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梧桐树下停着一辆看样子像是租来的大客车,三个武警端着枪站在车下,阳光洒在他们的头顶。
方队长让我们排成一行站在大客车旁边,目光冷峻地扫了大家一眼:“哪位叫牟乃伟?”
牟乃伟应声站了出来:“报告政府,犯人就是牟乃伟!”
方队长上下打量他一眼,点了点头:“听说你在看守所表现不错,很有正义感,要做个表率。带队上车。”
早饭是在车上吃的,一人三个大面包。
大客车在沉闷的吃饭声中驶出了看守所,阳光一下子就没了。
牟乃伟吃饭很快,大家还在翻着白眼儿干咽面包的时候,他已经在用唾沫“咕唧咕唧”地漱口了。
大客车驶出市区,眼前的光景开始熟悉,我赫然看见了灰蒙蒙的一片平房中出现一抹黄色。黄色越来越清晰……小黄楼!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赵娜的影子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晃动。赵娜回家了没有?她现在在家里干什么呢?她是否知道我在这个车上,她是否知道我一直在想她?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有看外面的光景了,此刻的小黄楼在我的眼里是那么的高大,就像一座宫殿。赵娜,你在哪里?你打开窗户看我一眼啊……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胸口憋得像要爆炸。那扇熟悉的窗户紧闭着,我纳闷,大热天的关着窗,家里没人?
长河流着岁月
秋风扫落叶
听大雁悲鸣
又是一年过
我思念远方的亲人
不知何时才能回家里
妈妈在盼儿回家……
一个一直被我们称做“驴四儿”的长脸汉子在轻声唱歌,唱着唱着,他竟然抖着肩膀啜泣起来。
八厂工地的影子在车窗外一晃而过,悲伤的感觉铺天盖地,洪水一样漫过我的身体。
我打个激灵,冲高天一笑:“……我在这儿跟一个姑娘研究过江湖义气。”
高天收回目光,纳闷地问:“你跟一个女人谈的什么江湖义气?”
我说:“你不懂,这是我谈恋爱的一种手段。”
驴四儿的啜泣声戛然止住,朝我这边踅摸两眼,忽悠一下将他驴一般长的脸凑了过来:“大哥,你也爱好这一口儿?”见我别过脸去不搭理他,他急了,声音登时变成了驴,“这事儿我懂行!不骗你,这是真的,在外面的时候,我三天不碰女人,就腰疼。”
我突然觉得有点儿倒胃口,立马影响了情绪,他妈的,刺激老子?你腰疼,我还心疼呢。
方队长好像听见了刚才驴四儿在说什么,瞪眼一瞅牟乃伟:“记得上车前我告戒过你的话没有?”
牟乃伟应声而起,手腕上的铐子带得身边的几个人一阵趔趄。
驴四儿在牟乃伟的咆哮声中倒地,又醉汉似的爬起来,惊鼠一般蜷回了座位,牟乃伟打虎英雄一样立在过道上。
高天垂着脑袋哼了一声:“这个怪ב扎煞’起来了……”看看正斜着眼睛瞄他的蒯斌,笑道,“不是说你。”
蒯斌垂下眼皮,软软地摇了摇头:“知道。玩的就是心理战啊,谁先崩溃谁先出局。”
下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空气依旧闷热,人像是被倒扣在一口锅里。
这里与我想象中的监狱有着天壤之别,像一个部队营房,只是围墙上的电网才让人联想到监狱。从我站的地方往东看,那里是一排排的平房,类似学校里的教室,又有些职工宿舍的感觉。往西看,看不到头,依稀觉得尽头有淡黄色的庄稼随风摇荡。
一队身穿灰色囚服的犯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往这边走来,靠近了,铺天盖地响了一阵口号——积极改造,前途光明!
方队长指挥一个跑过来的警察给我们卸了手铐,示意我们几个靠到另外一群看上去也是“新犯儿”的人那边,让大家呈一溜长蛇蹲下,清清嗓子说:“刚才我清查了一下,你们正好三十个人,够一个组了。请大家不要紧张,不要以为来了监狱就不是一个正常人了。我正告大家,既然你们犯了罪,就应该正确面对!”见大家都没有紧张的表情,方队长的语调舒缓下来,嘴角挂了一丝笑意,“从今天开始,大家就要参加劳动,为将来重新做人做好准备。掌握必要的劳动技能,也是立足社会的本钱嘛。我知道大家大部分都是城市人,农活儿干不顺手,鉴于此,经支队领导研究,你们这些人将被分配到机动组,机动组的任务就是……”
讲了一大通,我明白了,我们这批一起来的犯人暂时不种庄稼,去三里之外的河坝下挖淤泥。
宣读了一番监规纪律,方队长招呼大家进了临近的一间房子。
这间房子像一个职工宿舍,没有床,是一个东西两头的大通铺。
我被分配在通铺中间的位置,刚放下铺盖,蒯斌耷拉着脸过来了:“兄弟让一让,我在你右边。”
分配完了铺位,方队长冲牟乃伟一偏头:“跟我来。”
见方队长出去,大伙儿“嗷”地一声,滚到各自的铺位上打起了滚。
我想过去跟高天说几句话,见他黑着脸在跟墙角较劲,自觉没趣,怏怏地躺下了。
蒯斌取一个老僧打坐的姿势坐在自己的铺盖上,眼色阴沉地盯着门口,让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欠了他四两挂面。
不大一会儿,牟乃伟一脸官相地背着手回来了:“老少爷们儿听好了,今天休息,明天出工!”
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着那些往事,我没有心思去琢磨他,长叹一声,闭了眼睛。
我听见旁边一个人对驴四儿说,我们这个中队属于五大队的尖子中队,专管往地里送粪,挖大粪技术堪称一流。
蒯斌蔫头蔫脑地在一旁嘟囔,全国劳模时传祥同志就是个挖大粪的,受到毛主席接见了呢,他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一个年轻队长抱着一捆灰色的劳改服过来了,牟乃伟接住,回头一笑:“政府慈悲啊,发服装了。”
我换上劳改服,感觉自己一下子牛了起来,咱也是国家的人了,穿制服呢。尽管这制服有些老土,但很阳刚,小时候在电影《小兵张嘎》里见到张嘎穿过这种前后两扇,中间用布条连着的类似汗衫的服装,只是颜色不同。不错,这服装有点靠近组织的意思。
高天高唱一声“操”,气势汹汹地把旧汗衫砸在地上,解开皮带,将囚服扎在腰里,一时显得气宇轩昂。
换好囚服,一个老犯模样的人抱来几条烟和几包火柴,说是政府发的福利,每人三盒烟,一包火柴。
烟尽管是很低档的蜜蜂牌,但包装不错,带锡纸,我大喜过望——我的项链有材料了!
来不及抽烟,我匆匆将烟盒打开,取出锡纸,直接开始编我的麻花辫。
我编得异常仔细,精工细作这个词可以形容我的工艺。
奇怪的是,在编这根麻花辫的时候,我心静如水,连赵娜这个名字都没在我的脑子里出现。
也许是平日里想“疲沓”了,该想的时候反倒不想了?
麻花辫的长度够了,我收起来,准备找个机会让高天指点我怎样将它打磨得更精致,然后惬意地蹲到了门口。
在外面抽了一阵烟,方队长招呼大家进监舍,先是给大家每人发了一张锨和一把镐头,嘱咐大家注意劳动安全,不要乱闯警戒区域,然后罗嗦了几句关于好好改造的话,最后说:“既然来了,大家就不要想家,我已经跟你们每个人的家里联系过了,很快你们的家人就会来接见你们。你们可以给家里写信,告诉家里自己的情况,只要不违反这里的规定,生活必需品都可以带进来。”
我终于可以见到我爸爸和我妈了?心忽然有些茫然,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对管理员说我的家里没有人了。好长时间没有家里的音信,自己恍惚也感觉家里真的没人了,现在看来我家里的人冷不丁又“复活”了,因为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我爸爸和我妈早晚得知道他们的儿子去了哪里。他们来了我该怎样跟他们解释前面发生的事情呢?对他们说,我原本就是一个杂碎?我爸爸会说,你连杂碎都不如,杂碎也有父母,如果你是因为父母变成杂碎的还好,可你不是为了父母,你是为了一个女人……我真的不想让我爸爸和我妈来这里看我,我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做过的一切事情,现在我连拿镜子看一下自己都觉得恶心。
方队长嘱咐几句大家要遵守监规纪律,对牟乃伟说声“安排大家学习”,转身走了。
牟乃伟颠着屁股跟在方队长后面关了门,回头冲我点点头:“你,招呼大家学习。”口气跟方队长有些类似。
我强忍着受辱后的愤怒,微笑着摊了摊手:“牟组,怎么学,学什么,我不知道啊。”
牟乃伟一皱眉头:“谈谈自己的犯罪根源啊,这么笨。”鼻孔一支,顺路带出两缕青烟。
高天的鼻孔在一点一点地张大,脖子硬挺,怒视着牟乃伟。
我刚要过去跟高天说上几句,蒯斌拉我一下,蔫蔫地说:“心理战,心理战啊。”
牟乃伟摇晃一下脑袋,猛地仰起脖子,高声唱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样红呀……”“被你老婆的×血给染的。”这话从驴四儿的嘴里说出来,大家一愣,旋即笑炸了营。“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牟乃伟瞟我们这边一眼,以为自己的歌声起了喜剧效果,裂帛般吼出一声结尾,“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满以为大家会继续笑,可是牟乃伟失望了,大家像打鸣的公鸡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似的没了声息。
牟乃伟张张嘴,还想继续往下唱,忘词了,卡壳般“呕”了一声。他似乎觉察到自己的造型玩得有些失败,猛回头,大吼一声:“还都别跟我装×!老子闯荡江湖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狗×嘎杂子没碰到过?”
蒯斌蔫蔫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崩溃了,崩溃了,素质,素质啊。”
就在我刚想笑一声的时候,一只板凳横空砸向了牟乃伟。
牟乃伟抬手一档,凳子斜飞过来,凳子角“噗”地撞进了驴四儿大张着的嘴巴,驴四儿仰面躺倒,大练仰泳。
高天终于还是开始了!尽管他选的这个时机还算不错,但总归是有些急躁。
我这里正慌着,眼前有个高大的影子一闪,我看见高天大鸟一般飞过来,左手在正发着懵的牟乃伟眼前一晃,右手跟着一个下勾拳直接掏在他的小腹上,几乎同时,一只大脚跟上来,正好蹬在牟乃伟的脖颈上,牟乃伟猝不及防,“哎哟”一声倒在了刚刚站起来的我怀里,我毫不客气地拧转他的身子,往前猛力一推,正迎上高天的第二脚——牟乃伟木桩一般平着倒在了正在满地划拉草的驴四儿身上。高天没有停止动作,跳过去,一脚把牟乃伟从驴四儿的身上掀下来,上去又是一通乱跺。牟乃伟起初还想挣扎着爬起来,接二连三的几脚下来,他一下子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吐出一句“哥们儿打死我吧”,随即软成一条蛇,任凭高天踢打。
“妈的,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高天停止踢打,吐一口痰,转身回了铺位。
“是啊,为什么这样红?”蒯斌怪声怪气地跟了一句,好像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红了,就瞒着他一个人似的。
“被人打红的……”牟乃伟坐起来又横躺下了,无赖相一下子显露出来。
“三十六路地趟功,绝对三十六路地趟功!”驴四儿的嘴巴扎在尘土里,还不忘帮他做个总结。
门口有人影一晃,我连忙嘘了一声,故意提高声音:“大家都看见了吧?刚才老牟说反动话,高天才动手打他的。”
驴四儿说声“说反动话才挨打”,撅着屁股趴上凳子,沾满泥土的嘴唇鼓起老高,就像在下边掖了半截香肠。
门“咣”的一声被踢开了,方队长威严地站在门口:“高天,出来!禁闭一个月,调离本中队。”
高天早有预料似的站起来,抱着自己的铺盖走到门口,回头冲我一笑:“兄弟,我先走一步。”
蒯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我估计他一定是在心里说,老高也崩溃了,以为要去那个世界了。
高天听见了蒯斌的这声“扑哧”,抬腿一顶抱在怀里的铺盖,高唱一声“我迈步出监——”,昂首阔步走了出去。
瞅着门口高天留下的一道黑影,我心中的空虚一浪接着一浪,汹涌蛮横地扑来……好兄弟就这么分手了?
牟乃伟在地上哼唧两声,突然吹唢呐似的哭了起来:“要了活人命啦,打人往死里打,反改造啊……”
方队长踹一脚门扇,用一根手指横着想要跪过来的牟乃伟,大吼:“闭嘴!我都看见了!你,撤销组长职务,面壁反省!”
牟乃伟抬起肿成猪八戒的脸,半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方队长,撇撇嘴,娘们儿似的将哭声变成了抽泣。
监舍的门关上,夜深了。我知道,远方的老街灯火明灭,往事渐行渐远,未来依然模糊。
高天去禁闭室“修炼”了,我没有机会让他指导我“打磨”项链了,只好自己琢磨。
我记得电影《流浪者》里,拉兹送给丽达的那根项链是一个环一个环套在一起的,我也这样:将麻花辫拆成三厘米一节的小段,然后再编成一个环一个环的,环环相扣,套在一起。工艺很麻烦,“工程”完工,我几乎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项链漂亮极了,亮得晃眼。
我还有很多年才能回到社会,与社会隔离的这段时间,我只能用这个纸项链来栓赵娜的心了。
我想,这个纸项链不值钱,等我出去,我会买一条金项链送给赵娜的,金子比锡纸贵很多。
夏天很快就过去,秋天仿佛就在刹那间到来了。
劳改生活枯燥又烦闷,度日如年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再恰当不过了。
大坝下的淤泥挖完了,挖出来的淤泥倒在一个水库样的大池子里,池子里全是沤烂了的草和麻杆,淤泥盖在上面等到来年开春就是上好的肥料。
挖完了淤泥,我们机动组就“转业”了,三个人一小组,发一辆手推车,往田地里送粪。碰上坚硬一些的路面就一个人推车,到了地头,就变成了一个人推,两个人拉,不时喊上几声号子“嗨哟嗨哟用力拉,用呀么用力拉”,样子很滑稽,让我时常想起一首歌:“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那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好在干活儿的地方是田野,田野里有许多好玩儿的东西,比如蚂蚱啦,蝴蝶啦,蝼蛄啦。
蚂蚱和蝼蛄可以拴住腿儿让它们拔河,蝴蝶可以拴住腿儿让它们飞。这都很好玩,有用豆虫斗瓢虫的,有抓几只蜻蜓看它们交配的,甚至还有把蚯蚓装在瓶子里看它们纠缠在一起往玻璃上钻的。我觉得这些蚯蚓很有意思,它们也许喜欢阳光,尽管他们习惯生活在黑暗的泥土下面。我看着它们挣脱纠缠,蠕动着钻玻璃,好像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在吸引着它们,它们要冲出去接受阳光的爱抚。哈,你们这些傻瓜,出去有什么好处?一会儿就晒爆了你们……但我不得不佩服他们对冲出牢笼的执著,它们是那么的努力,不屈不挠,前仆后继地迎着不可能冲破的玻璃,奋力往外钻。
最有趣的是蛐蛐,它们刚被抓进罐子的时候很愤怒,绕着罐壁不停地转,转着转着就瘪了气,它们聪明,知道在里面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只好抖动薄薄的翅膀唱歌,唱得好可以得到一小块蚯蚓尸体。
我不太会辨别蛐蛐的好坏,经常抓一些个头大的跟人家个头小的赌。我以为个头大的才是真正的角斗士,其实不然,个头大的都傻,尤其是一种被称做油葫芦的傻虫儿,一上阵就跑,逃姿丑得要命,往往是跑不了几步就被人追上了,骑在脖子上啃了半个脑袋去。这样,我经常把自己的烟输掉,还没有脾气。驴四儿就比我懂门儿,他专抓一种叫做“掐地虎”的蛐蛐,貌不惊人,歌唱得也稀松,还时常有假唱嫌疑——别的蛐蛐在唱歌,它有模有样地哆嗦翅膀,就像著名怪×牟乃伟的德行一样,经常偷懒,他掌着车把,力气全是前面拉车的兄弟使。现在我们不喊他的名字了,直接把他跟古代埃及的某种古董联系上——木乃伊。
木乃伊彻底“沉”了,混得连驴四儿都不如,一提高天的名字他就得傻愣上半天,两只眼睛肚脐眼儿似的迷惘,就像刚死了娘的孩子。我们一般也不搭理他,除了他爹来接见,他提溜着东西回来,我喊一声“奉献喽”,让他给大家发发“福利”以外。
只要一有空闲,赵娜的影子就不请自来地在我的眼前晃悠,挥之不去。
我经常把眼前的这个影子当成《流浪者》里的丽达,幻想着我是拉兹,我出狱以后,跟她结婚了。
夜晚,我看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哼唱这首歌:
哦你这美丽的月亮啊
从天边看着我
我对你说出了心里的话
我为你打开了青春的心
哦你这美丽的月亮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十月初的一天,赵娜来了,她来看我,她来解除我对她的思念。
那天上午,大概十点多钟,方队长站在地头朝我扬手:“张石,接见啦!”
我估计是我爸爸来了,扑打着满身泥土跑了过来:“谁来了?”
方队长笑得满脸开花:“一个漂亮姑娘,她说,她是你对象。”
我的耳边“嗡”的响了一声,感觉眼前突然爆开一朵鲜花,头晕目眩,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方队长笑着拉起了我:“小子,你真有福气,那个姑娘可漂亮了,跟画儿上画的一样。”
我紧着胸口咳嗽了一声,心尖儿颤到发麻:“她是不是叫赵娜?”
方队长点点头,往前用力一推我:“对,她说她叫赵娜。快,振作精神,跑步前进!”
我撒猛往前跑了几步,猛地站住了,回头,冲着方队长傻笑:“我,那什么……我太脏了,我要先回监舍洗洗澡,换一身衣服。”
“洗澡的时间没有……”方队长扬手抖了抖手里提着的一只网兜,“衣服我给你带来了,就在这里换。”
“谢谢政府!”我冲方队长打个敬礼,快步上来,一把抓过了网兜,“这是谁的衣服?”
“你对象带来的,”方队长眯着眼睛笑,“这很好呀,在这儿跟人家见面,形象是要注意的。”
我抖开里面的一件上衣,心软软地烫了一下,这件衣服是我的,白色衬衫,刚刚洗过,冒着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这应该是赵娜洗过的。网兜里还有一条裤子,也是我的,蓝色军裤,是我在跟赵娜一起跑步的时候穿过的——她的良苦用心,让我感到温暖。
顺着网兜再往下摸,我摸到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打开,里面是一包茶叶——她没有钱,她只能送我这个。
脱下劳改服,换上衬衫,脱掉裤子,穿上蓝军裤,我习惯性地将衬衫下摆扎进了裤腰。
系裤带的时候,我想,如果此刻赵娜送我的那条腰带还在就好了,那样,我就又是一个纯洁的张石。
将腰上的那根鞋带在两个裤扣上打一个结,我拍了拍肚子,还好,我打的是蝴蝶结,应该还算养眼。我想,如果时间过得再快一点,我的头发瞬间长长,我将它打理成分头,然后再抹上点儿发蜡,那就好了,我是个干净利索又帅气的小伙儿呢。
我在前面跑,方队长在后面追,估计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会以为我们在练马拉松。
跑到监区大院的时候,我站住了,脑子里闪出一根银光闪闪的纸项链,我的呼吸一下子变得不畅。
方队长跑了过来:“还有什么事儿?”
我说:“还有一封信我想直接给她,省得以后还得麻烦寄。”
方队长伸手一指监舍的方向:“自己去拿!”
我跑回监舍,找出纸项链,匆匆在一张纸上写了在脑子里存了几个月的那首诗:爱你,爱你,我爱你。
用这张纸包住纸项链,我撒腿冲出了监舍,眼前两得一塌糊涂。
接见室到了,方队长指着最东头的一个房间说:“她在那里。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好好谈,让人家放心。”
我顾不得点头,直接冲进了那个房间,眼前豁然一亮——赵娜静静地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一袭白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一朵怒放的马兰花。
我俩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四目以对,慌乱地跳开了,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我摸着桌子角坐到了赵娜的对面,鼻子突然就酸了:“赵娜,你来了……”
赵娜的脸色苍白,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我,像生气,又像怜悯,像哀怨,鼻孔也张得圆圆的,像是在极力控制着某种情绪。“别这样……”我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偏着脑袋躲闪她的目光,“咱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儿,你别吓唬我。”
“你瘦了……”赵娜嘴巴一歪,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我是个灾星……”
“别哭……”我想伸手来擦她的眼泪,她躲开了:“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是我没有勇气。老街人都知道,我是个灾星。”
“你能不能别这样说自己?”我控制着自己的眼泪,用一只手盖住了她放在桌子上的一只手,“这事儿不怨你,谁也怨不着。”
“可你是因为我,才……”赵娜的另一只手盖上了我的手,“你知道吗?你走后,我没日没夜地哭,我的眼泪都要哭干了。”
“没干,这不是还很多嘛,”我的另一只手也盖了上来,用力往下压,“不过你可不能再浪费了,那样,眼睛受不了。”
“我不哭了……”赵娜用力地眨眼,长长的睫毛被泪水粘成一缕一缕的条儿,“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对,这才是个好孩子……”说完,我的眼泪竟然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咱们都不哭……”赵娜抽出一只手,轻轻擦了一下我的眼睛。
“不哭,咱们都不哭,”我用力地点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去过你家,你妈妈不理我,她知道我是个灾星……”
“不许这样说话。”
“你爸爸说,你判刑了,发在这里……我去找林宝宝,林宝宝帮我去派出所开了证明,我就来了。”
“你还在上学吗?”
“你别问了,我不想说……张石,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把魂儿丢了。”
“我也想你……以后你不要想我了,我判了六年,时间很长呢,我不能耽误你。”
“我等你,我要等你一辈子。我爸爸不让我来见你,他说你是个罪犯,可是这次我不想听他的了,因为你是因为我才进来的。”
“开庭的时候,我见过你爸爸,我答应他,以后不跟你联系了。”
“这事儿你最好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赵娜瞪我一眼,接着垂下了眼皮,“我妈骂我贱,她说我是个下贱坯子,贱女人……我贱吗?”“不,你不贱……”我抽出一只手,想来堵她的嘴,她躲开了:“所以,我必须等你,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不是个贱女人。”
“可是你爸爸……”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爱他,同样也爱你,但这两种爱是不一样的,我谁都不想放弃。”
“可是做人要信守诺言,我答应过你爸爸的。让我想想……”
“你不要想了,我等你,就这样,除非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赵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像是在抢白,“你必须答应我,我还等着你送我生日礼物呢,你去年就答应过的!”
“给你。”我从口袋里摸出纸项链,拿过赵娜的一只手,轻轻盖了上去。
“这是什么?”赵娜打开包住纸项链的那张纸,眼睛一下子亮了,“天哪,好漂亮!”
“漂亮吗?”惭愧夹杂着内疚与爱怜一起涌上心头,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漂亮,太漂亮了!”赵娜试探着将项链挂上自己的脖子,“这是我这一生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谢谢你,张石。”
“这不算是最好的礼物,以后我要送你一枚真正的项链。”
“那是以后,”赵娜用一只手捂住纸项链下面的那多玫瑰,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现在我就要这样的项链!”
“这是纸的,不结实……”
“别乱说……”赵娜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它只要在我的手里,永远都是结实的,永远!”
“轻点声,”我回头看看,咽一口唾沫,轻声说,“你不要激动。”
赵娜猛然一抬头:“我没激动!从我决定要嫁给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激动了……”
我用力拍了拍桌面上那张包纸项链的纸:“我知道,我知道。别再重复了。”
赵娜看见了那张纸上面的字,轻声念起来:“爱你,爱你,我爱你……呀,真不害臊。”
我抽回手,笑了,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这是一首诗呢。”
赵娜一怔:“你还会写诗?”脸跟着一红,“张石,你究竟仔细看过我给你的那根腰带没有?”
眼前闪过腰带反面刻着的那首诗,我用力地点头:“看过,我仔细看过。”
赵娜目光幽幽地盯着我的脸,一字一顿:“从那个时候我就下了决心,我属于你的,我爱你,爱你一辈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鼻子又在发酸,我连忙换话题:“你去见林宝宝,她怎么样了?”
“她是个好姐姐……她喜欢我,她摸我的脸,抱我,亲我的头发,她说,女人的命都这样……”
“她儿子呢?”
“她儿子在你爸爸家,她把饭店关了,也住在你们家。”
“我哥哥……”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打住了,问那么多干嘛,她不会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这里都需要什么,我也没有钱给你买……”赵娜说着,抽回被我紧紧攥着的手,从脚下拿上一个白色的包袱,“你看,我给你带了牙膏、牙刷,还有几本书,”一样一样地将这些东西往桌子上面摆,“呶,牙膏、牙刷,三个呢,你要勤换,用时间长了会有细菌。这是书,《车工技术》、《刑法》、《刑事诉讼法》……还有,我把你的口琴也带来了。”
看着这支被赵娜擦得锃光瓦亮的口琴,一股暖流夹着一股心酸涌上心头,我恍惚看见自己骑在我家对面的那堵矮墙上,断断续续地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我还看见赵娜坐在离我不远的那段长满茅草的墙头上轻声唱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我把这些东西重新包好,感觉眼睛有些模糊,赶紧调整情绪:“其实我不喜欢看书,连环画还行。”
赵娜乜了我一眼:“你是个大人了,不要老是让人操心……起码车工书你应该看,以后出去当工人,养活家。”
我的心头又是一热,我知道她说的这个“家”指的是什么,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赵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圈又红了:“张石,你好好在里面改造,争取早点儿出去。那时候我就长大了,咱们结婚。”
我念叨一声“结婚”,心中就像碰翻了某种东西,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这个话茬。
方队长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我趁机站了起来:“接见时间到了,咱们走吧。”
赵娜起身,往我这边靠,她似乎有让我抱她一下的意思,我不敢,不是怕她躲闪,是怕方队长阻止。
方队长笑眯眯地瞅我一眼,又瞅了瞅赵娜:“很好,很好嘛。这样,张石的改造就有了动力。”
赵娜推着我的后背往门口走:“感谢警察叔叔关照张石……”咳,她还是拿自己当小孩子。
我偷偷捏了一把赵娜的胳膊:“以后你不要来了,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赵娜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想你的时候,我就来,你管不着。”纸项链上挂着的那朵玫瑰花随着她的喘息,一闪一闪地动。
外面阳光璀璨,我目送赵娜走出接见室,目送那朵白色的花儿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阳光的尽头,心中五味杂陈。
我万万没有料到,从此以后,我与赵娜一别就是八年。
月底的一天上午,我跟蒯斌站在地头,无聊地看远处插满小旗的警戒线和骑在马上往来奔突的武警。
驴四儿从西面一块玉米地里窜出来,跳着高儿冲我嚷:“张老弟,你爹和你哥哥看你来啦!”
我的心咯噔一下,好啊,你们终于来了。
驴四儿喊完这一嗓子,卯足了电的破风扇一般晃了几晃,“哗啦”一声钻进了玉米地:“我先去看看咱爹!”
蒯斌打个哈欠,迎着太阳闭了一下眼:“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事儿没解。”
在接见室的门口,我看见了我爸爸,我爸爸局促地站在一个树阴下,望着我笑。
可智站在我爸爸的身边,不认识我似的张着嘴巴看我。
驴四儿说的“哥哥”竟然是可智?我还以为我哥哥来了呢……心莫名地一沉,我冲他们挥了一下手,借着方队长的一推,偏腿拐进了接见室的走廊。
站在走廊后面刚喘了一口气,我就听见我爸爸在说:“来顺乖,别乱跑,见了二叔别哭,二叔不喜欢哭的孩子,听见了吗?”
来顺竟然也来了?我的心悠忽憋闷了一下,感觉我爸爸真是不明事理,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带他到这种地方来,不怕他长大了顺腿拐进来?
方队长摸了我的肩膀一下,指着对面的一个房间说:“你们去那个房间。我就不进去看着你了,我相信你。”
我说声“谢谢”,打开门,站在门口等我爸爸他们进来。
好长时间也没人进来,我正纳闷,来顺小小的脑袋在门口一探,弹簧似的又缩了回去。
我估计是我的模样吓着他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形象,浑身发蔫,又黑又瘦,跟一根沤烂了的萝卜一样。
可智进来了,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安,干笑着,提着两个网兜的手不停地哆嗦。
我上前两步,瞥一眼倚在门边的方队长,冲可智伸出了手:“表哥,你也来了?”
可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握一下我的手,回头嚷了一声:“来顺别跑,快来。”来顺被我爸爸拉着,脚蹬着地往后撤身子,我爸爸低头瞪他一眼,来顺乖巧地眨巴两下眼睛,扭扭捏捏地藏在我爸爸的腿后面,红着脸看我。
我蹲下身子想要抱来顺,他捉迷藏似的躲闪。
方队长问我:“你儿子?”
我的心蓦然一热,是啊,这是我的儿子……打从离开家,我时常想起他,想他喊我二叔时的样子,想他大人似的背着手在饭店门口溜达,想他因为发烧而变得熟透了的苹果一般的脸,想他眨巴着诡秘的眼睛说不出话来的模样。我说:“是我侄子。”方队长“哦”了一声:“我猜就是这样,你的年龄不大嘛,这么小就有了孩子那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我想打哈哈说“我还至于那么没有思想觉悟嘛”,没等开口,可智在一旁开玩笑道:“就是就是,他长得太夸老了,有个爹模样呢。”方队长一笑:“进去谈吧,抓紧时间。”
我把我爸爸和可智让到桌子对面坐下,抱起来顺放到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地摩挲他剃得溜光的脑袋:“叫二叔。”
来顺仰起脸看我一眼,垂下头,小脑袋直往我的胸口钻,蹭得我直痒。
我爸爸隔着桌子捏了捏来顺的胳膊:“顺子,喊二叔啊。”
我说:“别难为他了,我知道他不会说话。”
我爸爸说:“这小子‘装熊’呢,昨天夜里还说梦话来着。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二叔,我想你。我开灯一看,这小子淌眼泪了……要不我能带他来这里?”
我搂得来顺更紧了,感觉自己的心像是一只被阳光照着的雪糕,一点一点地融化:“来顺,好孩子。”
可智说:“这小子聪明着呢,知道你哥的事儿了,嚷着要见爸爸,可是远啊,去不了,他就想二叔。”
远?远到哪里?我猛地抬起了头:“我哥去了哪里?”
可智摸了摸我爸爸的手背:“大叔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跟石子说会儿话。”
我爸爸踌躇片刻,走到我身边接过来顺,拖着脚步出了门。
“其实也没什么,让大叔出去是怕他听了这些事情伤心……”可智叹口气,接着说,“你哥判了十三年。市中院判的,他是从‘一看’走的,直接去了大西北,在青海格尔木那边服刑……九月份我接到他的来信。他不让我告诉你爸爸他去了哪里,怕你爸爸去看他。他说当时他开枪打牛二是迫不得已,他跟牛二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了,必须有一个人出手,不是他就是牛二,所以他先下了手。他对这件事情一点儿也不后悔,他说,留着牛二终归是条祸根,他那么做是想一次性了断这件事情……”
“他没安排一下林宝宝和来顺的事情?”可智说话太罗嗦,我打断他道。
“安排了,让我经常去照看一下娘儿俩,别的没提。”
“这叫安排?”我在心里哼了一声,“林宝宝为什么把饭店关了?”
“这些事情你还是别问了……”可智的脸色黯淡下来,“你在里面好好的,出去以后再说。”
“不想告诉我是吧?”我有些着急,眼珠子都瞪疼了。
可智低了一会儿头,弯下腰把地上的两个网兜提到桌子上,往我的眼前推了推:“这是我给你买的东西,里面有两条烟,几包奶粉,几个罐头……”“你不说话,东西就拿回去,”我把网兜重新拿到了地下,“我这里不缺这些,我缺的是外面的消息。”可智蔫蔫地瞅我两眼,猛地一咬牙:“老二,我说了你可别上火。你想,现在你出不去……”
“是不是牛二派人去折腾林宝宝了?”我闷着胸口问。
“不是。牛二已经废了。树倒猢狲散……”
“那么是谁?家兴?”
“是他。”可智说,我哥出事不久,家兴就去找林宝宝了,对林宝宝说,我哥临走的时候跟他交代过,饭店门口的栗子摊儿交给他来处理。林宝宝不相信。家兴就找来了一帮人帮他作证。林宝宝拗不过他们,就让了一步,让他们暂时管理着那几个栗子摊儿……“其实你哥不光是宝宝餐厅门口的那几个摊子,”可智忍不住叫了起来,“整个老街的栗子摊儿全是他的!可也怪了,你哥的钱呢?有时候他竟然还去找我借钱……”其实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哥确实没有多少钱,名义上,那些摊子都是他的,可是他也就是过去收点儿“管理费”,我打断他道:“我想知道的是家兴怎么折腾林宝宝。”可智红了一下脸:“家兴接手了你哥的摊子,换上了自己的人……”
接下来,事情明了。家兴的目的不在霸占栗子摊上,他是想让我哥家破人亡……起初他还不太骚扰林宝宝,后来就开始召集人在宝宝餐厅里喝酒,整天闹得乌烟瘴气。喝完了不给钱,签字。不让签就砸桌子砸盘,最后连厨房都掀了。无奈,林宝宝找家兴谈了谈,把饭店处理给他了。现在,宝宝餐厅的名字改了,叫世兴酒家。规模也扩大了,旁边的烧饼铺也归了他。
“我知道了……”我压抑着怒火问,“你没看见金龙吗?”
“金龙免予起诉以后,被劳动教养了,据说是一年。”
“我哥的一个哥们儿叫魏三,你有他的消息没有?”
“魏三判了,多少年不清楚。”
随便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时间到了。方队长进来催促的时候,我正跟可智道别。
我爸爸抱着来顺,站在门口的阳光下,阳光把他们映照得仿佛金人。
我的眼睛在模糊,感觉抱着来顺的我爸爸就像一个气泡在阳光里逐渐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