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丧家之犬
于宁(潮吧)2023-06-28 11:059,694

  

  那些天我经常做梦,这些梦不是在我的床上做的,是在远离老街的一个叫大溜岛的渔村里一位大哥家的火炕上做的。

  在梦里,我经常被警察追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在狭窄的胡同,在荆棘丛,在荒林间,在任何一个我能够想到的地方被警察追赶。这样的梦境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但结局全都一样:我终于被警察抓住了。我梦见我被流放到一座远离城市的荒山,山上有叫不出名字的野兽在咬我的脖子,我的鲜血流到山坡的石头缝里,石头缝里长出罂粟一样艳丽的花朵。野兽在咬我的时候,天上有浓烟一般的黑云堆积,四周全是无声的风。

  我逃出老街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让我理解了丧家之犬这个词的含义,感觉发明这个词的家伙简直太有才了。

  那天晚上,我穿街越巷,飞一般地辗转腾挪,估计现在的刘翔看见都会嫉妒我当时的速度。

  那条尾巴上拴着鞭炮的流浪狗窜过眼前的影像浮出脑海,我的心中一阵阵的恍惚。

  那天晚上我几乎穿过了老街所有的小巷,穿过小黄楼和小黄楼后面的化工厂,穿过西海沿,穿过大海池子,站在大海池子上的大闸边,呼哧呼哧地喘气,感觉自己的脖子憋得就跟充足了气的救生胎一样。我想大声喊,是谁害了我?可是我喊不出来,我知道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没有别人,就是我自己。我记得我哥曾经在一次酒后,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刀疤说,报应这个东西厉害呀,你在外面“作”够了,深夜回家,它兴许就蹲在门口等着你呢。我知道自己的报应也来了,我无法躲避。

  海岸边的浅海中泊着一条机帆船,船上有鬼魅般的人影在晃。

  我把两只手作成喇叭状,大声喊:“大哥,你们是不是要走啊?”

  一个人影冲我挥了挥手:“要回去了,你去哪里?”

  我不说话,冲他一个劲地招手,船“突突突”地驶了过来,说话的那个人问我是不是要去红岛那边?

  我说是,心想,管你去哪里呢,现在首要的是离开老街,走得越远越好。

  船舱里有几个闷头喝酒的汉子,他们不说话,我冲他们笑了笑,裹紧衣服挤到了舱边。

  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积雪吹进来,散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看了外面一会儿,外面什么也没有,整个天是空的。我闭上眼睛听海浪的声音,海浪扑打着船舷,就像在敲打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像要爆炸,头一扎一扎地疼。

  我想起红岛一个叫大溜岛的村子里有我的一个同学,决定去他哪儿先住下。

  船在大溜岛抛锚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我摸出几块钱递给船老大,耸着肩膀下了船。

  赵娜怎么样了?她等不到我,会急死的……芥菜头到底死了没有?他要是死了,我会不会给他偿命?

  赵娜,等着我,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一定送你最好的礼物。赵娜的下次生日,我还能见到她吗?

  赵娜,我爱你,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思念你……

  腊月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不敢停住脚步,缩着肩膀,在这个村子空荡荡的街上溜达,就像老街的那条流浪狗。

  有歌声在我的耳边盘桓,是拉兹唱的,忧伤而缠绵:

  到处流浪

  命运伴我奔向远方

  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

  孤苦伶仃露宿街巷

  我看这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没人烟

  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中

  到处流浪……

  天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亮了,晨曦映照下的积雪闪着五彩的光。亮光映照下的海面漂浮着无数海鸥。有一只海鸥尖叫着飞过来,贴着地面又飞远了,很多海鸥同时发出纤细的叫声,这些叫声就在我的耳边飘。一阵巨大的海风吹过来,巨浪滔天,大群的海鸥随着巨浪撒起的碎雪,飘向远处的山,山因为遥远,看上去像云朵一样虚幻。

  街上开始有人出来挑水了。我跟上一个挑水的老头,问他哪里有电话?老头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小杂货铺子。

  我给我们家胡同口的小卖部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还没等开口,大姨就吃惊地问,你是不是石子?

  我说,是。

  大姨说,你快来家吧,昨天晚上你们家来了不少警察,是不是你哥又惹祸了?你妈吓得都背过气去了。

  我说,我一会儿就回家,你先去找一下斜眼儿哥,我嘱咐他一件事情。

  兰爱国来了,刚喊了一声“喂”,我就用话堵上了他的嘴:“我哥怎么样了?”兰爱国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形:“是,是老二啊!你哥跑了。警察在找他……”“我知道了,”我怕他说多了大姨会听出什么端倪来,打断他道,“警察找没找我?”兰爱国压低了声音:“找了。他们盘问咱们院儿里的年轻人,你去了哪里……老二,你做了什么?”

  我冷冷地一笑:“我做了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兰爱国蔫蔫地跟着笑了一声:“这事儿我不该打听,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

  聊了一会儿,我知道了,钢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是他的朋友魏三,魏三被警察了,王东也被警察抓了。

  既然钢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为什么钢子要找我哥拼命呢?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哥说过,林志扬被警察抓了。他会被判几年呢?他们老林家为什么会遭这么多磨难呢?

  王东被警察抓了,金龙呢?赵娜呢?

  晕晕乎乎地找到我的那位同学,我骗他说我是来收购海米的,没赚到钱,过年不好意思回家,想暂时在他这儿住几天。

  我同学似乎看出了什么,把我安排到了他的一个堂哥家。

  我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几天。

  年除夕的时候,房东大哥给我送来了饺子,感慨了一番在外面做生意的不易,安慰我不要想家,嘟嘟囔囔地走了。

  在这之前,我又给兰爱国打过一次电话,兰爱国说,芥菜头残废了,半边脸没了。

  问他赵娜的情况,兰爱国说,赵娜不见了,她家里人也找不到她,估计是她爸爸知道了前面发生的事情,狠狠地训斥过她。

  我想,也许是赵娜跟她爸爸闹僵了,离家出走了……唉,何苦呢?

  我估计,万一我被抓,很可能会判伤害罪,至少五年。

  就着饺子喝了一会儿酒,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想我小的时候我爷爷跟我讲的那些故事,甚至想起了王老二把自家炕头上贴了“肥猪满圈”那事儿,感觉十分好笑。笑了几声,脑子忽然一阵阴暗,王老二把合家欢乐念成“混家呼噜”……现在我们家也成“混家呼噜”了。我爷爷要是活着,他在过年的时候没有见到自己的两个孙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爷爷不太喜欢我哥,不是因为他曾经用铁锨铲过他,是因为我哥不听他的话。

  记得我爷爷被人说成汉奸的时候,不知是谁在我们家胡同口的墙报栏上贴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我爷爷是个杀人犯,日本人现在跟我们国家建交了,他曾经炸死过几个日本监工,属于破坏中日关系。我爷爷说,这不扯淡吗?那时候日本鬼子欺负咱们,我不杀他们还留着他们红烧?谁知道以后咱们国家又跟人家和好了?要知道后来会和好,我才不去抻那个头呢。我爸爸说,爹你就省着点儿吧,人家说什么就让人家说,你可千万别当“犟筋头”,抓你进去坐牢,你哭都没地方哭去。我爷爷没跟我爸爸犟,蔫坐在门槛上喝酒。

  晚上,我爷爷把我和我哥叫到跟前说,你们俩也写大字报去,把咱们写的盖住他们的那一张。

  我不会写字,就让我哥写,我哥不写,他说,留着多好?证明咱爷爷是条好汉,杀过日本鬼子。

  没办法,我就用我爷爷准备的毛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个大鸡蛋,趁天黑贴在了我爷爷的那张大字报上面。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爷爷站在我和我哥的床前,蔫不拉叽地说,没盖住,被风刮跑了,怎么办?

  我哥躺着不动,我爷爷就恼火了,揪着他的耳朵让他去把那张大字报撕下来。

  我哥不去,我哥说,谁杀了人谁去,谁拉了屎谁擦屁股。

  我爷爷没咒念了,说“唉,牵着马”,打发我去。

  我去了,把那张大字报撕了下来。

  中午的时候,我爷爷从外面回来,又说“牵着马”。我去报栏那边一看,那上面又贴了一张新的,我估计还是说我爷爷是个杀人犯的,我就又撕。王老八过来打我,我跑了。晚上一看,又贴上了,还是那张,我就又撕……这样,那张大字报撕了贴,贴了撕,折腾了好几个来回,直到最后被一张揭发林志扬他奶奶“伺候”过日本兵的大字报代替为止。

  我想,如果我爷爷还活着,他一定不会想我哥,他会说,二子呢?叫二子回来放鞭啊,过年了。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就像爆了炒栗子锅……我在鞭炮声作成的旋涡中沉沉睡去。

  门开了,我突然发现赵娜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坐在床沿上幽幽地看着我。

  我不敢与她对视,稀里糊涂地坐起来,稀里糊涂地伸出双臂抱她,稀里糊涂地抱空了。

  赵娜去哪儿了?我为什么抱不住她?四下打量,我发现她静静地站在屋角看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我打起精神,跨前一步,不由分说地抱紧了她,一用力,发现自己的怀里竟然还是空的!

  怎么回事儿?我张开双臂,蓦地发现,赵娜变成了一堆枯黄的沙子,簌簌地从我的两臂间散开、撒落。

  不对,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我知道这是一个噩梦,可是我不想醒来,我想在梦里重新把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是我的爱人!

  撒落在地上的沙子在一点一点地聚拢、变色,赵娜从那堆沙子里站起来,一步跳远了。

  赵娜,你过来……我想拉她过来,可是我动弹不了,就像被人绑在石头上。赵娜好像故意不理我,扭着身子站在屋角,瞅着我,微微喘息。我想,你不理我拉倒,反正你早晚也是我的,我要跟你正式搞一搞“江湖义气”。心怦怦乱跳。尽管我在控制着,还是感觉一股暖流汹涌过来,鼓荡得周身麻涨。一口唾沫干咽下去,“咕噜”一声响,把赵娜惊得跳到了门口,一愣,撒腿就往院子跑。我在后面追,在街口一把抓住了她。她的裤子一下子就被我拽了下来……我懵了,这是干什么,这可真的是流氓行径啊!一激灵,诈尸一样坐了起来。

  那一夜,我不停地做梦,在梦里我不时飞起来,从天上往下看,全是灰蒙蒙的雪,一片一片,没有尽头。

  赵娜,我想你,你也在想我吗?梦里我就这样念叨,醒来还是这样念叨,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哥哥被捕了,他是在大年三十那天夜里被警察抓走的。

  年初五早晨,我给小卖部的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去找兰爱国。

  兰爱国接了电话,我没跟他罗嗦,告诉他去火车站等我。

  我提前到了,躲在火车站对面的一个羊肉馆里看对面的动静,一切正常。等了一会儿,我看见兰爱国从火车上下来了,提溜着一个大箱子在候车室溜达。我支起大衣领子蹭过他的身边,说声“跟我来”,直接进了候车室旁边的一个厕所。在厕所里,兰爱国提着嗓子告诉我,我哥被警察抓了。他说,我哥先是去了一趟我家,然后回林宝宝那里,警察正在那里埋伏着……“铁子哥真猛啊,”兰爱国的眼睛往两边斜着,死鱼一样,“铁子哥进门,刚抱起来顺亲了一口,警察就出现了,直接把他扑在了地上。铁子哥力气大,挣扎起来,掏出枪打倒一个警察,跳出窗就跑,被等在外面的警察一枪打在腿上,铁子哥的枪跌出去了,七八个警察把他摁住了……”

  “你亲眼看见的?”我的胸口憋得几乎喘不动气了。

  “不是,”兰爱国喘一口气,把两只眼睛正了正,“外面传的,这种事情传得很快。”

  “我哥到底在外面做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是很清楚。有人说他把牛二杀了……反正我再也没看见过牛二。”

  不会吧?钢子绑架来顺的那天晚上,牛二还在工地上出现过,难道我哥一直没停止抓牛二,是在我躲避在外面的时候杀的他?

  我的心跳又急促起来,哥哥,你这都干了些什么呀!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要杀人?

  我摸着兰爱国的肩膀,直瞪着他的眼睛:“哥,你别慌张,把街面上都是怎么传的慢慢告诉我。”

  兰爱国倒退着往外走:“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吧,这儿人太多。”

  我跟出来,拉着他的胳膊进了对面的羊肉馆。

  刚坐下,兰爱国把手里的箱子往我的怀里一推:“我给你准备了几件换洗衣裳,里面还有几百块钱。你好好在外面躲着,别学你哥哥,你们家的老人受不起折腾了。你们的事情,东东在里面都交代了……对了,前几天我见过金龙了,他不说话,一溜烟地走了。”

  我皱了一下眉头:“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他的?”

  兰爱国说:“初二前后。街面上传说,你哥那天带着魏三去找牛二,没找到牛二,找到了钢子。你哥让钢子带他们去找牛二,钢子不知道说了什么,你哥不高兴了,用枪把子砸他的头,再后来钢子的眼珠子就出来了……唐向东去过你家,跟你爸爸说了这事儿,说没有你哥什么事儿,让他回来把事情说清楚就完事儿。你哥一直没回来,过了几天外面就开始传说,说你哥在牛二的饭店里抓到了牛二,把枪递给他,让他开枪,牛二不敢开,你哥就把枪拿回来,对着他的肚子喷了一枪,肠子都打出来了。大家传说他死了……”

  我摇摇手不让兰爱国说了,脑子乱得像是被人塞了一把茅草。

  兰爱国摸着我的手背,喃喃地嘟囔:“你也别难过,尽管铁子哥进去了,事情还没弄明白不是?他不一定死。”

  我瞪了他一眼:“死谁?你以为我哥就那么容易死?”

  兰爱国“呸呸”两声,斜着眼睛笑:“你瞧我这张嘴……我是说,牛二不一定是死了,没死,你哥就没事儿。”

  我哼了一声:“那是。牛二干了那么多坏事儿,我哥这是除暴安良呢,英雄行为。”

  兰爱国连连点头:“对,对对,鲁智深打死镇关西都没死呢。”

  我提起兰爱国给我的箱子,按着他的肩膀说:“这些日子我不在家,你多去我家看看老人,有什么活儿就帮他们干干。还有,经常去我嫂子那边照看照看,别让人欺负她娘儿俩,如果谁过去找麻烦,你就去找家兴。你对家兴这样说,铁哥是因为帮你出气进去的,你应该出力。”兰爱国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下来:“还是别去找他了,那简直不是个人……”见我瞅着他不说话,兰爱国舔了一下嘴唇,“前几天宝宝那边还真出了点事儿。牛二的几个兄弟去餐厅砸桌子,我碰上了,可是我不敢过去,就去找家兴。家兴躺在床上抽烟,爱理不理地说,我没工夫去管这些破事儿。我说,铁子一直对你不错,这次他出事儿了,你应该过去帮他。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的意思是我当过他的小伙计就应该是他的兄弟了?当初他也这样跟在我爹的后面,可是最后他砍断了我爹的手。”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忽然感觉刚才自己说的话有些没趣,讪笑道:“那就不要去麻烦他了。”

  兰爱国哧一下鼻子,脸沉得鞋底子一般:“他还说,我不趁这个机会去折腾张铁家的人就算我对他最大的支持了。”

  我无声地笑了,这个混蛋……一时对我哥的头脑产生了极大的不齿,知道什么叫做养虎为患了吧?

  告别兰爱国,我漫无目的地溜达到了一个荒凉的山坡。

  山坡底下漫上来的风是温暖的,吹在身上像是有无数婴儿的小手摸过。

  天阴了一阵又亮堂起来,那些亮色仿佛是从山坡下面升起来的,天在升,越来越高,把远处的田野也映亮了,远处的麦苗变得罂粟花一样通红一片。横在山坡下的一条小河亮起了鱼鳞色,远处的树木和池塘也红了,那些从山下屋顶歪歪曲曲升上去的炊烟都红了。

  我抱着箱子看眼前不断变换颜色的光景,看着看着,眼前就虚了。

  春天就这么到来了。这个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回味冬日那些寒冷的日子和那些日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它就来了,来得悄无声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住了两个多月了,我的心情与春天格格不入,就像是在盐水里浸泡着,又苦又涩。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过去的那些故事已经离得很远很远了,老街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人和事似乎模糊着,虽然偶尔想起赵娜的音容笑貌和她身上的茉莉花味道,依旧会让我的心抽上那么几秒钟,然而我总觉得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我,她自己一个人走了,走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白天不敢随便出门,晚上我就帮房东大哥收拾鱼,然后用绳子穿起来挂在院子里,等待明天的太阳出来晒它们。

  有时候感觉自己的体力就像被戳漏的气球里的空气一样,毫无留恋地离我而去,身体虚弱得直想往地上躺,然后昏睡过去,永远也不要起来。

  我每天都会摸腰带几百次——它是赵娜送给我的礼物,它现在给我的感觉就像我的心。

  我决定换一个地方了,我不想将来自己被抓,让房东大哥背上一个窝藏罪。

  下个月初就是爷爷的祭日了,我想去看看我爷爷。

  我想,我爷爷发丧的时候我不在场,祭日的时候我无论如何得去他的坟头看看。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把房东大哥喊到外面,对他说我要走了,感谢他对我两个多月来的照顾。

  房东大哥什么话也没说,红着眼圈挥手。

  朝阳灿烂的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乡村间的沙土路。我弓着身子,孤单地走在阳光里,抬眼,白亮的阳光就像盐水一样灌进眼里,合上眼睑,眼皮下那些绿色的星星就像蜜蜂一样飞舞,头皮也慢慢变得发烫。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感觉有泪水流出了眼眶,一阵风吹来,把我的眼泪吹落在地上,我伸手去擦眼睛,没有擦到泪水,我怀疑自己的心是用铁做成的。

  坐在去公墓的公交车上,我感觉路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我仿佛有一百年没有出过门了。

  我看见我的灵魂在天上飘,当我在恍惚之中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上了公墓的石头路。

  没有戴手表,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有些偏西,阳光不再毒辣。

  我将身子靠到一棵松树后,来回打量这里的情况,没有发现异常。

  我挺一下胸脯,将插在后腰上的枪摸出来揣到裤兜里,稳稳精神,扒拉着野草寻找我爷爷的坟。

  我爷爷的坟很大,坟头上长满绿油油的草,桌面一般大的墓碑在阳光下闪着青紫色的光。坟头上有一摞新鲜的纸,我估计上午我爸爸来过,也许我妈和林宝宝还有来顺也来过,因为墓碑前面的茅草很凌乱,似乎有不少人在这里站过。墓碑前面有一堆烧过的纸灰静静地躺在那里,几片没有烧完的纸被风吹得一掀一掀地动。我垂着头在碑前站了一会儿,拿出带来的烧纸,用打火机点了,找一截树枝慢慢挑着。这些烧成蓝灰色的纸灰随风飘荡,蝴蝶般起舞。

  我爷爷喜欢喝栈桥牌白酒,有六十多度,我没有给他买到,我给他买了一瓶五粮液。

  当我跪在碑前打开那瓶酒的时候,我恍惚听见爷爷在说,好孩子,你终于来了。

  我打个机灵,一屁股坐下了,裤兜里的枪掉出来,我爷爷的声音没有了,四周全是哇啦哇啦的风声。

  我拣起枪重新装进裤兜,感觉自己狼狈得有些类似孤魂野鬼。

  我调整一下姿势,坐在那里,长久地看着爷爷坟头上的那些野草,感觉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对我说,孩子,挺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爷爷的墓碑……一些往事蜂拥而来,大雪一般包围了我。

  我害怕自己沉浸在那些往事之中再也站不起来,猛捶一把胸脯,撒了手。

  跪在地上将那瓶酒洒在烧完了的纸上面,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倒退着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面。

  夕阳尽管柔和,可是我依然感觉全身燥热,就像喝多了酒一样。

  我脱掉上衣,躺在一棵树下,眯缝着眼睛看天。

  树冠遮住了云彩,那些不停变幻着姿态的狮子、牛羊、草原、城堡、山峰一样的云朵飘来飘去,就像被人拽扯着的风筝。

  我看见我爷爷皮影人似的飘在天上,手里提溜着一瓶酒,一边飘一边冲我唱戏。

  我跳起来,大声喊,爷爷,我来啦,我看你来啦!一群麻雀被我的喊声惊动,扑拉拉乱飞。

  石头路上走过来几个捧着鲜花的人,他们似乎不明白我在这里喊什么,疑惑地望着我。

  我冲他们尴尬地笑一笑,弯腰抓起衣服,喝醉了酒似的摇晃着上了石头路。

  我该去哪里呢?站在路边,我犹豫了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偷偷潜回老街,看看我的父母呢?对,我应该回家看看,不然我爸爸和我妈会担心死的,我至少应该告诉他们一声,你们的儿子很好,你们的儿子没有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你们的儿子做了一个好汉应该做的事情,你们的儿子不会出事儿的。打定注意,我猛吸一口气,迈步就走……脚下一绊,我的身子突然失去控制,一个马趴摔在坚硬的石头路上。与此同时,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心一下子变得冰凉——我感觉到有好几个人压在了我的身上,就是刚才拿着鲜花的那几个人。来不及细想,我反手去掏自己的裤兜,手还没碰到枪,一付冰冷的手铐就把我的双手拷住了……警察!刚才我还以为这些人是牛二的人呢。

  “抓住了,抓住了!”一个兴奋如打了鸡血的声音在我的头顶上方暴响,“你是不是张石?!”

  “不用问了,是他,张石!”这个声音很熟悉,是唐向东,“张石,把头抬起来。”

  “唐大哥,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的头发被一个警察揪着,头抬不利索,反着眼珠子问,“你们抓我干什么?”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明白,”唐向东打开揪我头发的那只手,目光冷峻,“我们等候你好几天了。”

  “唐大哥,我真的没做什么坏事啊,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没做坏事?”唐向东把我的枪在手指上一转,“这是什么玩意儿?单凭这个,我们就没抓错你!”

  我还想狡辩,一个警察倒提着手铐将我拉了起来:“走吧年轻人,找个地方好好跟我们解释。”

  一辆警车慢镜头似的靠近了我,唐向东架着我的腋窝,猛地将我推了上去:“走吧,你哥哥也在里面等着你。”

  歪躺在热烘烘的车座下面,我的心一丝一丝地抽紧了,“灾星”终于来了……

  警车在颠簸,我就像是趴在马背上一样难受,巨大的空虚当头袭来,让我一次次地想哭。

  警车渐渐平稳,汽车喇叭的声响也越来越多,我知道自己离公安局的大门越来越近了,另一种生活即将开始了。那将是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生活。我承认,此刻我的心中多少有些迷茫和恐惧,尽管这样的生活我曾经在脑海里预演过很多次了。

  警车在一个四周满是巨大松树的院子里停下了,因为松树遮挡着阳光的缘故,院子显得很阴。

  我被唐向东推搡下警车的时候,有零星的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照在他的身上,我感觉他是亮的,我是暗的。

  几个警察簇拥着我,快步进了一个充满烟草味道的走廊。

  在一个门口站下,唐向东打开门,回头瞪了傻乎乎地站在门外的我一眼:“进来,别发愣。”

  里面有个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警察,一见我进门,冲唐向东微微一笑:“很顺利?”

  唐向东点了点头:“很顺利。这小子是个孝子,咱们分析得一点不错,他在那儿烧纸,直接被我们‘捂’了。”

  老警察冲唐向东点点头:“你来审问,我记录。”

  唐向东指了指墙角的一只铁椅子,目光冷峻地一扫我:“坐那儿。”

  以前我听林志扬说,进了这个“单位”是不能跟“同事们”平起平坐的,得蹲着。

  我溜着墙根靠到椅子边,慢慢蹲了下去。

  老警察笑了:“还挺懂规矩嘛。起来,坐到椅子上。在问题没有谈清楚之前,你不要拿自己当犯人对待,我们是有政策的。”

  见我坐在了椅子上,老警察打开一本记事本模样的本子,敲敲桌子说:“小唐,可以开始了。”

  “姓名。”唐向东坐到办公桌后面,清清嗓子,直接问。

  “张石。”你不是知道的嘛,我回答得有些无奈,哈,走过场呢,跟唱戏前的那通锣声一样。

  “职业。”

  “模具厂造型车间工人。”

  “家庭住址。”

  “安平路95号。”

  “学历。”

  “高中肄业。”

  “籍贯。”

  “……”

  这一大通询问,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玉米棒,在被人一层一层地剥着。后来我在看守所遇到高天,跟他熟了,说起这事儿,高天说,这还嫌麻烦?我刚进来的那天他们还问我的性别呢,也不看看,有我这模样的女人嘛。其实我当时并没觉得麻烦,只是感觉这套手续有些多余,在抓我之前他们早就了解了我的情况,走这套程序有什么意思呢?好在这套程序还不是那么累脑子,问得快,答得也快,一会儿就结束了。唐向东丢给我一根点着了的烟,继续发问:“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

  “不太清楚,”我抽一口烟,感觉自己的脑子清醒了一些,“不会是因为别人送给我一把枪的事儿吧?”

  “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主要的,”唐向东说,“私藏枪支也是犯法的,上面有文件。”

  “不是因为枪,那是因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你持枪伤害。”

  我知道自己不能抗拒下去,干脆不说话了,样子有些无赖。

  唐向东站起来,在我面前来回地走,我感觉他的步态就像一只在猎物面前走动的老虎,心一阵一阵地发虚。

  门被推开了,一个警察拿着一本卷宗进来:“刘队,这是唐金龙的材料,后面还有王东的。”

  唐向东瞪我一眼,闷声说:“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儿吗?刑警大队刘大队长亲自审问你!还犟吗?”

  其实,在老警察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放弃了继续抵抗的想法,我苦笑道:“不犟了,我全交代。”

  唐向东坐回了座位:“这下子明白了吧?我们已经全部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说吧。”

  老警察边翻检着卷宗边抬了一下头:“我们是有证据的。王东、唐金龙……唐金龙是个识时务的人,在这点上,他比你强。”

  见我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唐向东笑着摇了摇头:“张石啊,以前咱们见过面的,我还真是看不出来你是这种人呢。我记得在你嫂子的饭店咱们谈了许多,你还说你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新一代青年呢。关于唐金龙,我得说两句,人家是个精明人,一到案就……”把头向老警察那边歪一歪,笑道,“唐金龙应该说是投案吧,对,投案。人家一投案就把自己的事情坦白交代了。结果是什么?取保候审!也就是说,他可以在社会上继续自己自由人的生活。可是你呢?你一直在外面逃避,不敢面对现实!我前几天去市‘一看’(第一看守所)见过你哥,跟他说了你的事情,他说,我弟弟很聪明,他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呵呵,张铁高估你了。你连张铁都不如,你哥一进来就把自己的事情坦白了。这才是真正的汉子!敢作敢当。来吧,痛快交代问题。”

  看来我是逃不过去了,“提上裤子不认账”这个说法在这里不好使。

  接下来,我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案情”交代了个彻底。

  我明白,以后的日子我将在监狱里度过了,第二看守所就在这个院子的后面。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看守所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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