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下铐子,走在去看守所的路上,唐向东摸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通过一段时间的反省,你会变成一个好人的。所谓一沙一世界,一鸟一天堂,无论将来你是什么身份,要记住,这也是一种生活。不要自暴自弃,要振作起来,几年以后回到社会,你照样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其实你的案子很简单,事出有因,那个人绑架了你的女朋友,你有正当防卫情节……关于你哥,你也不要担心,牛二没死,你哥不会判得很多,你们哥儿俩还会聚到一起的。”
跟看守所的管理员交接完毕,唐向东按了按我的肩膀,叹口气说:“不要在里面惹事儿,这里不同于外面。”
我说不出话来,脑子乱得像一锅粥。
唐向东走了,看一眼他的背影,我才发觉,天黑了,天上有麻袋孔那么密的星星。
鼻孔里飘过一阵马厩般的味道,感觉怪怪的。
我的钱包被搜走了,里面没有几块钱,我不感觉到心疼,我心疼的是我的腰带,它也被搜走了,那是赵娜送给我的,他们搜走的是我的心。我不甘心地从桌子上抓起腰带,一下一下地摩挲,赵娜,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一滴眼泪落在腰带的反面,我怕管理员看见会笑话我的软弱,连忙去擦,手指感到有些异样,腰带的反面好像有凹凸的刻痕……定睛一看,我的心就像被猫爪子猛地挠了一下,那上面刻着一行娟秀的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些字好像是用一支没有墨水的圆珠笔刻上去的,是赵娜的笔迹。
“这条腰带你仔细看过吗?”
“看过,我仔细看过。”
“看了以后你有什么想法?”
“很好,很好,太好了……”
耳边像电影里的闪回那样回荡着曾经与赵娜的这段对话,我恍然大悟,赵娜,原来那天你这样问我,是这么个意思呀。
我不明白这些字的含义,它们好像是一首诗,但我知道赵娜是想通过这首诗来表达她对我的感情。
太粗心了!这条腰带扎在我的腰上好几个月,我怎么连后面有字都没发现呢?
呼出一口浊气,我问管理员:“这个,以后还能还给我吗?”
管理员夺下我手里的腰带,闷声道:“腰带,包括钱包都可以还给你,在你离开这儿的时候。”
我不甘心,又问:“那么万一我被判刑,以后去了劳改队,我可以继续扎着这根腰带吗?”
管理员笑了:“年纪轻轻的,这么财迷?放心,你自己的东西,政府不会扣押。不过,劳改队也不允许你扎这样的腰带,太高档。”
瞅着静静地躺在办公桌上的腰带,我心中感觉发空,还想罗嗦几句,管理员扫我一眼,迈步出了值班室:“跟我来。”
踉踉跄跄地跟在他的后面,我忐忑着问:“大叔,我得在这里呆上几天?”
管理员闷声道:“八天以后不批捕,你就可以回家了,如果批捕,那就不一定了。”
我搞不明白他说的意思,茫然道:“我这不是已经被逮捕了吗?”
管理员说:“这是刑事拘留,逮捕与否那得检察院说了算。你家里有人吗?有的话我通知他们明天给你送铺盖来。”
我实在是不想让我爸爸和我妈伤心了,撒谎道:“我只有兄弟两个,我哥哥也进来了,听说他押在‘一看’,我家里没人了。看守所不能帮我解决铺盖问题吗?”管理员回了一下头:“哦,这样啊。那好,今天晚上先这么凑合着,明天我给你领一套被褥。记着啊,判决以后不能带走,这是公共财物。”我连说“知道”,感觉看守所也不是那么可怕,人道主义精神也存在于这里。
跟在管理员后面穿过一个幽深如隧道的走廊,我来到了一个看上去像是一排巨大的鸟笼子似的过道。
没靠近这个过道的时候,里面有嗡嗡嘤嘤的说话声,一靠近,这些声音一下子就没了。
管理员在对面的一个铁灰色的大门前站下了。
随着两下开锁的哗啦声,大门敞开了。
我的眼一晕,里面是白花花的一片人。
也许是灯光太暗的缘故,我分不清楚那些白光是他们的脑袋发出来的还是他们光着的身子发出来的。
管理员把我往门里一推,说声“好好呆着”,转身走了,铁门发出一声巨大的“咣”,让我的脑子霎时一片空白。
我挺起胸脯,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强壮一些,我知道,这里关着的是一群野兽,我必须让自己看上去也是野兽。
“伙计,卖什么果木的?”一个奶里奶气的声音从我的旁边响起。
“伤害。”我知道这句“卖什么果木”是什么意思,好几年前我就听林志扬对我说过这里面的行话,所以我不打怵。
“伤害谁了?”那个声音靠近了我,我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跟家兴年纪差不多的小瘦子。
“伤害芥菜头了。”本来我不想回答,感觉自己跟一个毛孩子谈这么正式的话很掉价,可是我弄不清楚这里面的“行情”,不敢随便使性子,只得怏怏地回了一句。
“芥菜头?”瘦子颠颠地凑到对面靠墙躺着的一个满身都是刺青的大个子身边,怪声怪气地说,“老大,咱们号儿来了个种菜的。”
大个子懒懒地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我:“你打了芥菜头?”
我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号老大,哈一下腰,回答:“是。”
大个子冲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过来。”
看他的态度,这个人好像认识芥菜头,他似乎要对我采取什么行动,我迟迟没敢动弹。
“老大喊你过去你听不见?是不是耳朵瞎?”瘦子箭一般扎过来,当胸给了我一拳,也许是我的胸脯绷得太紧,他的手被撞疼了,龇牙咧嘴,直甩手,“哎哟,唉哟……你他妈练过铁布衫是不是?”跳过来又要出拳。“别动他,”大个子按着旁边一个胖子的肩膀站了起来,“臭虫,‘不摸潮水’的时候不要乱装,我说过很多次了……”伸个懒腰,慢慢扭动了几下脖子,脖子发出一阵“嘎巴嘎巴”的声音,“朋友,你好像来过这里?哦,哦哦,这话我不该问的。臭虫,你不是怀疑他练过铁布衫吗?过去摸摸他的头,摸那里,你的手不会疼。”
被称做臭虫的瘦子应声刚要上来摸我的脑袋,身子立刻横着出去了,“呱唧”一声砸在墙面上,随即蜷成了刺猬。
大个子提膝,亮相,一下一下地掸着没穿鞋的脚面子:“妈的,这儿有你张狂的份儿吗?”
胖子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道:“就是就是,摸人脑袋得有实力,他这级别也就能摸摸人家小女孩的裤裆。”
大个子扭扭脖子,就势起脚,胖子趔趄一下,一个狗抢屎栽到了臭虫的旁边。
随着两个人唱戏般的“哎哟”声,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大个子保持那个出脚的动作,脑袋慢悠悠地转向了我:“你老街的?”
我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大脸盘子泥板似的,还真平面几何。
我紧着嗓子回答:“我老街的。”
“张铁认识吗?”大个子的问话很模糊,我听不出他的准确用意。
“认识,他是我哥。”我豁出去了,管你什么意思呢,大不了一拼,不信看守所还让打死人的。
“他刚走,上个月从这个号子走的,去了‘一看’。”大个子看我一眼,口气很是舒缓。
“大哥哪儿的?”这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不应该问这么傻的问题。
果然,那个叫臭虫的小孩儿忽地蹿了过来,举着绿豆大的拳头顶着我的鼻子,连声嚷:“你他妈的脑子连电了是不是?还敢问老大是哪里的?说出来吓死你!老大在外面的时候除了好事不会做,什么坏事儿都干过!踢过寡妇门,挖过绝户坟,奸过尸,杀过人,水帘洞里还尿过尿……”我瞥一眼大个子,见他垂着眼皮不说话,用手隔了臭虫已经蹭到我鼻子尖的拳头一下,臭虫猛地往后一跳,亮了个操驴的姿势,“哥们儿不服是吧?不服给你刮刮鳞!”颠个步,一拧身子,想要给我来个刮面脚,谁知镐把似的一条干巴腿刚撩起来,就被大个子抓在半空,甩抹布一般扔回了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脑袋撞在墙面上,身子呱唧一声砸在胖子撅起来的屁股上,哼的一声盘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胖子好像早有准备,翻起身,一个质量极高的眼炮跟上去,臭虫的一只眼立马见紫,成了独眼小熊猫。
大个子笑笑,摸了我的肩膀一下:“这个小混蛋是刚从别的号儿转过来的,不是看在老乡的份儿上,我连腚眼儿都给他缝上。我叫高天,我以前跟你哥哥有点儿误会,后来解开了……在这里,我们俩成了铁哥们儿。对了,咱们好像见过的。”
“咱们见过?”我的脸烫了一下,含混地说,“也许见过,我的记性不好……幸会,高哥。”
高天摇了摇手:“别这么称呼,我听你哥说了,咱俩同岁,以后你喊我的名字好了。”
我说:“高天,我刚来,什么也不知道,你多担待着点儿。”
高天笑了笑:“没什么,刚来都这样。你的案子我多少知道点儿,见义勇为,问题不大……你同案王东就在隔壁。”
一听王东的名字,我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紧了:“你跟他见过面儿?”
高天“嗯”了一声:“见过,放茅的时候在厕所那边见过,很漂亮的一个兄弟,”高天翘一下大拇指,就势一横旁边几个支着脑袋往这边看的秃脑壳,“都给我趴回窝里去!妈的,想看热闹是不是?没戏,这是铁哥的亲弟弟!”他似乎很健谈,拧一把鼻子,拉我坐到他的铺位,说得眉飞色舞,“你哥张铁可真是条硬汉子!以前我还不重视他,后来一接触,了不得!可惜他走了……”
见我不吭声,高天叹一口气,讪讪地摇了摇头:“也许我的事情你知道……开始我判了,一年。后来监狱里搞了个检举揭发运动,我被人检举,又发了回来。这就叫法网恢恢,密不透风啊……是不是这个词儿?嗬,铁哥可真牛啊,他在这里的时候没有不佩服的。”
“我哥是因为什么被发到‘一看’的?听说‘一看’押的全是重案犯。”听他说得有点乱,我接过了话题。
“我也不清楚,”高天嘬了一下嘴唇,“因为你也要来了?”
臭虫在那边早就坐起来了,驴那样硬着脖颈往我们这边踅摸,一只眼睛肿得像一千瓦的大灯泡。
胖子见我在冲臭虫笑,献殷勤似的一拧臭虫的耳朵:“你娘的,还不赶紧过去喊大哥?”
臭虫打个激灵,刚反应过来似的往这边爬两步,蓦地停下了,他似乎还想保持一点尊严,艰难困苦地呲一下缺了一半的门牙,在喉咙里轻吭一声,嘟嘟囔囔地说:“那边两个人呢,谁是大哥?你让我过去喊哪个呀。我眼晕,头也发花……”屎一般团坐在那里,翻着亮闪闪的肿眼泡往我们这边看,目光散淡,说不清他看的是谁,也说不清目光里的明确含义,我在这样的目光里感到自己在模糊着。
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把赵娜刻在腰带上的那些字在脑子里回味一下,我佩服自己的记忆力,那些字我只扫过一眼就记住了。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问身边的人,没有人知道,我感到惘然。
有一次,高天被我给问烦了,忿忿地给了我一个“飞眼”:“就是让你赶紧去死的意思!”
我蔫蔫地回了一句:“我死了,她怎么办?守一辈子寡?”说完,心想,也许这些字有“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思?
第七天上午,我被一个瘦高个管理员喊出去,填了一张单子——逮捕证。
回到号子,我耷拉着脸问高天:“你估计我会被判多少年?”
高天说:“估计不会太少了,涉枪案最少五年。”
我说:“我刚来的那天,你不是说我属于见义勇为,不会判很多吗?”
高天笑了笑:“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拿枪了呢。”
我蔫了:“法律不是还讲究情节吗,我的情节不严重。”
高天哼了一声:“你还别犟,这事儿要是摊在去年,不‘打眼儿’(枪毙)也是个无期,知足吧你就。”
记得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们似乎是跟儿童们沾光了,中午吃的是白胖白胖的大馒头,一人俩,菜也不错,白菜炖豆腐,只是油水太少,绿豆大的一个油花漂在碗里,用筷子一戳,油花散开,满碗只是一面大镜子。高天吆喝牲口似的吆喝着,让大家拿出吃酒席的态度来对待政府的优待。大家的眼睛全是绿的,口水拖拉在地板上,被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照,镭射棒似的放着艳丽的光。一个个贴紧墙根,以大便的姿态蹲瓷实了,等高天砍柴似的一挥手,眼睛刷地变成红色,狼吞虎咽地开始了,大有风卷残云的态势。
我吃不下去,倒不是因为刚刚签了逮捕证,是因为我在那面油花做成的镜子里看见了我爷爷。
我爷爷倒影在水中似的晃悠身子,后面站着我爸爸和我妈。我爷爷恍惚在说,二子,一定要吃饱饭,不吃饱长不成好汉子。我知道他这话里的意思,他一定是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当年很多人吃不饱,很多人饿死了,他不想让我当饿死鬼。我爸爸从我爷爷的身后晃出来,他说,你还是别吃了,你饿死拉倒,你不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你不是,你哥哥也不是,你们是两个混账。我妈在哭,声音细得像线,我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他们身边的风太大了,话听不清楚,人也模糊起来,最后,一晃没有了。
“你怎么不吃?”高天用膀子扛我一下,喷着满嘴豆腐气问我,“不饿?”
“不饿。”看着他翘着小指抠牙缝的姿势,我感觉很别扭,难不成你还能抠出三两肉来?
高天摩挲着我身边的馒头,仿佛是在喃喃自语:“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不知道挨饿的滋味,不知道人不吃饭是会死的。这回我知道了,不吃饭是要死人的。死了以后见了阎王爷,阎王爷都不待见你,因为你是个饿死鬼,再托生也拉倒,转过世来得当抢劫犯,抢别人的饭吃……”“别朗诵了,我吃!”我一把抓过自己的馒头,一下子将自己变成了一只饿狼。
瘦高个儿管理员在外面喊:“各监号儿听着啊,吃了饭打扫卫生啦!”
臭虫凑过来,腆着脸冲我笑:“大哥,悟空让咱们打扫卫生呢,把你的饭赏了我吧?”
我拧下一块馒头塞进他的嘴里,笑道:“悟空?谁?”
高天接口说:“就是外面吆喝打扫卫生的管理员,姓鲁,是咱这里的一把手。”
臭虫笑得一脸坏水:“大哥你看,一把手姓‘撸’多好啊,我们都管他叫‘撸一管儿’。”
身边的伙计们刚“嘿”出声音,高天暴吼一声:“反了?连政府都敢糟蹋!”
臭虫一惊,刚咽一半的馒头卡在嗓子眼里,脸色陡然泛紫,青眼圈被反衬得更加明显了。
我想把自己的菜汤递给臭虫,让他往下压压。
高天说,别管,慢慢你就习惯了,在这里,心越硬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