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黄的电影里,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走,纷乱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看见这部电影在无声地走,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摇摇摆摆地飘在天上,一阵风吹过,鸟儿没有了,我看见它变成了蚂蚁那样大小的一个黑点儿。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风吹它的时候还好,雨来了就麻烦了,打湿翅膀,它会从天上掉下来,不知所终。
我觉得自己得有将近两年没有见过赵娜了,想要仔细算算,又不敢……糊涂着会更好,我这样想。
潜意识里,我希望赵娜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想对她说什么,我只想看她一眼,一眼足够。
那些天,我总是在天将放明的时候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在梦里,我时常飞起来,身边伴着一个姑娘,恍惚是赵娜,醒来,又不确定。
五一前后的一天上午,方队长来地头找我,一脸凝重:“法院有人来提审你。你是不是还有余罪没有交代清楚?”
我的心一懔,法院的人找我?为什么?我犯的那点事明摆在那儿,你们还找我干什么?
跟在方队长的身后,我深一脚浅一脚,轻飘飘地走,就像踩在一堆堆的棉花上。
方队长在队部的那排平房前停住了脚步,抬手一指队部门口:“你去吧,有一个你们当地的法官找你。”
我木着脑子走到队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门打开了,我抬头,心剧烈地一颤——赵娜的爸爸!
赵娜的爸爸冲我点点头,转身坐到了一张办公桌的后面。
我跟进去,悬着心蹲到了他的跟前:“赵叔……不,政府,找我有事儿?”
赵娜的爸爸敲了敲桌子:“你站起来,坐到我的对面。”
他的口气很友好,我呼出一口气,坐到了他的对面。
赵娜的爸爸冲我笑了笑:“很好,很有礼貌,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嘛……”说着,将眼前的一杯茶水往我这边推了推,“不要拘谨,我不是来提审你的,我只是过来跟你随便谈谈。你应该认识我,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他的南方普通话让我听起来很费劲,琢磨了半晌才明白,他是来跟我谈赵娜的事情的。“小伙子,我知道,赵娜曾经过来接见过你,”他的语气很柔和,透着一股斯文,“这我并不反对,年轻人的事情,我们做家长的不好干涉,法律也不允许干涉婚恋自由。小伙子,你说对吧?可是我要说的是,你们现在的身份不同。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对吧?你好好想想,你是个……你是个失足青年,她呢?她是个……”
“赵叔你别说了,这个我明白,”我打断了他,“我曾经对赵娜说过,让她忘了我,可是她不听我的。”
“对,她很固执,很天真,在她的眼里,一切事,一切人,都是洁白无瑕的……”
“对,我很污浊……”我冷冷地看着他,“你就想表达这个意思是吧?那好,你劝她离开我。”
“我说过,她很固执,很天真,她不听我的话。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不要再跟她联系了。”
“本来我就没跟她联系……”我怏怏地咽了一口唾沫,“我给她写过信,表达了这个意思。”
“你不要再给她写信了。”
“可是她写给我。”
“你不要回信,”赵娜的爸爸站起来,走到我的背后,轻轻捏我的肩膀,“我会安排你换一个改造的地方,她找不到你,自然就不会跟你联系了。”
“我要是不听你的呢?”我的脑子忽然乱了。
“那你会吃大亏的。”赵娜的爸爸坐回了原来的位置,“你好好权衡一下。”
我不想说什么了,我知道他说的“吃大亏”是什么意思,我不想呆在监狱里了,我渴望自由,渴望回到老街,渴望见到我的亲人。
见我不说话,赵娜的爸爸将桌子上的一条烟往我这边一推:“这个你拿着。然后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跟赵娜联系了,好吗?”
我抓过这条烟,在手里掂几下,揣进了怀里:“行。”
赵娜的爸爸满意地抬了抬下巴:“好孩子。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了,我会给你一个好的结果的。”
我起身,倒退着往外走:“我不需要什么结果,我什么都不需要……”
走出队部,我抽出那条烟,摔到地上,一脚踢飞,撒腿往来时的路上狂奔,脑子空得就像一把撑开了的伞。
赵娜的爸爸是法官,丽达的监护人拉贡纳特也是法官,他们的思维是一样的——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下贱的罪犯!
丽达最终嫁给拉兹了没有呢?电影里没有交代,但我觉得出来,拉兹出狱后,丽达一定会嫁给他。
丽达要是嫁给了拉兹,拉兹一定不会像以前那样没有目标地流浪,因为丽达的爱情在滋润着他。
可是在这之前,拉兹跟我一样,身体在流浪,心也没有方向地飘着。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高天来了我们干活儿的地头,穿着一身麻袋片子一样的西服,一路怪笑。
我估计这家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矜了矜鼻子:“要走了?”
高天冲天大喊一声:“没错,跟哥们儿说拜拜啦!”
我跟他拥抱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闪到一边,傻愣着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脸,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绳,脚下穿布鞋的滑稽样子。
高天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我说点什么,傻笑着念叨一句“你好好的,有机会我来看你”,然后挺胸抬头,做荆轲赴死状,冲着天空大喊原始社会西藏语:“啊——沃草塔玛,塔玛拉戈壁啊,草尼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
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头般的难受,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也冒出来了,一抖搂就掉了一地。
高天喊完了,我也反应过来了,他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一个队长在远处喊他,高天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着什么急呀,这个钟点我已经不是犯人了,还跟我瞎耍鸡巴态度。”鼓着大嘴咽一口唾沫,冲我眨巴眼,“兄弟,我先走了。只要你还在里面,我就会回来看你,我忘不了咱哥们儿在这里的感情。”
我推着他上了通往监狱大门的那条小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高天见我不说话,用肩膀扛了我一下:“我要走了,你是不是感到失落?”
我笑了笑,摸出我给赵娜做的那个黄铜戒指,默默地塞到了他的手里:“啥也不说了,戒指代表我的心。”
高天张手一看,“哇”的一声笑了:“好手艺!我就知道你是个讲究人,这个戒指代表咱哥儿俩的感情!”
我嘿嘿着,再一次说不出话来了……去你妈的吧,你少他娘的自作多情好不好?
心中泛起一股酸楚,我蹲下了,赵娜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晃,一开始尚还清晰,忽然就变得模糊起来,一点一点消失了。
赵娜,我送给你的那条纸项链还在吗?如果还在,它是不是已经泛黄了,带了金子和铜的颜色?
高天一路醉酒般摇晃着身子跟大家道别,驴四儿从旁边钻出来,热情地喊:“天哥,欢迎再来啊!”
高天回头嚷了一句:“草尼玛哒,我傻呀?杀了也不来啦!”
蒯斌摸着下巴嘿嘿地笑:“出门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高天冲他晃了晃拳头:“等着吧,死不了我就回来接你和石子,好好给你们俩接风洗尘!”
我一直记着高天说过的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还没在我的心里捂热乎就成了泡影,在这里,他接不着我了。
好像是在国庆节前后,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方队长就夹着一本花名册来了。
蒯斌用毛巾抽打着自己的小腿,悄声说:“估计有事儿。很可能要走几个人,前几天我就听教育科的几个兄弟说了。”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脑海里忽然就浮出赵娜的爸爸对我说过的话,“我会安排你换一个改造的地方”。
蒯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估计咱哥儿俩要分开了,我有这个预感。”
他的语气有些动情,连累得我的嗓子眼有点发麻:“不会吧?”
蒯斌的回答很简单,一个字:“会。”
“蒯斌,召集大伙儿点名!”方队长挥一挥花名册,冲蒯斌喊了一声。
“方队,是不是要发人?”蒯斌边推搡着大家排队边问。
“是,全中队走三十个,你们组三个。”方队长直接站到了队伍前面。
“去哪里?”蒯斌问。
“省第二育新学校,那边需要人,走几个刑期短的。”
方队长简单说了一些关于去到哪里都要好好改造的话,然后开始点名……嗬,走的人里面果然有我。
回监舍收拾好行李,默默地跟眼圈通红的蒯斌拥抱一把,我们三人被两只手铐拷在一起上了停在监狱门口的一辆大卡车。
卡车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死了没埋的样子。
卡车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渐渐沉睡的潍北劳改农场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随着卡车的颠簸,鬼火般跳跃。
我依稀看见鬼火背后那些正在哭着和正在笑着的人,慢慢在低处爬行,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我们从潍北劳改农场来的这三十个人被分配到了“新单位”的翻砂车间。
这个车间的活儿跟我在模具厂干过的活儿类似,不过是不需要两个人抬铁水,化铁炉里淌出来的铁水直接流进一个一个的模具里,我负责在它们成型的时候把他们挖出来,然后码在一条传送带上,交给下一道工序的犯人。
这活儿相对干农活轻快了许多,只是有些枯燥,不像在潍北的时候可以看到满眼的绿色和蓝蓝的天,心情多少有些浮躁。
好在这里比较自由,干完活儿可以串着车间溜达。
晚上收工躺在窄小的铁床上,我时常怀念在潍北时的情景。
我记得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里,田野里烧荒的草烟会弥漫在监区,鼻孔里有一种悠远的意味,月亮升在天空,又圆又亮。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些小时候的往事,想起我爷爷说“牵着马”时的无奈,想起我爸爸攥着笤帚疙瘩满院子追打我的情景,想我妈坐在门槛上,反着手一下一下地捶自己的腰,然后望着一处空地,不声不响的样子,然后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会躺在这样一个阴暗的角落?想着、怀疑着,我就觉得自己在渐渐变老,渐渐地离我爷爷越来越近了。
刚来的那几天,我经常做梦,有一次我梦见我爸爸打我,他拿着笤帚疙瘩不停地揍我的屁股,我吃不住劲了,撒腿就跑。从小黄楼那边开始,我几乎跑遍了老街所有的胡同,跑着跑着就飞起来了……我看见赵娜一飘一飘地走在上学的路上,风把她的马尾辫吹散了,烟一样地在她的脑后摇。我很想从天上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一声“我想你”,可是我爸爸追上来了。我爸爸手里的笤帚疙瘩狼牙棒一样恐怖,一挥就把我从天上砸了下来。我边往地下掉边喊,你怎么这个态度?动不动就打,动不动就打,还有完没完了?赵娜站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名字,伸手接我,没接着,我一头扎进了大厕所的房瓦里。
醒来,我哭了,不知道枕头上的那些泪水是我的还是赵娜的。
那些天我特别想念赵娜,她就像附在我的身上一般,不时让我的心痛上一阵,脑子迷糊上一阵。
我不知道赵娜会不会继续给我写信,也不知道这些信在潍北农场的下落,它们是不是会躺在落满灰尘的信箱里,一点一点地化成灰?
有那么一阵,我忽然就感觉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那么随便就把本该送给赵娜的戒指送给高天,现在,我连个寄托念想的物件都没有了。
那条纸项链呢?如果那条纸项链被赵娜丢弃了,赵娜是不是也会渐渐把我忘记?
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与赵娜的缘分未尽,总有一天我会见到她,把她拥在怀里。
梦里,赵娜穿着我给她披上的婚纱,咯咯地笑。
每一个美好的梦境过后,现实总是让美好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言的惆怅。
我跟蒯斌学会了这样一首歌,每当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就站到铁窗前,望着月亮,轻声吟唱:
明媚春光一去不复返
再看不见蔚蓝晴空
再听不见小鸟们快乐歌唱
我的爱人离开我远去了
纵使春天再来也枉然
往日欢乐一去不回
我的心幽暗冰凉……
一天收工回车间的路上,我碰见了王东,他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看了老半天,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也有些吃惊,问他怎么也来了这里?
王东说,他也是刚来的,怎么被拉来的都不知道,现在还晕乎着。他分在基建大队,干民工活儿。
随便聊了几句,我挥挥手让他走了,心一下子就空得厉害。
我一直没有见到林志扬,有人说他在这儿的教育科,教“学员”们裱画儿,很少出来。
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掐着指头算了算,从被警察抓起来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在监狱里整整呆了三年半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多么好的年华啊……还有不到三年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实在是太想回家了。有时候看见一只麻雀,甚至一只苍蝇我都会羡慕,羡慕他们可以自由地飞。那天中午收工的时候,我排在队伍后面,一路走,一路想已往那些自由的日子,胸口沉闷不堪。走近监舍大门,回头望望那条笔直的柏油路,我突然发觉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和不值得留恋。抬头望望大墙外的那一抹天,很蓝,阳光柔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年前,我爸爸来了,先是念叨了一阵党的政策好,刑期少的可以来离家近的地方改造,然后就沉默了,目光躲闪,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说,爸爸你不用担心我,你把你自己的身体搞好了比什么都强,等我出去,我好好孝敬你们,我还要给咱们家买一套大房子,你跟我妈一间,林宝宝跟来顺一间,我自己一间带厨房的,专门给你们做饭吃。我爸爸说,老二你是个孝子,比你哥强多了,你爷爷老早就说过,咱们家谁都不顶事儿,就你能给咱们家买上大房子。我说,那是,我爷爷有先见之明呢,这事儿包在我的身上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爸爸:“我妈的身体还不错吧?”
我爸爸低着头说:“还好还好,这阵子不大去医院了……医院也去不起,咱家没钱。”
我说:“我嫂子不是还能在纸盒厂赚几个吗?让她先拿出来,等我出去以后还她。”
我爸爸说:“她不在那里干了,在家看孩子呢。”
我有些生气了:“来顺都七八岁了,她还在家看的什么孩子?打谱惯死他?”
我爸爸不说话了,好像要叹口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声音又轻又模糊:“她也不容易……她妈以前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林宝宝犯了神经病?这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爸爸,你跟我说实话,她到底怎么了?”我抓着爸爸的手,用力摇。我爸爸掰开我的手,把脸转向了门口:“我该走了……你好好在里面改造,等你出去以后,这些事情再跟你说。”我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的事情,你就是给他下跪他也不会说的。我只好送他出门,摸摸他已经变得有些驼背的脊梁,说:“回去告诉我妈,我很快就回家了,好好保重自己。”
我爸爸走了,从后面看,他在吃力地抬胳膊,看得出来他是在擦眼泪,我估计家里肯定出了不小的事情。
这个年我过得异常郁闷,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完整的。
年前王东就到期了,走的时候在监舍的楼下喊:“二哥,我先走啦,你硬硬朗朗的,过了年我来看你!”
我没有往楼下看,我怕自己一激动就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来,让大家的心里都不舒坦。
我盼望着王东来看我,可以问一下我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月十五吃元宵,我们每人分了一大碗,我一个也吃不下去。
看着这碗元宵,我想起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正月十五。
那时候我大约五六岁,嘴馋得像猫。晚上提着我妈给我们糊的纸灯笼,我和哥哥满老街疯跑。擦着满头大汗回家的时候,我妈端出两碗元宵来,对我俩说:“一人五个,不饱就吃馒头去。”我说,怎么这么少呢?人家王东家都管饱呢。我妈不说话,转身去了里屋。我和哥哥吃了元宵,就出去了。我哥说要带我去兰爱国家吃,兰爱国他娘给他做了地瓜面元宵,管够吃。我爷爷追出来,一手一个拧着我俩的耳朵回来了。我哥在堂屋瞪着眼睛跟我爷爷叫板,我跑出来了。
我吃着手指头,沿着老街戏台子往大海池子那边走,脑子里全都是白生生圆乎乎的元宵。
街上有灯笼在闪烁,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挂在门口,有的挂在树梢,有的提在大人和孩子的手里。
这样的景象让我的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我忘记了元宵,我好像已经吃饱了一样沿着大街奔跑起来。
我没有跑到大海池子那边,我跟着一群提着花花绿绿灯笼的孩子来到了大马路那边的广场。
广场上点着耀眼的汽灯,有人在扭秧歌、跑旱船。
我看见林宝宝牵着林志扬的手在人缝里出溜,看了一会儿我才发觉,原来他们俩是在抢一些小孩手里提着的用地瓜面做成的灯,拧下灯芯子,边吃边开始重新出溜。这是两个贼呀,我想,我爸爸说,打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他们不听大人的话。我饿,可是我不抢别人的东西吃。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听自己走路的声音,可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了,走到家门口就走不动了……我爷爷把我抱在他的怀里,用他干瘪的嘴唇亲我的额头,他在一声接一声地念叨“唉,牵着马,唉,牵着马”,满嘴地瓜干酒的臭味。
出了正月十五没几天,王东来了,是跟可智一起来的,这次我爸爸没来。
一进接见室,我就发觉他们的表情不对劲,似乎都不敢抬眼看我。
我估计我对我爸爸说的那些话的怀疑是真的。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坚持着,我想看看他们究竟要把事情隐瞒到什么时候。
王东沉不住气了,癞蛤蟆那样吹了半天气,硬硬地横了一下脖子:“铁子哥杀人了。”
我哥杀人了?王东这小子犯神经病了吧?我哥杀人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他打了牛二一枪,他被判刑了,去了大西北,这个时候提这事儿干什么?我说:“我知道。你说点儿正经的。”王东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刚要开口,可智捏了他的胳膊一把:“我来说。老二,你哥哥把牛二杀了……别吃惊,这是真的。你哥从监狱里跑出来,找到牛二,一枪把他打死了,打在太阳穴上,脑浆都出来了。坐好了,听我慢慢跟你说……”可智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是空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只看见他的嘴唇在上下翻动。
“大概是在今年刚进秋天的时候,牛二派人把林宝宝抓到了他那里,然后让他的几个兄弟轮奸了她。后来林宝宝就疯了,她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哥哥的下落,自己一个人去了青海。大概是十月份,你哥哥在老街出现了,后来牛二就死了。外界传说你哥拿了一把双管猎枪,冲进牛二睡觉的房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开了枪,然后提着枪去找唐向东,唐向东带他去投了案。你哥被判了死刑,上月十八号走的……越狱加杀人。我听小唐说,他走得很安详,一直望着天。”可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心里有点儿空,摸着头皮笑:“真的啊,呵呵,他可真他妈的勇敢……”
王东瞪着我,一脸茫然:“你什么意思?”
我摇了摇手:“没什么意思,他是个英雄。他没有父母,没有老婆孩子,他太鸡巴英雄了。”
可智摸着我的手背,讪讪地说:“你别这样,这都是预料当中的事情,就他那脾气。”
我抽了几口烟,哈哈一笑:“林宝宝呢?还疯着?”
可智说:“还疯着,经常去公墓看她爸爸和你妈……”脸一下子黄了,“不!不是,她是去看她的爸爸。”
“我妈怎么了?!”我忽地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可智的领口。
可智扎煞着两条胳膊,连声嚷:“你撒手,你撒手……”
站在门口的队长冲过来拉开了我:“冷静一点儿!你妈妈去世了。”
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浑身冷汗,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我把脑袋顶在墙面上,一下一下地碰:“妈,妈,你为什么不等我,我还有不到两年就回家了啊!妈——”
可智和王东一起压在我的身上,他们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整个人变成了一具躯壳。
回到监舍,我算了算,我哥死的那天正好是我过二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觉得他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据说我妈得知我哥死了,什么话也没说,尸首拉回来的时候,她开始絮叨,从头到尾就是一句话:“我不该生你,我不该生你……”
我不敢去回忆跟哥哥在一起时的情景,连他给我的那支口琴都不敢看——我把口琴送给了一个即将出狱的兄弟。
我想,也许这辈子我再也不敢碰口琴了,它会勾起我的很多回忆,它会让我坠入某个黑洞洞的深渊。
蒯斌减刑释放已经一年多了,他来看过我一次,满面春风地说他已经响应国家号召,成了光荣的个体户。
说到我妈,蒯斌遮遮掩掩地说,你妈那是把心里的不痛快都积攒到一起了,你哥的死不过是个引子。
我问,那几个糟蹋我嫂子的家伙呢?蒯斌说,全判刑了,暂时够不着他们,只能等天上打雷了。
晚上,我失眠了,瞪着空洞的眼睛看黑漆漆的窗外。窗外在一点一点地变亮,晨曦照进窗里,接着,刺目的阳光蛮横地闯了进来。我坐起来,看见赵娜跟在一个队长的身后进来了,阳光衬映下,赵娜全身发出橘黄色的光。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纳闷,她怎么会来了?她怎么竟然闯到我劳改的地方来了?赵娜一步一步慢慢靠近我,她在笑,两只眼睛眯成了月牙儿。队长说,张石,穿好衣服,你自由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刑满的日子。胸口空着,我没法跟大家打招呼,拽住赵娜的手,撒腿冲出监舍,冲进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走在回老街的路上,赵娜说,张石,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的心猛地就是一抽,这么快呀,我还没准备好给你买生日礼物的钱呢,怎么办?
赵娜在我的前面走,我悄悄避到了一棵树后,赵娜拐过一个街角,不见了。
我走进一家商店,踯躅在卖项链的柜台前,感觉冷汗都出来了,我没有钱。
一个中年人买了一条项链,售货员帮他把项链装进一个首饰盒里,中年人捏着首饰盒往商店外面走,我跟了上去。
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我找到了正在到处找我的赵娜,大厅里人来人往,全是祝福赵娜生日快乐的人。我摸出一根金项链,轻轻挂在赵娜的脖子上。赵娜蝴蝶一样地转圈儿:“谢谢你,张石,你终于送给我一件真正的礼物!”我矜持地点点头,刚要上前抱她一把,商店里我遇见的那个买项链的中年人出现了。赵娜调皮地冲中年人跳了两下:“爸爸,张石送给我一件真正的礼物……”话音未落,赵娜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那个中年人的手里拿着一个空的首饰盒。这个中年人是赵娜的爸爸!我不是见过他的吗?我怎么没有认出他来?
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妈的,我这是做了一个多么扯淡的梦呀,这是电影《流浪者》里的情节!
拉兹偷了拉贡纳特送给丽达的生日礼物……不对,我不应该这样,我送给过我爱的人礼物,一条纸项链。
赵娜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真正的项链,可那不是我给她买的,我送给她纸项链,是在她的生日已经过了的时候。
这个梦在我的心中纠结了好几天,我渴望早一天出狱,我要给赵娜买一条金子做的项链。
春天来了,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这个冬天里,我被减了一年的刑期。
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我的刑期到了。
组里的伙计们笑话我说,你这劳改打得有点儿意思,人家三年两年地减,你才减了一年。
不是我不想多减,多不了啊,自从得知我妈去了另一个世界,我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干活儿,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站在监狱大门口,我呼吸着充满细微尘埃的空气,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刚脱壳的蝴蝶,就要振动翅膀飞进蓝天里了。
这一刻我已经平静了许多,心情就像昨天夜里我看见的那轮静静的满月。
监狱里那些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幻影似的在我的脑子里走来走去,烟一般缥缈。
我想,监狱外的人或许是在天堂里享受每一天,或许是在操劳和怨恨中无聊地活着;有些人在欢笑,有些人在哭泣,怎样享受和怎样活下去这个沉重的概念已经渗透到了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
此刻,我像是突然窥破了生活的荒诞和无聊,于是,我在心里说:唉,牵着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