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我交代得痛快,也许是在我进来之前案子就已经清楚了,后面进行得很快,八月初,我接到了《刑事起诉书》。
过了大约十天,开庭了。在法庭上我没有见到金龙,公诉人员只是念了一下他的证词。
我没有辩解,我觉得辩解没有什么意思,事情我做了,该怎么判决那是法官的事情。
王东好像跟我的想法一样,一直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休庭合议的时候,我蹲在法庭门外看一群蚂蚁搬家,似乎又回到了在学校被老师罚出教室时的状态。
王东蹲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不时往我这边踅摸两眼,我没理他,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一个警察推我的脑袋一把,我抬起头来,警察冲站在一棵树下的一个法官模样的人努努嘴:“赵庭长找你。”
我定睛一看,那个人竟然是赵娜的爸爸。
赵娜的爸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目光锐利,似乎要将我穿透。
我走过去叫了一声“赵叔”,感觉自己在他的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
赵娜的爸爸摇摇手,笑道:“不要紧张,你把我当成一个老相识好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持枪伤害。年纪轻轻,多可惜呀……无论判你几年,一定要认罪服法,去了劳改场所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怀抱。”停顿片刻,话锋一转,“张石,我来问你,在没进来之前,你见过我家赵娜没有?”我提着一口气说:“没有。自从出事儿,我就没有见过她,后来我躲在外面,就更联系不上她了。”赵娜的爸爸盯着我的眼睛,研究古董似的看了半天,问:“你知道她还跟谁有联系吗?我的意思是,除了你,她还跟谁有过接触?”
“别的我不是十分清楚,我只知道她还认识电镀厂一个叫袁真的,他们以前经常在一起。”
“这我知道,”赵娜的爸爸点了点头,“还有呢?”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赵叔,你是知道的,我跟赵娜认识的时间不算长。”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赵娜的爸爸顿了顿,接着说,“我指的是什么,你清楚。”
我躲闪着赵娜她爸爸的目光,嗫嚅道:“我们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就是在一起聊聊天,连手都没拉过呢。”
赵娜的爸爸盯着我的眼睛看:“我相信你。我还应该感谢你……当然,触犯法律是要接受惩罚的。”
我不敢面对他的目光,低着头说:“赵叔要是找到赵娜,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赵娜的爸爸点了点头:“当然。”
我不明白他说的这个“当然”是什么意思,我“当然”对不起赵娜,还是我“当然”对不起他?也许是后者,是我的这件事情让他找不到女儿的。
赵娜,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爸爸在找你,我也在找你,你在哪儿?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来摸腰带——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鞋带。
赵娜的爸爸不看我了,反着手挥了挥:“回去蹲着吧。不要顾虑其他问题。现在你首先应该端正态度,服从判决,相信法律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蹲回原来的位置,王东蔫蔫地嘟囔了一声:“女婿跟老丈人在这种场合见面,是不是很好玩儿?”
去你娘的,这叫什么话?一个法官会让一个罪犯做自己的女婿?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王东干咳一声,叹道:“江湖义气害人不浅啊哥们儿。”
我不明白他这话是说《起诉书》上的意思还是揶揄我逗赵娜搞“江湖义气”那事儿,乜他一眼,讪讪地灭了笑容。
阳光凛冽,蹲在太阳底下的我很快就变成了老街的那条流浪狗,舌头耷拉在外面,有气无力地喘息。
判决是当庭宣布的,伤害罪,六年。王东四年,金龙因为“情节显著轻微且有投案自首情节”,不予起诉。
宣判完毕,审判长问我上诉不上诉,我说,不上。
王东遭了开水烫似的暴叫一声:“我上,冤枉!”
我瞪他一眼,嘟囔道:“上死了我可不给你烧纸啊。”
王东立即改口:“不上……”声音略显羞涩,轻得像刚被人掀了盖头的小媳妇。
回到号子,我收拾了铺盖,跟在鲁所长的身后来到了集中号——犯人判刑后等待发往劳改队的号子。
高天前天已经判了,也在集中号。
集中号在前走廊最南头靠近厕所的地方,很清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窗子,阳光直射进来,灿烂无比。
刚在门口放下铺盖,高天就从那片灿烂的阳光下蹿了起来:“真没想到你判得这么快!”
话音刚落,门又一次开了,王东抱着铺盖,局促地站在门口冲里面笑:“哥儿几个都来了?”
后面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东哥快走啊,后面挨着号儿呢。”接着,臭虫从王东的腋下钻出来,挤进了门里。
鲁所长把王东往里一推,说声“都老实啊”,“咣当”一声关了门。
臭虫在门口长吁一口气,翻个白眼,瞅见了高天,一怔:“高哥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咱们认识?”高天斜了臭虫一眼,闷声道,“不认识不要乱套近乎啊。”
“高哥你什么记性呀,怎么不认识?”臭虫挺一挺干瘪的胸脯,眉毛撇成了一个“八”字,“咱们一个号儿里呆过的,我是季小波呀。”
“季小波?好名字,”高天坐了起来,“纪晓岚是你什么人?”
“我跟他拾不起辈分来,我这个季不是他那个纪。”
“你这个季是我这个鸡。”高天摸一把裤裆,一脚把他踹到了马桶边。
臭虫嘟囔一句“到处都有欺负我的人,到处都有亲人的笑脸”,怏怏地贴到墙根,像一根不太直溜的棍子。
高天阴沉着脸拉王东过来坐下,反着眼皮看他:“在外面的时候我好像打过你,别往心里去,那是误会。”
王东干咳两声,尴尬地笑了笑:“有误会,我跟我二哥也有误会呢,他自己清楚。”
脑海中泛出王东蜷缩一隅,一脸血水的样子,我摸了他的手背一下,算是跟他道了一个歉。
王东的脸又红了:“二哥,当初你打我,我的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我的心堵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们号儿里有个小孩儿是牛二的兄弟,他跟钢子在一个号儿里呆过,”王东舔一下舌头,怏怏地说,“他说,就在钢子绑架来顺的那天,金龙去跟牛二谈判,让牛二放过他姐姐,牛二不答应,让他交代那天是谁抢了周五的钱。金龙不承认,牛二就下了手,打得这小子哭爹喊娘。后来牛二丢下话,说,如果这事儿不搞清楚了,你们姐弟俩这辈子算是套上了。金龙不知道哪根神经断了,直接奔了派出所,把牛二折腾他姐姐的事情说了。警察当场去抓牛二,牛二跑了。当时正好铁哥去抓他,没抓着,抓了钢子,后来就发生了绑架来顺那事儿。金龙从派出所溜出来,碰上咱们……”“你不要说了。”我像刚吃了苍蝇又挨一闷棍似的,又恶心又恼火,还没处发泄,直接蔫了。
“金龙投案,不仗义,出去以后我要杀了他!”
“对,有仇不报非君子,”高天拍了拍王东的肩膀,“记着你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啊,别当成梦话丢了。”
“我很少说梦话的。”王东说完,我登时有昏厥的感觉,妈的,脑子“缺”。
吃过午饭,天忽然就阴了,号子里和窗户外全黑了,现实与感觉统一起来,变得同样昏暗不堪。
王东懒懒地抠了一阵牙,哀叹一声自己命苦,突然兴奋起来,洋洋得意地说:“前几天我们号儿里去了一个经济犯,这小子的脑瓜子不是一般的大,是个人物,懂经济,还懂国家政策。他说,现在搞点儿自由经济没有错误,这是党中央提倡的,南方都开始建设经济特区了,这次全国人民要大干一场呢。我寻思好了,出去以后,咱们修理完金龙就没有别的心事了,专搞经济,不成大款我自慰!”
哈,这小子连自慰与自尽这两个词的意思都没弄明白呢,我无声地笑了。
自尽难,自慰谁不会?稍一联想,我的眼前竟然浮出赵娜的影子,心中一阵恍惚。
赵娜,你在哪里?你知道现在我在哪里吗?
第二天上午,高天被管理员提出去问话,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大前门烟盒。烟盒里没有烟,我感到纳闷:“你拿个空烟盒回来干什么?”高天边从烟盒里拆里面的锡纸边笑:“这可是个好玩意儿。整成戒指或者项链,去了劳改队可以跟老犯儿换一盒好烟抽抽。”
王东嗤之以鼻:“等量交换你懂不懂啊?一张破锡纸还能换一盒好烟抽?世上还没有这么傻的买卖吧?”
高天一哼:“咱凭技术赢人。好手艺做出来的玩意儿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二×啊你,科技的力量是无穷的,懂吗?”
王东不服气,白眼翻得很童年:“手艺还论科技含量的?”
高天矜持地耍弄着自己的手指:“鲁班、张衡、织女、黄道婆,这些手艺人算不算科学家?高老爷是正宗中国手艺传人。”
高天说的这些名字唬得王东将嘴巴张成了一孔煤窑:“高哥也是科学家?”
高天猛地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用力一搓:“YES!老子十三岁跟着俺娘练织毛衣,十四岁行走江湖卖手编蝈蝈笼……”
臭虫怪叫一声蹿了过来:“高爷,动手,赶紧动手!我也要学这个手艺,将来走街串巷编筐子养活自己。”
高天一脚蹬歪了臭虫的脖子:“编筐子跟编项链是一个级别吗?井底之蛤蟆!”
我的脑子突然一懔,我曾经答应赵娜要送给她一件好礼物,将就现在的条件,纸项链就是最好的礼物。
没等高天收回踹在臭虫脖子上的脚,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锡纸,猛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这玩意儿归我了。”
高天瞅着我看了半晌,挑着眉毛笑了:“明白了,明白了……人家送你一首诗,你要送人家一个戒指。”
我说声“不是戒指,是项链”,摸着高天的肩膀嘿嘿:“我知道你有这个手艺,帮兄弟做一个?”
高天摇头:“这可不行,要表达爱情,这玩意儿你必须得亲手做,别人做的不管用。”
于是,我开始央求高天做我的“技术顾问”兼“工艺总监”,高天爽快地答应了。
因为锡纸太少,做项链不够,高天说,材料有限,咱们就先做一个项坠吧,项链等咱们攒多了锡纸再补上。我说,那得等多长时间啊,咱们很快就要发去劳改队了。高天说,本来你在看守所就没有机会把这玩意儿送出去,就不差这点儿时间了,去了劳改队继续攒锡纸。
三个小时后,一个银光闪闪的项坠就做成了:一只怒放着的银色玫瑰花。
在高天的指导下,我将剩下的一点锡纸编成了一根手指长的麻花辫,等将来锡纸多了,把它连接起来,就是一根项链了。高天说,麻花辫代表你们俩的爱情永远纠缠在一起,永不分离,玫瑰花的意思是,你爱她,一心一意,永不放弃。我踌躇满志,仔细将它叠好,藏在枕头里,等去了劳改队就给赵娜寄过去,随项链一起寄的还有一首诗,诗的内容我都想好了,七个字:爱你,爱你,我爱你。
十天的上诉期很快就到了。这十天大家过得很快活,不像是坐牢,倒像是在住宾馆,吃饭有人送,睡觉还有“警卫”站岗。
第二天就要发往劳改队了。晚上大家的情绪很兴奋,一个个就像即将冲出笼子的鸟儿。
高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包旱烟,从棉被里抽出一点棉花,拿鞋底子一阵猛搓,一会儿就搓出了火。大家每人一根用报纸卷成的旱烟喇叭,各自靠到铺位上抽大烟似的过瘾。王东过足了瘾,悄没声息地站到了窗户底下,仰着脸看窗外的星星。他保持旗杆那样的姿势,直戳戳地杵在那里,雕塑一般肃穆。我走过去想要跟他说句话,靠近,吓了一跳,这小子在哭呢,眼泪哗哗地流。
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高天连忙招呼大家灭了烟,用褂子往窗外扇乎烟味。
我正纳闷外面这些脚步声怎么朝我们号儿这边来,高天小声说:“又来新朋友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打开了,鲁所长推着三个看上去像是“老犯儿”的人站在了门口。
高天迎上去接过他们的被褥,冲鲁所长一笑:“政府,这也是明天一起走的?”
鲁所长点了点头:“北走廊过来的,明天跟你们一起走。记着啊,别捣乱,捣乱一个也走不了。”
前面一个壮实得像铁塔的汉子大大咧咧地摸了高天的肩膀一把:“老高,还认识我吧?”
高天不回答,冲鲁所长哈了一下腰:“鲁所放心,大家都有数。”
鲁所长扫里面一眼,似乎知道这里刚刚抽过烟,皱着眉头关了门:“烟能不抽尽量别抽,这是纪律。”
铁门一关,高天“咣”地倚在门上:“刚才是谁跟我说话哪?”
铁塔汉子已经踱到了窗下,闻声,扭过头来:“是我,牟乃伟。”
高天淡淡地“哦”了一声,后面的话小得像苍蝇飞:“一个‘臭哈依’,跟我套个鸡巴近乎。”咳嗽一声,摇晃着身子坐到了自己的铺盖上,“别站着啊,都坐下。”
牟乃伟似乎觉察到高天对他有些不屑,横一下脖子,一屁股坐到了高天的旁边:“老高真有派头啊。”
高天笑笑,把两条胳膊垫到脑后,翘起二郎腿,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紧张,我倚着被子看他们,心里琢磨着万一闹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
“操,有什么呀,”牟乃伟挥一下拳头,嗓子大得像驴,“在社会上谁还没经过点儿场面?当初老子在外面,跟我邻居闹别扭,他爹去跟我讲和,我听他的?就是一个砸!我从去年冬天就来了看守所,哪个不给点儿面子?连鲁所见了我也一口一个乃伟的叫,我还没把他放眼里……”说着,冲还站在门口的两个伙计一歪脖子,“瞎站着干什么?尿了?哥哥我在这里,怕个屌!你,”剑指一横那个年龄稍大的伙计,“老歪,过来,先给爷们儿拿拿腰儿。妈的,别给脸不要脸,有什么呀。”
那个叫老歪的汉子灰不溜秋地杵在那儿,冷不丁一打眼,吓了我一跳,谁偷了个兵马俑藏那儿了?
刚想笑一声,我就看见臭虫双手举着一个马桶盖子,奋力往牟乃伟的头上砸去。
就在马桶盖即将砸到牟乃伟的脑袋上的刹那,牟乃伟一偏头,臭虫一下子扑到了他的前面,马桶盖子脱手摔出了窗户,臭虫的一声“哎哟”还没喊利索,肚子上先吃了一个勾拳,闷哼一声趴在了地板上。牟乃伟伸出脚,用脚后跟凿两下臭虫的脊背,取一个战将得胜的姿势,慢慢站起来,“咔咔”地掰着手指走了几步,悠然回转身子,翻着眼皮瞅高天:“就这?还是来点儿利索的吧。”
高天拿眼皮撩了一下我:“这哥们儿在朗诵什么?我怎么没听清楚?”
没等我应声,高天饿虎似的跳起来,一脚兜在牟乃伟的胸口,紧跟着一个右勾拳,牟乃伟应声倒地。
牟乃伟遭一重创,野兽似的想要翻身起来,怎奈身子不听使唤,蠕动几下,软软地瘫成了鼻涕。
高天蹲到他的头顶,玩狗似的摩挲他的脑袋:“你叫牟乃伟是吧?我不认识你。我说过的,不认识不要随便套近乎。”
臭虫爬起来,接口道:“对!还他妈的牟乃伟呢,你木乃伊吧?”
高天裂开大嘴笑了:“识货,虫虫你识货。”
“高天,是汉子就别玩突然袭击的,让我起来,让我跟你平起平坐,咱们继续……”牟乃伟说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高天怔了一下,笑容突然就收敛得一干二净,那只爱抚在牟乃伟头上的大手变化莫测地向下一挥,一个凶狠的勾拳重重地凿在他的腹部,牟乃伟“呕”了一声,一下子蹲在了高天的脚下。高天的动作迅速而凌厉,毫不拖泥带水,没等牟乃伟蹲利索,突然伸手,一薅脖领把牟乃伟揪起来,胳膊别在自己的肩膀上,猛然拧身,牟乃伟麻袋似的摔到了墙根。我迅步上去,瞄准牟乃伟的肚子,“通通”又是两脚,牟乃伟萎靡下去,连哼哼一声的力气都没了。
“木乃伊,还狂不狂了?说话呀,”高天冲臭虫勾勾手指,“虫虫,点烟。”
“你妈的木乃伊,知道这是谁吗?”臭虫撅着屁股找到那些旱烟,边用报纸卷烟边嘟囔,“说出来吓死你,我大哥……”
“你大哥好事不会做,什么坏事儿都干过,”高天京剧里的奸臣一样笑了起来,“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奸尸……”
“现在我不敢说这个了……”臭虫递上烟,给高天点上,毕恭毕敬地退到了一边。
“这种怪×我见得多了,”高天把身子倚到墙面上,两条胳膊垫到脑后,伸腿一指牟乃伟,“你什么案儿?”
“高哥,我其实是个老实孩子,我……”
“嗨,得鸡瘟了是吧?”臭虫冲过来,猛地一扒拉牟乃伟的脑袋,“大哥问你话呢,卖什么果木的?”
“不卖水果,我在外面摆了个小摊儿,卖杂货呢。”
“操你那个缺心眼儿妈的,问你犯什么事进来的呢,”王东在窗户下坏笑起来,“你不但木乃伊,还他妈缺心眼儿。”
“哦……他们说我强奸,其实不是,我嫖客嘛我。”牟乃伟把白眼定格在卫生球的状态上,彻底“没电”了。
“哈。”一直站在门口不动的那个“新朋友”忽然笑了一声,让人感觉这也是一个所谓的“怪×”。
早晨放茅的时候,管理员对我们很客气,不但放茅时间长,还问大家谁的衣服没洗,抓紧时间洗了,别去了劳改队让人笑话这儿出去的人不讲卫生。此时谁还有那份闲心洗衣服呢?大家都没吭声,站在厕所门口等待回号子。臭虫好像想起了什么,高嚷一声“哎呀,我要洗棉袄”,猴子一般蹿回号子,双手举着棉袄冲了回来。厕所门口的地太湿,臭虫的脚下一滑,身子立马不稳,投降的俘虏兵也似举着棉袄冲进厕所里去了,“扑通”一声,随即传出一阵痛苦的叫骂。牟乃伟想笑,偷眼一瞥高天,蔫蔫地将笑容灭了。
臭虫干脆不洗棉袄了,摸着后脑勺上一个碗大的“蘑菇”出来,表情就像刚死了爹又被人拍了一铁锨似的。
管理员笑了笑,轰鸡似的把我们往号儿里赶:“好好回去呆着,潍北农场的干部马上就来提你们走。”
回号子坐下,高天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去潍北。”
王东接口说,你不是上次去过潍北吗,说说那边都干什么活儿。
高天刚要说话,牟乃伟在一旁嘟囔上了:“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大小都是一个活字,有什么呀。”
“木乃伊大哥这话说得有水平,”高天乜他一眼,怪笑道,“哪儿学的?你大学生是吧?”
“我社会大学的,”牟乃伟悻悻地矜了一下鼻子,“社会大学才是真正的大学,可锻炼人呢,这儿算个蛋。”
“毕业了没?”高天的脸色阴沉起来,鼻孔也在逐渐放大。
“谈不上,可也明白了不少道理。”牟乃伟得寸进尺,他似乎是在逐渐找自己的感觉。
“明白了什么道理?”高天眯起了眼睛。
“以前谁狠谁是大爷。现在可好,流氓不像流氓了,讲义气的成了傻瓜蛋了,靠狠劲不好混了……”
“你狠过?你流氓,你义气了?欠操是不是?”高天踱过来,我听见他的拳头在咔咔作响。
“高哥……”牟乃伟的脸上闪过一丝沮丧,身子随着紧起来,做好了挨揍的准备,“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妈的,五讲,你缺一个讲道德,四美,你缺一个行为美,知道不?”高天悻悻地说。
“知道,我一样儿缺俩,还有讲卫生和语言美。”牟乃伟的话软成了棉花糖。
“你缺一个揍字知道不?”高天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就在牟乃伟把身子硬成准备受辱姿势的时候,门开了,鲁所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招呼王东:“你,刘长春,许建军,季小波,出来。”
王东纳闷地问:“鲁所,我们这些人不是一起走?”
鲁所长点了点头:“你们几个先走,去北墅劳动改造。后面的几个去潍北。”
王东没娘的孩子一般走到门口,迟疑着又倒了回来。
鲁所长在外面催促,王东顿一下,接着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倒退回来,醉汉扭秧歌一般。
我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肩膀,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臭虫在外面冲我锄地似的挥了一下手:“石哥,你跟个老娘们儿罗嗦什么?”
我打个激灵,猛地推了王东一把:“走吧,好好混,咱哥们儿到哪儿都是好汉。”
王东扭头,花旦似的摆出门去,一声“后会有期”被他嚷得像唱戏。
门“咣当”一声关了,高天长叹一声“苦哇”,呱唧躺到了地板上。
一直被我怀疑为“怪×”的那个兄弟哼一声,冷冷地冒了一句:“走吧,该走就走吧,何处黄土不埋人?”
“伙计,你哪儿的?”牟乃伟瞥一眼门口,卸了重担似的吐一口气,斜着眼睛问“怪×”。
“我认识你哥。”那伙计不理牟乃伟,沉声对我说。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个“单飞”,这里没人认识。
“大哥哪儿的?”我这话像是替牟乃伟问的。
“跟你们家住得不远,老街前面大马路那边,”这伙计说话不紧不慢,很有“抻头”的样子,“我叫蒯斌。”
这个名字很不熟悉,人也不起眼,个子不超过一米七,又黑又瘦,属于丢进人堆得扒拉半天才能找出来的主儿。加上性格有些怪,我的心里不重视他,笑笑说:“斌哥判了几年?”蒯斌闷声闷气地说:“七年,喝酒喝多了,打在一个‘茬子’上,伤害罪。”
牟乃伟似乎对蒯斌刚才对他的怠慢有些不满,“嘭”地一拳捣在墙上:“妈的,整个一个怪×!”
蒯斌不看他,摸着自己的铺盖自言自语:“人生其实就是这样,就跟撒尿似的,一不小心就撒歪了,裤子也沾了,鞋也沾了,这事儿没解。”高天乜他一眼,笑道:“老哥,刚才有人说你是个怪×,我端详着,你确实有点儿像个怪×呀。”蒯斌懒洋洋地朝高天翻了一下眼皮:“怪×就怪×吧。在这种怪地方,谁能不怪,谁敢不怪?说你是怪×你就是怪×,是也是,不是也是,这事儿没解。”
这家伙说话有点儿意思,我正想跟他聊上几句,门又开了,鲁所长冲里面一挥手:“全体出号!”
大家早就等不及了,闻声,呼啦一下挤出门来。
鲁所长指着旁边站着的一个体格清瘦的警察说:“这位是潍北农场来的方队长,大家可以跟着他走。”
绕过两道走廊,我们来到了刚进来时的那个值班室,排成一溜贴墙根蹲下了。
交接完毕,我们被几只手铐连成一串往外走。
看守所的大门口阳光灿烂,晃得我几乎变成了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