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我一直在惦记着家里的情况,默默地干自己的活儿,心情就像匍匐在浪花下的卵石,落寞又沉郁。
我用打扑克赢来的一盒烟跟驴四儿换了一只“掐地虎”,装在一个自己烧的瓦罐里,准备下次接见的时候让我爸爸带给来顺。
那只蛐蛐可真够勇猛的,打败别的蛐蛐抖擞精神打转的姿势时常让我想起我哥砸萎靡了芥菜头时的影像。
小时候我爷爷也给我抓过蛐蛐,我爷爷经常指着最猛的那只蛐蛐对我说,你长大以后要学它。
其实我一直在追求我爷爷说的那种境界,可是现在我不行,我就跟被我关在罐子里的那只“掐地虎”一样。
我与蒯斌和驴四儿是一个“小车组”的,一般都是驴四儿驾车,我和蒯斌拉。
蒯斌现在是我们组的组长,大家都服他……记得高天进了禁闭室的第二天,别的中队来了三个一看就是社会大哥的“老犯儿”,大家以为我们组的哪个犯人要倒霉了,正在人人自危,那三个人直奔蒯斌去了,一口一个斌哥。蒯斌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让他们把带来的几大兜子东西放下,挥挥手让他们走了。旁边的一个伙计赞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哥样子,不显山,不露水。”
后来我才知道,蒯斌因为重伤害判了五年,这些年一直不在社会上。据说蒯斌刑满释放以后,以前的兄弟去找他,让他重新出山,开辟老街市场,他说,我不想在刀口上舔血,我还想多活几年。他跟我的解释是,老街是我哥的势力范围,他不想跟我哥产生摩擦。“你哥是条硬汉,”他说,“可能那时候你还小,不知道你哥在外面的名声,他为人仗义,心明镜一般亮,那样的人我不能去碰。”
这话让我好一阵不爽,什么呀,我哥彻底把自己的形象给毁了。
也许是因为我哥的原因,蒯斌对待我跟对待自己的弟弟一样。
蒯斌也喜欢吹口琴,我的口琴被他给吹得老是散着一股怪怪的味道。
那天,蒯斌在吹《友谊地久天长》,我的眼睛模糊了,恍惚看见赵娜站在我的跟前,给我唱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
在故乡的青山上……
冬天一来,地里的活儿就少了,我们机动组又开始“机动”——编织草鞋。就是用一些质量好一点的玉米皮先搓成麻绳的样子,然后在几个外队调来的“师傅”的指导下,将这些麻绳按照鞋底的样子用麻线穿起来,后面的工序我就不知道了,好像是做成拖鞋,专供宾馆使用。一个叫王川的眼镜儿告诉我说,这样的拖鞋在国际市场上很受欢迎,尤其是小J国儿最喜欢,穿着这样的拖鞋走在大街上,跟歌舞伎似的。我不知道歌舞伎是什么,问他是不是咱们H国人经常说的卖大炕的娘们儿?眼镜儿说,有那么点儿意思,可也不全是,还有点儿唱戏的感觉。我觉得J国人可真有趣,在大街上卖×唱戏呢。这样的活儿尽管需要一定的耐心,可是大家都喜欢干,比挖淤泥、推车子送粪轻快多了。有时候我们为了多赚一点儿奖励票,晚上也干,经常干到熄灯铃响起方才罢休。
那天夜里,外面在下雪,蒯斌又领来了活儿。
我们一边干一边闲聊。
驴四儿说,这是娘们儿才干的活儿,要是在外面,谁要是干这样的活儿连老婆都娶不上。木乃伊凑到正低着头抽烟的蒯斌身边,小声说:“驴四儿这个狗操的反改造呢,他打击同犯们的劳改积极性。”蒯斌说:“他操你娘了吧?”木乃伊吃这一噎,怏怏地团坐回去,整个脸难看得要死,三年没洗的脚一般戳在脖子上。驴四儿受到鼓舞,拉过眼镜儿嘿嘿地笑:“眼镜儿,跟你讲个故事啊。”
“你说什么?”蒯斌的眼珠子猛地一立,跟竖进眼皮里俩枣核似的,一指墙角,“撅着去!”
“我没说你是屁眼儿……”木乃伊嘟囔着,病猫一般耷拉着头,一步三摆地去了墙角,屁股跟大腿呈折叠状撅着。
“我也撅?”驴四儿愁眉苦脸地蹭下了大铺。
“有人替,你解放了。”蒯斌嘟囔一句“傻×孩子”,又躺下了。
“蒯组,别为一句话犯冲,不值当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眼镜儿瞥一眼木乃伊,起事儿似的凑过来说。
“忍一下你就不糟蹋人家小姑娘了。”蒯斌满是惋惜地替他总结道,眼镜儿立马噤声。
闷着头干了一阵活儿,驴四儿又忍不住了,拉着旁边一个独眼老头儿说:“大叔,你那只眼是怎么坏的?挺吓人啊,跟女人裤裆里那玩意儿似的。”
老头儿说:“我小时候痞,被我爹一笤帚疙瘩打出来的。”
驴四儿把眼一瞪,盯着老头儿的那只坏眼,一惊一乍地说:“你应该按一个假眼珠进去啊,不然太难看了。”
老头儿说:“以前我有,被我儿子不小心给咽下去了。那天我在家睡觉,把假眼摘下来放在杯子里泡着,我儿子口渴,端起来就喝。后来假眼就堵着他的腚眼儿了,去医院找大夫,找来找去找到了,大夫吓了一跳,日他个奶奶的,我行医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有腚眼儿朝我瞪眼的!”
“那还不赶紧拿出来?洗洗好接着用啊。”驴四儿依然朝老头儿瞪着他的那两只螃蟹眼。
“妈的,脑子不跟趟……”蒯斌坐起来,捻着下巴上的几根鼠须,蔫蔫地笑,“落后就要挨打,这是邓大爷说的。”
“邓大爷说得没错,”驴四儿兴奋地往这边凑了凑,“不听话就砸出眼来,”瞥一眼撅在那儿的木乃伊,“还有那位。”
“那是说你呢。”老头儿擎着鞋底子飞针走线。
“说我?我又没惹蒯组,蒯组心明眼亮,”驴四儿讨好地冲蒯斌呲了呲牙,“蒯组我真佩服你,如果没有你,木乃伊这个混账东西还不知道该怎么折腾大伙儿呢。刚来的时候,高天砸过他,他不服气啊,找机会还想发坏,你这一上来就摁住他了,他见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哎,可也怪了,你说这个混账玩意儿那么能‘舔’,政府怎么就不用他了呢?”
“这你都不知道?”眼镜儿缓过劲来,矜持地一笑,“就好比一条狗,当嘴里的那根骨头变成一颗炸弹的时候,你说它是继续叼着还是赶紧丢下跑?”“蒯组,蒯组!”木乃伊忽地直起了身子,“王川反改造,他辱骂政府是狗!”
见没人搭理他,木乃伊蔫了,放屁似的哼唧一声,重新撅了回去。
蒯斌皱着眉头捻了一阵胡须,蓦然抬头:“木乃伊,明天你去把厕所里的大粪掏到肥料池子里,那活儿适合你。”
木乃伊委屈得像是要哭:“凭什么?”
蒯斌的声音轻得像纸:“鸟奔高枝落嘛,这事儿没解。”
木乃伊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不出声了。驴四儿捂着嘴笑:“看见了吧,蒯组就是会教育人,就像闪闪的红星里潘东子唱的那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赢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蒯斌突然躺倒,声音粗得像驴,“——党的教导记心头!砸碎万恶的旧世界,万里江山披锦绣……”
在这样的歌声里,我沉沉睡去。
一只老鹰在黑暗的天空中飞翔,天上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雪,老鹰忽然就变成了一只麻雀,歪歪扭扭地扎进了一个笼子。
我听说在笼子里呆久了,有些鸟儿就不再适应天空了,它们会觉得笼子更适合自己。
是不是我已经像鸟儿一样,适应了笼子里的生活?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外面的一切,眼前全是笼子里的一些怪鸟。我跟这些鸟一起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扑腾来扑腾去,就扑腾到那条熟悉的街道去了,我看见王老八在汗流浃背地拆我家的房子,我爸爸跟在他的后面帮他擦汗,一边擦一边笑,我妈在屋后的尘埃里哭,我爷爷蹲在西院墙下,院墙的影子照得他很黑,我哥在凄厉地叫骂……
我一激灵,抬腿向前迈去,险些掉到铺下,这才发觉自己是在做梦,而监舍里的混乱,却是真的。
大铺下面,驴四儿跟木乃伊滚到了一起。
驴四儿好像认错了公母,配狗一般骑在木乃伊的身上,大嘴叉子直奔木乃伊的脸,好像是在找他的嘴巴,要强行接吻。
木乃伊奋力躲闪着驴四儿的嘴,一声接一声地宣布要跟驴四儿的老娘睡觉,惹得驴四儿越发执著地寻找他的嘴巴。
我坐起来,点了两根烟,插到看得津津有味的蒯斌嘴里一根,幸灾乐祸地问:“又怎么了这是?”
蒯斌不说话,烟全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两只眼睛眯得像皱纹。
眼镜儿用肩膀扛我一下,颤着嗓子说:“刚睡下,木乃伊就开始‘闹妖’,要掐死驴四儿呢。”
此人也就这么大的本事了,我笑了,开始的时候连高天都不服,现在的级别也就游荡在驴四儿那个档次上了。
眼镜儿用力吸着从我嘴里喷出来的烟,献媚地冲我挤咕眼:“他完了,脾气是朝蒯组来的,不敢跟蒯组造次,拿人家驴四儿撒气。张老弟,有烟没?我家远,好几个月没人来看我了……那什么,给老哥来一棵?”我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他,继续看铺下的两个大男人温存。驴四儿已经嘬住了木乃伊的嘴唇,吭哧吭哧地啃。木乃伊直挺挺地受了一阵蹂躏,突然爆发,大吼一声“爷们儿不过啦”,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猛力一摆头,横空跳将起来,就势抓住驴四儿的脚腕子,全身的力气用在双臂上,随着一声“去你的吧”,驴四儿乔丹手中的篮球一般被惯到了门口的一堆杂物里。驴四儿王八也似在杂物里蹬了一阵腿,晃悠起来,剑指一横木乃伊,厉声谴责:“我奸你老娘!你不照架子来!”我这才看清楚,木乃伊的嘴巴彻底“哗啦”了,下嘴唇一片烂肉似的耷拉在下巴上,上嘴唇肿得撅在鼻子上,模样就跟猪八戒被人在嘴上砸了一石头似的。这下子玩笑开大啦,驴四儿不光是严管队和禁闭室的事儿了,弄不好要加刑。
我这里正愣着神,木乃伊一手撮着下嘴唇,一手横着奔了驴四儿。
驴四儿的一声“哼”还没哼利索,身子再一次进了杂物堆。
木乃伊吃了辣椒的猴子一般团团转着,好像要找一件趁手的凶器,刚把门后的一跟镢柄抓在手里,身子就横着出去了,重重地砸在墙面上,屋顶的浮尘扑簌簌掉下来,立刻把他粘成了一只硕大的蜘蛛。蒯斌的影子在杂物与墙壁之间一闪,木乃伊又一次腾空而起,闷声不响地扎进了杂物堆,刚刚站起来的驴四儿又一次被砸了进去。里面的两声“哎哟”同时响起,唱戏一般滑稽。
大家的一声喝彩刚刚落下,蒯斌就躺回了被窝,屋里旋即没了声响。
我穿好衣服,走到杂物堆旁,一把拽出了木乃伊:“别跟我解释,我都看见了。走,跟我去队部。”
木乃伊佝偻着身子翻了一个白眼:“你算老几?”
我边往外拽软成鼻涕的驴四儿,边回了一句:“在这里,除了蒯斌就是我,老子是劳改积极分子。”
蒯斌慢悠悠地支起了脑袋:“别管他,让他继续表演。”
木乃伊的嘴巴流着血,擦也擦不干净,索性不擦了,横一下脖子,“呱唧”一声躺在了我的脚下。
驴四儿站不住了,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木乃伊的肚子上,随着一声舒坦的“哎哟”,滑到一边,美美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征询地看了蒯斌一眼,蒯斌坏笑一声,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他是让我报告队长去呢。
眼镜儿很伶俐,跳下大铺,麻利地穿上衣服:“张老弟,你歇着,我去。”
木乃伊被方队长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着他,据说他在严管队里玩自残,保外就医了。
驴四儿被关了禁闭,三个月以后出来,刑期多了一年,因为故意伤害。
由于制止重新犯罪行为,蒯斌“升官”了,当了我们这个中队的“大值星”(犯人头),组长的位置自然成了我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那些天,我几乎每天晚饭后都要坐在监舍门口为大家奉献几首口琴曲。
我吹得最多的是《军港之夜》: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
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
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
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驴四儿把歌词改了:
潍北的夜啊静悄悄
寒风把大铺轻轻地摇
把自己搞得嗷嗷叫……
又一个春天来了。
地里的几个肥料池子开始化冻,我们又开始“机动”了,继续挖大粪往池子里运,等待春耕的时候撒到田地里。
我不用拉车子了,我当了驾驶员,开着装满肥料的拖拉机往地头上送粪,“装卸工”有三四个,活儿异常轻快。
一天拉上个五六趟,然后就可以回监区休息了。
监区的绿化很好,一树一树的桃花装点着空旷的监区,让我的心情同样变得空旷与清澈,只是天气依然感觉不出多少暖意。看天空只是一片苍灰,似乎有一坨硕大的冰块儿在上面悬浮着,不时让我感到压抑与憋闷,感到离我不远的冬天那种寒冷依然围绕在我的身边,让我一次次地想要变成一只鸟儿往家的方向飞。
三月初的一天,可智来了,这次是他自己来的,他说,我妈又住院了,我爸爸在医院陪床。
可智说,林宝宝找了一份工作,在街道上的纸盒厂糊纸盒,一个月有三四十元的收入。她的脾气也改了,整天不言不语,下了班就回家陪我爸爸和我妈,有时候还带着来顺出来溜达,贴着墙根走。金龙回来了,好像是提前释放的。金龙一回来就去了我家,跟我爸爸解释那件事情,我爸爸听不懂,任他说。家兴现在彻底混成了一个人物,年前他打听到河西的一家酒店生意不错,就派郑奎带着几个兄弟去了这家酒店,找到经理,说自己的“公司”资金周转困难,要用一块手表做抵押,借五万元钱用一用。吃不住恐吓,那位经理只好将五万块钱打到了家兴指定的账户上。
临走的时候,可智说,你在里面不要乱琢磨这些事情,只要家里还安稳着,你就好好呆在里面,争取早一天出去。
我的心乱得像鸟窝,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木着脑袋送他走了。
外面在下着一场太阳雪,阳光映照下,雪片亮闪闪地飞。
那些天我们中队一直在挖大粪,我很累,走着路都想睡觉,有一回竟然真的睡着了,带队的一声“入监守法第一条,预备唱”让我一头栽进了路边的草丛。
我很想离开这里,我想在照顾好我爸爸我妈和来顺的同时,看看老街变成了什么样子。
赵娜来信了,在信里,她说,她爸爸知道了她来看过我,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还去派出所找了所长,让他以后不要再给她开证明来接见我。“你放心,尽管我暂时见不到你,可是我的心属于你,直到永远……”信的中间,她写道,“你用一根纸项链拴住了我的心,每当看到那根项链,我就看到了你,它是咱俩的爱情见证。我不会因为我爸爸的阻拦就把你忘掉的,你是我的心,我永远属于你,什么力量也别想阻止我对你的爱。等下次我爸爸出差的时候,我会想办法开出证明去看你的。我发誓,为了你,我要与我爸爸抗争到底,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年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有权利寻找自己的幸福。亲爱的,等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最后,赵娜换了字体,工工整整的楷体字:“喷泉的水堵不死,爱情的火扑不灭!”
嗅着信纸上散发出的淡淡茉莉花香,我的心都要碎了,种种复杂的感觉缠绕在心头。
我不敢留着这封信,我知道自己的脾气,我会控制不住地每天都拿出来看的,那样,我会每天都处在一种无以言表的痛苦之中……我连赵娜给我的茶叶都不敢喝,我怕喝了它,自己的血液里都会流淌着赵娜的影子。我把茶叶送给了方队长,我说,这是我对象给你的。他收下了,美滋滋地笑。赵娜给我的牙刷我也不敢拿出来用,托人送给了在严管队的高天,我知道他有收藏牙刷的癖好。牙膏,我跟大家一起用,很快就用完了。现在,我的身边只有赵娜装我的衣服用过的那只网兜,它连同包牙膏牙刷和书的那个包袱一起,藏在我的工具箱最深处,我不敢随便过去动。
赵娜送给我的那些书,我一本也没看,因为她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这样的字:赠我的爱人——张石。
我把这些书全都送给了蒯斌,他爱书,珍惜书,每一本,他都包上了封皮。
烧掉这封信,望着眼前的灰烬,我心静如水。
我盼望着某一个突如其来的时刻,赵娜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内心深处又不想见她,我觉得自己不配。
我抽空给赵娜回信,寥寥几句,大意是,我爱你,可是我的身份不允许,你还是忘了我吧。
赵娜一直没有回信,我估计有两种原因,一是她没有收到这封信,这封信被她爸爸给收走了;二是她收到这封信以后,生气了,她以为我反复无常,不是个男人,不打算理我了。仔细想想又不太可能,这封信的收信人地址是中化,她爸爸收走的可能性不大;她看了信,生气不理我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接触,我基本了解了赵娜的性格,尽管她表面上看起来有些柔弱,但她很有性格,甚至有些执拗,她是不会因为一两句话就取消自己的决定的。我断定,这封信赵娜看了,她不想给我回信,她一定是想找个机会当面过来质问我,痛骂我。
蒯斌有一个朋友在修配车间干钳工,我通过他搞到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黄铜,要给赵娜做一只比纸项链高档的铜戒指。
我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对赵娜的承诺——我坚信,我亲手做的戒指尽管不值钱,但它绝对算得上是一件真正的礼物。
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把铜戒指做成了,黄灿灿、亮晶晶,非常精致,那上面同样有一朵怒放的玫瑰花。
可是我失望了,这一年赵娜生日之前,她没来见我……铜戒指在我的胸口、在我的裤兜里磨得有些变形。
冬天来了,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那些雪下得怪,雪片在天上扬场似的飘,呼啦啦响着穿过空空荡荡的监区。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闲散,不用出工,整天呆在监舍里编织草鞋。
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所有思念着的人会在哪里,老街西海边的那些海鸟还在飞吗?
没事的时候,我时常蹲在一个角落孤单地吹我的口琴。每当此时,蒯斌就会凑过来蹲在我的对面,眯着眼睛听。
有一次我在吹丽达唱的那首《爱情来到我身边》,蒯斌红着脸夺下了我的口琴:“你想‘拿’死谁不成?”
我哑然失笑,怀疑蒯斌的心里也装着某个女人。
蒯斌用我的口琴吹完一段《美丽的索罗河》,红着眼睛问我,你是不是在想女人?
我反问:“你不想?”
蒯斌的脸红成了一只西红柿:“我跟你不一样。你没有那样的经验,想也想得不那么剧烈,我就不一样了,我想得简直要爆炸。”
接下来,蒯斌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女人的故事,听得我两眼发直,心发麻,真想变成一只苍蝇飞出监狱,飞到某个女人的身上。
蒯斌很能聊,从女人的身体构造到女人从少女变成少妇的心理发展,直到男人与女人上床后的“操作规程”,娓娓道来。
没想到,我生命中关于女人的一些“关键知识”竟然来自监狱,来自这个叫蒯斌的家伙。
这话惹得驴四儿一蹦三尺高,捂着裤裆大喊:“我要好的,我要好的——”
蒯斌哼道:“那你还得配你配不配?”
驴四儿当场脱了裤子:“哥哎,你帮我看看,我觉得我五样都好!”
话音刚落,驴四儿就“勾勾”在地上了——蒯斌在驴四儿的裤裆里结结实实地踹了一脚。
从此,蒯斌不再谈论女人了,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之前一直在陆陆续续地走人,独眼老头儿走了,眼镜儿王川走了,几个刑期短的伙计几乎在我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悄然离开了我的视线。他们就像树叶被风从树上卷走,无声无息,只有留下的那一点点蒂疤,还有一丝曾经鲜活地生长在那里的痕迹。新一批犯人来了,他们就像树上新增的叶子,对那些曾经也在这里摇曳过的叶子一无所知。这里似乎只是一个驿站,迎来送往,除了“老人们”偶尔想起他们的故事,过客们不曾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在他们貌似轻松的面容里,看不出一点点的忧伤,但我知道,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对于他们却是刻骨铭心。
驴四儿出了禁闭室以后整个人变了样子,身体干巴,表情凄惶,见了谁都一脸茫然,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家雀,一付心有戚戚的样子。
兰爱国来信说,我哥还在青海,当了自由号儿,在荒漠上栽沙棘,挺闲散的活儿。我妈身体很好,能上街买菜了,还能带着来顺逛公园。
驴四儿彻底犯了神经病,过年那天,别人都在喝茶闲聊,他躺在铺上,脸憋得铁青,像一只沤烂了的大茄子。组里一个号称木乃伊第二的湖北人大声宣布:“为了加强改造,下面由驴娃儿四为大家现场直播舞龙!”说完,一把掀了驴四儿的被子。驴四儿撒了手,任凭被子将他两腿中间的那个物件蹭得滴溜乱转。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大家都没有心情凑热闹,别转脸看我和蒯斌,表情一律像受难的耶酥。蒯斌在两根指头中间捻灭了烟,过去给驴四儿盖好被子,冲假木乃伊一勾指头,假木乃伊以为自己的表现起到了调节气氛的效果,“二政府”要奖励他了,乐颠颠地跟在蒯斌的后面出了监舍。外面在下雪,假木乃伊夸张地抱了一把眼前的雪,一声“好一派北国风光”还没喊利索,“哇呀”一声躺到了门口的一堆雪里。这小子反应贼快,趁蒯斌的第二脚还没蹬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蹿回监舍,奔驴四儿就过去了:“大哥对不起!”蒯斌站在门口,披着一身雪花嘟囔:“操你二大爷的,舍我一身剐,能挽救你获得新生,值!”
我说:“得,蒯哥找出下一个木乃伊来了。”
蒯斌别一下脑袋坐了回去:“过年还不让人家玩玩自己找点儿乐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脚好像不轻,这工夫才觉出疼来,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乱叫,就像被蒙古大夫拿错了穴位。
我感觉蒯斌这家伙很有意思,说他主持正义吧,他还经常使一些又坏又怪的招数,说他是个坏水吧,他还真的有些正义感,尽管这样的正义感往往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才出现的。我敢说,这个组里除了我,没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着他,就像一群惊惶失措的苍蝇在躲闪横空而来的那只又臭又脏的苍蝇拍。
年底,我终于收到了赵娜的来信,信纸上的字迹模模糊糊,我知道,那是被泪水洇过的缘故。
她说,我发过的誓一定会兑现,无论遇到多么大的困难。
这几个字她写了好几遍: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我觉得这封信被她写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信的最后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红色吻痕……他妈的,你什么时候用上口红了?我蔫蔫地想,坏女人才用口红呢。
划一根火柴,点上这薄薄的两张纸,望着淡绿色的火焰,我的鼻子酸得像灌满了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