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外面的世界
于宁(潮吧)2023-06-28 11:055,215

  

  1989年初夏的老街变得让我不再熟悉,西边的所谓棚户区不见了,满眼都是建了一半的楼房和林立的塔吊。

  因为拆迁,我们家换了房子,在小黄楼北边不远处新盖的一座板楼的五楼,正好可以看见整个老街。

  老街上,各色汽车炮弹般呼啸而过。

  白天,火车站北边的地下通道口有几个贼头贼脑的人,胳膊上搭着一两件用做幌子的衣服,见着路人就低声问,日本旧西服要吗?偶尔有西装革履的人走过,腋下夹着一只皮包,行色匆匆,看似曾经油亮过的头发上落满灰尘。更多的是一些衣衫褴褛,肩扛行李的民工,他们东张西望,一脸茫然。晚上,这些人便横七竖八地睡在老街两侧的马路牙子上,鼾声雷动。

  小黄楼下面的那排发廊里弥漫着暧昧的粉色灯光,门玻璃后面鬼魅般晃动着几个看不清眉眼的女人,她们在冲街边路过的人搔首弄姿,间或有萤火似的飞眼射出。一拨一拨的“小哥”手里提溜着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歪嘴斜眼地晃过一个个明暗参差的路灯,纸片一般消失在幽暗之处……整个老街,散发出一种浮躁而又怪异的意味。

  小黄楼东边马路沿上的大厕所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片开阔地,到了晚上异常热闹,全是各色摊位。

  对面的小黄楼两边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

  广告牌下绿色的射灯旁,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年轻人在唱歌,拉屎的驴一般,声嘶力竭: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和王东坐在一个烤鱿鱼的摊子边闲聊,王东咬着一个烤鱿鱼爪,冲唱歌的年轻人傻笑:“看见了吧,这帮家伙比咱们当年还傻。”

  我说:“这不叫傻,这叫时代潮流,咱们那时候没有这么过瘾的歌儿,唱都提不起情绪来。”

  王东不以为然:“那时候的歌还不过瘾?你听我给你来一个!你要问我想什么呀,献身革命最风流,啦啦啦啦……”

  我堵上了耳朵眼:“大哥你饶了我吧——”

  王东唱完最后一个“啦”字,冲我一甩头:“那咱就聊点儿别的。听说你在监狱的时候,去找过那几个糟蹋咱嫂子的杂碎?”

  我摇了摇手:“找过,揍了几个,没意思……嗨,你除了刺激我,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了是吧?”

  “别的?那就说说赵娜,”王东瞅着我的脸,淫邪地笑,“我听说她去潍北农场接见过你,你好几天没睡好觉。”

  “你见过她?”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抽搐,手不由自主地摸住了腰上赵娜当年送给我的那条腰带。

  “我倒是想要见她,可是她在哪儿,谁来告诉我?”

  “她到底去了哪儿呢?”

  “你问我,我问谁去?听说她家搬走好几年了。”

  “这个我知道……搬去哪儿了呢?”

  “你去法院问呀。”

  “去你妈的!”我陡然光火。

  “对不起,对不起……”王东吐一下舌头,换了一个话题,“听说家兴找过你?”

  “找过,在我回家以后的第二天早上。他跟我解释以前的事情,我让他滚蛋。”

  “应该!”王东吐了鱿鱼,在脚下一下一下地碾,“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吗?你没出来之前,他狂气得像驴鸡巴插了鹰翅膀,他亲口跟他身边的几个兄弟说,等张石出来,我要一次性‘砸挺’了他,不给他一点儿摇起来的机会。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对你改变态度了?现在郑奎跟他闹僵了!他太拿自己当根葱了,把郑奎当成自己的小伙计。郑奎是那种人?郑奎……”

  我摇摇手不让他说了:“这事儿我知道,郑奎前几天找过我。”

  王东吃了一惊:“他也找过你?”随即一摇头,“哈,都来不及了……”

  我淡然一笑:“不是来不及了,他是真心想要弃暗投明。”

  回来以后大约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我正站在小黄楼对面看那扇曾经属于赵娜家的窗户,郑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我纳闷地问他找我干什么?郑奎不说话,拉着我的手直摇晃,脸上明显地泛着痛苦。我拉他进了一家小饭馆。

  默默地喝了一会儿酒,郑奎哭了,说他对不起我哥,在我哥死的这个问题上,他有责任。

  我不说话,看着他唠叨,后来他不哭了,从怀里拽出一把仿五四手枪递给我,说:“铁哥过去了,你就是我的新大哥。”

  我说,我不想混社会了,你还是跟着家兴混吧。

  郑奎的眼里冒出一股凶光:“那不是个人,我这辈子跟他势不两立!”

  见我微笑着不说话,郑奎急了,开机关枪似的说:“当初铁哥要去剁了牛二,我跟家兴商量想要偷偷去把事情办了。家兴说,咱们凭什么替他卖命?后来我才知道,在这之前我跟家兴干的那些事情,全是这小子捣的鬼!他就是想利用这些事情惹毛了铁哥,然后让铁哥跟牛二火拼……后来我帮他办了不少昧着良心的事情。最可气的是,去年他为了垄断红塔山烟的专卖权,让我带人打了好几个烟贩子,有一个被我砍掉了手。就在你快要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出事儿了,他让我去投案,我没听他的,出去躲了几天,这小子派人找到我,说我违反了‘家规’,要剁我的指头,我躲了,他就派钱风他们到处抓我,扬言要砍我的手……你说这样的人我跟着他干什么?在他的眼里,我连只苍蝇都不如!我想好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要像六年前跟着铁哥闯江湖那样跟着你,你就是当年的铁哥!”

  我笑了:“大奎,你没觉得刚才这话说得很没意思?”

  郑奎的脸红成了猴屁股:“知道了……我不该在你的面前提铁哥。”

  我把枪给他掖进怀里,轻声说:“我是说,你二哥我不傻。”

  郑奎急了,猛地把枪别到了腰上:“你是不是需要我剁一只手给你,你才肯相信我?”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就这样吧,如果需要,以后我会找你的。”

  这些天我的脑子非常乱,一考虑问题,我妈和我爷爷还有我哥哥的影子就在我的脑子里忽悠。

  我想我妈,我想她在这样的季节里坐在门槛上织毛衣的样子,可是她一下子就不在那里了。

  我们家的老房子拆了,我妈就算活着,也不可能坐在门槛上织毛衣了,她离开了我们。

  挖掘机在轰隆轰隆地推我家老房子的时候,我爸爸哭了,可智对我说,我爸爸哭得比我妈去世那天还伤心。

  我知道他那是想起了在那座老屋里发生的很多事情……

  直到现在,我爸爸还时常在孤坐着的时候念叨说,咱家的祖屋真好,冬暖夏凉,你爷爷盖起它来,真不容易。

  我说,爸爸你就知足吧,我爷爷活着的时候经常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住楼房了,这算是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呢。我爸爸琢磨了半天才说,你说得也是,如果再按上一部电话,然后早上一个鸡蛋,晚上一个苹果,咱们就真的过上共产主义生活了。

  我说,很快的,我很快就让咱们家按上电话,鸡蛋和苹果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达到这个水平。

  我爸爸摸着大腿笑,笑着笑着眼神就恍惚起来:“要是你爷爷还活着,那该多好啊。”

  刚出狱的第三天,我带着来顺去了公墓。

  我妈的坟头就在我爷爷的旁边,比我爷爷的小,显得有些清冷。

  我让来顺在草丛中捉蚂蚱,给我妈磕了几个头,默默地烧纸。

  想到自己真的成了没娘的孩子,我的心空得像是被人一下子给挖走了。

  抱着我妈的墓碑流了一阵眼泪,我又给爷爷的坟头压了几张烧纸,然后牵着来顺的手往回走。

  我想,我可真是个杂碎呀,我爷爷走的时候我不在场,我妈走的时候我也不在场……我哥走的时候我在不在场呢?我记不起来了,恍惚觉得我去送过他。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用青蛙蹬腿的姿势冲上了天,我在天上游泳,我看见地下我哥被五花大绑地押到了一个荒凉的河滩,我哥冲着天空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枪响了,声音很小,蝗虫飞过似的。我从天上下来,抱着他的脑袋说,哥,你不像好汉的样子,你应该再唱上那么几句,比如手提钢刀,气冲霄汉什么的。我哥坐起来,顶着一头鲜血,冲开枪的人说,我弟弟说得对,刚才你们没按操作规程来,重新打,等我唱完了再打。我爷爷来了,我哥“呼啦”一下不见了。

  我蹲下身子,摸着来顺的脸问:“你爸爸走了,你想他不?”

  来顺不说话,茫然地盯着我看。

  这小子还在装哑巴呢。我爸爸早就跟我说了,来顺这小子很有意思,白天不说话,晚上睡觉的时候说,说的不是梦话,全是心里话。比如那天他说,我妈疯了,我爸爸没了,俩爸爸都没了,还有一个爸爸在监狱里没出来。听了我爸爸的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问来顺,你说的那个在监狱里的爸爸是不是我呀?要是的话,你就点点头。来顺的眼泪出来了,扑簌簌地掉,他点了头。

  来顺十岁了,我有些奇怪,他的五官尽管没有一丝我哥的影子,可他的身板儿棒极了,跟我哥似的。他很有力气,可以扛着一只煤气罐从老戏台子那边的煤气站走到家,汗都不出。他的脑子也很灵便,我爸爸跟他下象棋,不是他的对手,有时候他还能让我爸爸一个炮。我爸爸说,因为一直没有给他报上户口,学校不让他去上学,我爸爸找过人,人家说,他的户口在农村,需要当事人去农村给他拉出来。可是林宝宝疯得一塌糊涂,怎么去拉?我爸爸去过几次,不行,人家需要“当事人”亲自去,这事儿就耽搁下了。

  都是没钱闹得,我想,有钱了,我拿钱照你们的腮帮子一摔,办不?麻溜的也就办了。

  我打定了主意,过几天去找蒯斌,让他借我点儿钱,先把林宝宝送去“精神疾病控制中心”住下,然后去把来顺的户口解决了。

  林宝宝也不是整天犯病,好的时候闷声不响地呆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犯病的时候就找不着她了,需要撒出人去到处找,找回来还得闹上一阵,砸盘子摔碗的。有时候我很烦,恨不得一把掐死她。现在她胖得就像一头老母猪,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还曾经漂亮过。我爸爸说,没犯病之前,你嫂子能干着呢,白天去纸盒厂上班,晚上就在家洗洗涮涮,一刻也不闲着。有时候我爸爸让她休息休息,她说,我不能休息,一休息就想张铁,我害怕哪一天把自己折腾疯了,跟我妈一样。

  现在她真的疯了,想我哥,经常把我当成我哥,晚上在那屋喊完了我哥的名字就过来踢我的门,让我陪她睡觉。

  我爸爸说,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老二你干脆找个地方住去吧,不然她越发神经了。

  前几天我去找了福根,福根在模具厂有间宿舍,他不常在那里住,我就暂时住在那里了。

  住宿舍的工友们大都认识我,有时候还开玩笑说让我回来上班,厂里不能没有个捣蛋的。

  我打好了谱儿,等我把一切事情都安顿好,就回来上班,我需要先找个地方安稳下来,然后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从我被逮捕的那天开始,模具厂就把我除名了,要想回来,就得重新就业。

  我不打算那么办,那样太慢,我想玩一把“滚刀肉”,直接去找厂长,不行就赖在他家吃饭,不信我回不来。

  那天,我去蒯斌饭店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蒯斌直笑:“你脑子进水了是吧?这年头还有死活要求上班的?”

  我说:“暂时嘛,你以为我会上一辈子班?”

  蒯斌说:“拉倒吧你就,这个时代瞬息万变,一旦你脱离了社会,想要再回来就难啦。”

  我说:“上班不是社会?再说,我坐牢,那不是脱离社会?不怕再脱离个年儿半载的了。”

  蒯斌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别以为你的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说穿了,你是害怕再走以前的老路,你想好好过日子了。在潍北的时候我就发现你有这个毛病,什么事情思前想后的,没有个男人样儿。说实话,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可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得现实点儿啊兄弟。人生就跟上战场一样,比如咱们被敌人包围了,要是躲在后面能活下去,谁不想躲在后面?关键是活不下去啊,必须冲出去!怎么冲?玩命啊。真豁出去了才有希望冲出包围圈,才能活着。道理虽然大了点儿,可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这一通唠叨,把我弄得有些发晕,是啊,他说得很有道理。

  蒯斌去监狱接见我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我还开玩笑说他是狗眼看人低。

  现在还真让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我的潜意识里还真有好好上班,不参合社会上的事情的想法,尽管这个想法很模糊,可毕竟存在。

  我的脸有点发烧,胡乱笑道:“不管怎么说,反正你得帮我,你是大款嘛。”

  蒯斌现在尽管谈不上是什么大款,可是他在我们这一带也算是个有钱人了。他在大马路那边开了一家饭店,规模尽管不如牛二当年的那个大,可是比原来的宝宝餐厅要大好几倍。蒯斌说,刚开始的时候他不过是经营个早餐什么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子赚那么多钱,买卖冷不丁就做大了。这话有点吹,我知道这小子也干一些不太正常的勾当,从他身边的那几个一看就是混江湖的家伙身上就一目了然。

  高天没事儿老往蒯斌的饭店出溜,见了我就念叨当初我不守信用,说走就走,也没给他留个给我接风的机会。

  我说,那是我说了算的事情吗?

  高天混得不错,他说他在市区海天路市场那边卖海货,生意好得可以用“蒸蒸日上”四个字来形容。

  见他高兴,我趁机说,可是现在我什么也不是啊,跟泡狗屎似的,需要有人帮忙。

  高天指着蒯斌说,找蒯哥呀,现成的资源你不用。

  我趁机跟蒯斌提出来,我需要几千块钱把家里的事情办一下。

  蒯斌嘟嘟囔囔地从屋里拿了一沓钱出来,全是一百的,我第一次看见有这么大面额的票子。

  蒯斌说,这是五千,你先拿着,到时候记着还啊。

  从蒯斌饭店里出来,我竟然遇见了驴四儿,他正站在路边跟一个人说话,好像是在问路。

  对面立着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解放思想,全民一致奔小康”,那个“一”字横在驴四儿的头顶,就像当空砸下来的一根棍子。

  我跨过马路,贴着广告牌,悄悄过去,从后面猛地摸了一下他的脖子。

  驴四儿回头,嘴巴当场扭成了棉裤腰:“哥啊,我可找到你们啦……”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来这里干什么?

  驴四儿哭了个一塌糊涂:“出来一年多啦!在家活不下去,村里不给我地,说我的户口吊销了,我来找老蒯大哥混口饭吃。”

  我拧着他的耳朵返回了蒯斌的饭店,一脚蹬开了门:“老蒯,要饭的来啦!”

  

继续阅读:第二十七章穷则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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