拉兹忘不了丽达一样,爱情已经沁入心脾。
老街的戏台子旧址上建成了一个电影院。那几天,电影院里在放映日本电影《生死恋》。
这个电影我在十八岁那年看过,印象很深。
有几段台词我都背过了:
夏子:爱情是怎样来临的?是像灿烂的阳光?是像纷飞的花瓣?还是由于我祈求上苍?
大宫:爱情像暴风雨一样,你我都无法抗拒。
夏子:太高了,球太高了!
大宫:夏子,我到十河田湖研究所去了两天,拜访了老前辈。真美啊,在一个个美丽的风景里,似乎都有你的身影。连我自己都奇怪,你的身影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不论我在干什么,不论走到哪,总是感到你和我在一起。结婚以后,我们俩再一块儿到这儿来。谈来谈去,都是谈我们俩的事儿。我们的爱,我们的梦,我们的明天。真的可以这样吗?
真的可以这样吗?真的可以这样吗?我的耳边反复盘桓着这句话,它让我感到绝望。
那天傍晚,我来到西海边,望着那轮渐渐明亮的月亮,百感交集……
海风把海面上的雾吹散了,那些雾在半空中拧成一团,变成了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的女人。这个女人与很多海鸥飞在一起,扬撒在我的头顶,我看清楚了她,她是赵娜!我喊她,她朝我的方向飘下来,越飘越近。我拉她下来,问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她不回答,发疯似的撕扯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乱如茅草……我想抱她,可是她从我的手指缝间滑走,再次起飞。我也飞,可是风阻拦我,我无法接近她。她就像那些被风吹散的浪花,越离越远。我在半空中哭着喊,赵娜,你回来,你快回来——可是她一下子就不见了。
送走林宝宝的当天我就搬回家住去了,还在我自己的那个房间。
来顺住在他妈从前住的那间,他不喜欢跟他爷爷住在一起,说他爷爷到了晚上总是唉声叹气,吵得他睡不着觉。
有一次我问来顺,你爷爷叹气的时候都念叨了些什么?
来顺说,什么都念叨,有时候念叨他爹,有时候念叨奶奶,有时候念叨张铁爸爸。
我觉得我爸爸恍惚也有了林宝宝的那些症状,心中万般悲凉。
那些天,经常有社会上的朋友去厂里看我,他们大部分都劝我辞职干自己的,我心中有数,一笑了之。
麻三有一次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开个做厨具的铺子,我说:“我什么都不会,你养着我?”
麻三期期艾艾地说,他想在大马路那边开铺子,那边有不少家这样的铺子,竞争很厉害,他怕别人去捣乱。
这是想拿我当枪使唤呢,我摸着他的狗头说:“你一个破铁匠铺,能雇得起我这样的豪华型保镖吗?”
麻三灰溜溜地走了。后来王东埋怨我不给老邻居面子,大小也应该过去帮他支撑几天。
我说,宁当鸡头,不做牛尾这话你知道不?何况他的出发点不正,拿我当什么人了?
蒯斌经常把我请到他的饭店里陪他喝酒,说不了几句话就劝我辞职干自己的,他说,你在监狱的时候不是见过“独眼儿”钢子吗?当初你还不重视他,可是你看人家现在,一出来就在社会上闯荡,现在开了好几家买卖了。你再看看人家高天,底子基本跟你差不多,可是人家现在多牛?控制了他们那一带的市场,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说,你是光看见贼吃没看见贼挨打啊,我不相信他过的是没有忧虑的生活。谁的生活里还没有点儿艰辛和酸楚?谈起我哥,蒯斌说,铁哥真是可惜啊,如果当初他不是那么冲动,现在也好看了。
我不愿意提我哥,打岔说:“他们那个时代的人都那样,不光是他。”
蒯斌说:“不一定吧?当年跟着他的那个叫魏三的小子就比他有脑子,人家保住了命。”
魏三我在监狱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呆过,对这个人的德行很是不屑,我哥当初怎么就结交了这么一个人呢?
我说:“魏三很扯淡,是他挖了钢子的眼,后来还把事情往我哥的身上推。”
蒯斌骂了一声“操”:“你哥哥坏事就坏在他的身上了……”
那天我喝多了,后来蒯斌给我打电话说,我哭了,一会儿哭我妈,一会儿哭我哥,驴四儿劝我别哭,我打了他,说他一个强奸犯知道个屁。蒯斌说,人家驴四儿不是强奸犯,在监狱的时候他那是装“怪×”呢,糟蹋自己,好让别人都瞧不起他,别人拿他当了怪×,不重视了,也就可以少挨些折腾,其实这小子的脑瓜子灵活着呢。驴四儿现在跟着蒯斌干,在饭店打杂,很听话,从来不计较待遇。“以后你发展好了,我就把驴四儿让给你,”蒯斌说,“我这边用不上这么个人,如果你去开辟市场,身边需要这么一个哈巴狗类型的人。”我答应了他,我说我是个怀旧的人。
前几天我去找了高天,高天现在确实是这座城市大哥级的人物了,说话都带着不可一世的感觉。
说到我的现状,高天说:“我听说你们那边要新建一个市场,多好的机会啊,我就是依靠市场打的天下。”
高天告诉我,他刚出监狱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全靠两只拳头。带着几个兄弟,先是打跑了一个欺行霸市的老混子,从老混子的手里接过他的鱼摊儿,他们就是从这个摊子开始,一步一步地往外扩张的,现在控制了整个市场,连周边的冷库都占了。
“这年头上班真的没什么意思,”高天说,“辛苦大半辈子,最后是个什么结局都不知道,还是先弄钱为好。”
“可是上班稳妥啊,”我说,“铁饭碗呢。”
高天说:“你那是在糊弄自己呢,你骨子里面的江湖气根本就不适用平静的生活了。”
我说:“那也不一定,我很有克制力的,什么也不想,老老实实挣钱养命就是了。”
高天说:“不可能,你说要完全脱离以前的生活,那叫假干净,你过不了受人控制的日子了。”
我说:“我认命还不行吗?咱们的上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不是照样活一辈子?”
高天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会认命?”
我蔫了……我爷爷不信命,他总是说自己的命好,从乡下出来拉洋车,在城里盖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娶了我奶奶,生了我爸爸,我爸爸又娶了我妈,我妈给他生了两个大孙子。偶尔也有不快乐的时候,可是我爷爷从不抱怨,最多是蹲在西墙后面的阴影里嘟囔一句,唉,牵着马。王老八扒我家的房子时,我爷爷连“牵着马”都没说。后来王老二拎着半瓶酒来我爷爷,两个老头儿喝酒的时候,王老二说,张秃子,都怪我那个混账儿子,他不该做这样的事情。我爷爷说,不关他的事儿,他听上级的呢。王老二说,你不是怕我家老八,你是怕上级呢。我爷爷说,你不怕上级?日本鬼子在咱这边晃荡的时候,你见了维持会的二鬼子都赶紧哈腰呢。王老二连忙去捂我爷爷的嘴:张秃子你可千万别这样说话,让别人听了去,一上纲,你就完蛋啦。我爷爷无声地笑。
闷了一阵,高天说:“你的思想还是没跟上形势,我建议你好好学习一下三中全会文件。”
我笑道:“我也学你,卖鱼去?”
高天激动起来,胳膊舞得像秧歌:“你还别小看了卖鱼!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重视卖鱼,可是现在你看看。干脆我帮你指条路吧,你们老街那个市场将来肯定要设一个海货市,你可以先在那儿设一个摊子,然后发展势力,谁不听话就别在那里混!最后控制鱼贩子,所有的海货必须经过你的手,然后你再投资建一个冷库,暂时没钱可以承包国营或者集体的,别人承包没门儿!玩这个需要有点儿脑子,你行,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实话,也就是看你这个兄弟不错我才这样的,不然我还想亲自去你们那边发展呢。”
高天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泛出这样的影像:小黄楼对面的空地成了一个偌大的市场,我坐在一个最大的鱼摊边指挥一帮兄弟潮水般涌来涌去。
告别高天,我打定了主意,开辟老街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