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根寿动身前往义州城外大明神机营的驻地之时。徐麟刚与军医一同查看了那纳兰勇的箭伤。
回到自己的中军大营,徐麟请来沈惟敬和李得全,一同向韩守正与沈嘉旺询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韩守正言说自己在其父兵败海汀仓以来,便为倭将饭田直景所掳。
此后饭田直景挥师攻入明境,于蒲鲜万奴所建之东夏国都城旧墟为海西女真联军围困,虽得加藤清正的援护,侥幸逃出生天,却其部却亦早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韩守正得意趁乱逃出,却不想最终落入了进城搜杀的海西女真手中。
“那脸上有刺青的女子乃是乌拉部格格宝音、中箭带伤的少年则为叶赫部阿哥纳兰勇。此两酋皆欲将吾引归本部,以致争执不下。最后便商定将吾带去大明永奠堡的边市卖了!”
说道自己被海西女真俘获之事,韩守正满脸皆是愧色,显是引为了奇耻大辱。徐麟却笑道:
“互市之时,在下亦在永奠堡中,想是与阁下错过了!”
韩守正苦笑着应道:
“那日纳兰勇将我留在堡外,不久便气呼呼的返身回来。只说要将吾回待叶赫。那乌拉宝音亦随后追来,两人一路争吵,却不料途中杀出数百女真骁骑,在下略通其言,听纳兰勇唤那为首之人为安费扬古……”
对于这个颇为陌生的名字,徐麟本能的向身旁的李得全望去。李得全捻着雪白的须髯,淡然答道:
“这觉尔察·安费扬古乃建州瑚济寨人士,自幼便与父完布禄跟随努尔哈赤东征西讨。看来这叶赫、乌拉两部试图拉拢何和礼之谋,早已为建州女真所洞察,是以才出兵半道截杀。”
徐麟见李得全谈及那女真诸部之事竟如数家珍,心中不免甚是好奇。但此时终究不便深究。只得继续向那韩守正问道:
“如此众寡悬殊,汝等又如何得以逃出生天?”
韩守正心有余悸的长叹一声,凄然答道:
“全赖那纳兰勇与亲随以死相拼,才杀开一条血路。然那安费扬古于后紧紧追赶,吾等情不得已,这才纵马跃江,侥幸苟活。”
徐麟微微点头之余,又转向沈嘉旺问道:
“嘉旺兄,汝又缘何与他们在一起?”
沈嘉旺拱手道:“徐百户,那一日我领父命前往义州送信。却不想过江之后,却为一群黑衣人追杀,百般无奈只得遁入林中躲藏,不想竟遇上了守正兄。”
徐麟见沈嘉旺言辞闪烁,似是有所隐瞒。但念及沈惟敬在旁,也不便多问,也便只能含糊其辞的应道:
“嘉旺兄辛苦,还请先下去休息吧!”
沈嘉旺正欲起身离去,楼安却已快步入帐,前来禀报尹根寿登营求见之事。
徐麟正想跟随沈惟敬出门相迎。不料却被李得全一把拉住,徐麟正自纳闷,对方却低声在其耳边说道:
“徐百户莫非忘了昨日江边老朽所言?我看今日之事,阁下不妨找人相代。”
徐麟虽心中暗自埋怨对方多事,但想起自己在永奠堡中查大受设宴时的尴尬,倒也不免心有余悸。
连忙差人唤来周锐,让他顶着神机营选锋百户徐麟的名头,去见那尹根寿。自己则扮作总旗周锐紧随其后。
众人相见自免不了寒暄几句,回到帐中落座,尹根寿才道出今日朝鲜国主李昖于龙湾馆设宴相邀一事。沈惟敬当即满口答应,周锐却撇着自己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故作为难的说道:
“尹礼判,我军方入贵境,营垒、粮草皆未齐备。我看这酒宴便免了吧!”
尹根寿闻言连忙拱手道:
“徐百户,这天兵各方用度我国主皆已备下。还望大人今日能移步一会。”
周锐见对方上道,便还礼道:
“汝国主如此厚爱,徐某倒是却之不恭了!”
随即更指着徐麟笑道:
“只是营中诸将皆粗鄙不堪、难登大雅之堂,唯这位周总旗出身贵胄且文武双全,乃在下的左膀右臂。此番徐某便携其同往吧!”
徐麟没想到周锐竟会如此不要脸的自夸其德,也只能尴尬的笑了笑,上前行礼道:
“徐百户谬赞了,神机营燕山前卫总旗周锐见过各位大人!”
尹根寿又随口奉承了几句,便急急的起身告辞。趁着周锐与沈惟敬送其出营之际,徐麟连忙又唤来杨绪、楼安,嘱托其两人今夜主持营中事务。
见楼安脸色有异、欲言又止,徐麟便开口相询。
“徐百户,昨日救下那柳贞明、姜信两人,眼下暂居吾营之中,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楼安犹豫再三,终于将自己的顾虑合盘托出。徐麟虽也知将此少女幼童留置军中甚是不妥,但又考虑到这两人孤苦无依,也确是无处投奔。
便只能无奈的答道:
“眼下这义州内外兵荒马乱,便劳烦楼总旗先照顾他们数日,待我寻机与那柳成龙大人商议,再做定夺吧!”
安排好营中之事,徐麟这才带着胡福、胡寿两人,赶到辕门与沈惟敬、周锐会合。
却只见周锐已然换上了一领崭新的绛色曵撒、腰悬镶嵌玉翠的龙泉宝剑,在数骑亲兵跟随之下倒是百般威风。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这才各自上马,跟随沈惟敬朝着义州城的方向而去。
众人来到龙湾馆门前已是未时三刻,朝鲜国主李昖虽未亲自出迎,却也安排了尹斗寿、尹根寿领着十余名朝中重臣在馆外恭候。
徐麟见人群之中不见柳成龙、李德馨的踪影,倒也隐约感受到了其党争之剧。
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场面的沈惟敬跳下马来,抱拳环顾道:
“各位大人,沈某有礼了!”
尹氏兄弟也皮笑肉不笑率其党徒还礼,随后便将沈惟敬等人引入馆中。
龙湾馆虽本是驿所,但因往日乃大明天使下榻所在,故修建之初便颇具规模。而自辟为朝鲜国主的行在之后,又经过了一番修缮,倒也不觉寒酸。
徐麟等人来到那屋檐高挑的正厅之前,更可见张灯结彩的院落之中早已布下了相对而坐十余张几案。
待尹斗寿和尹根寿各自领着沈惟敬和周锐于东、西两侧的头排就坐,一位约莫四十余岁年纪的朝鲜儒生迈步来到徐麟面前,拱手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道:
“上通事洪纯彦见过天朝周总旗。”
徐麟虽不明朝鲜官阶,但见其自称“上通事”,也知其当是朝鲜国主的译臣。
寒暄几句之后,便也听从其的安排在与沈惟敬、周锐相隔十余步的几案后于那芦席上盘腿坐下。
待众人坐定之后,才听到正厅之中鼓乐齐鸣,朝鲜国主李昖领着一位华服妇人及一个十余岁的少年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徐麟连忙跟随众人一同起身见礼。却见一名朝鲜内官走上前来,展开“教旨”替李昖宣道:
“圣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朝沈游击不远万里,率部入朝,助吾军民同剿倭寇。孤心甚喜,特设薄酒,以壮其色。诸臣为陪,共襄盛举。万历二十年十一月初六。”
在沈惟敬带头谢恩之后,众人这才归坐。片刻之后,更有侍女上前斟酒布菜。
看着眼前徐徐摆满几案的各色珍馐美食,徐麟想起了昨日义州城外那些困于战乱饥馑的朝鲜百姓,心中不免有几分惆怅。
但此时李昖已然举杯,徐麟也只得跟着在座众人喝下手中的醇酒。
徐麟本不嗜饮,更谨记李得全的嘱咐,便小心观察着那席间朝鲜君臣的表现。果然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
尹根寿便率先向那对座的沈惟敬发难道:
“沈游击,尊驾自八月末于平壤与那倭酋相约,二月之间往来千里,甚是辛劳,还请满饮此杯。”
沈惟敬知对方语带机锋,乃是暗讽自己与小西行长约定的五十日不战之期已过,却仍无退敌之策。
好在沈惟敬心思缜密、涵养过人,只是微笑相迎。待饮却杯中之物后,才淡然答道:
“尹礼判谬赞了,老朽于大明群臣之中可谓官卑职小。毛遂自荐而来,不过全凭一颗赤子之心。八月入朝,眼见贵国三京俱丧、八道失七、军民臣工皆朝不保夕。是以斗胆效那郑人弦高之故智,单骑以入平壤,借我大明天威,恫吓倭军群僚,得此五十日喘息之机。”
见沈惟敬说得滴水不漏,在座的朝鲜官吏虽皆尹氏兄弟一党,却也无话可说。见众人皆是默默点头。
沈惟敬这才继续说道:
“老朽虽然愚钝,却也知自古之为寇者皆战以退、并无说降。是以出离平壤,便急奔归国,先于京中拜会石司马、复至边关叩见宋经略,详道贵国危如累卵、倭奴势若冰山。反复商计、晓之利害。才有此番天兵复至、过江助剿之局。”
尹斗寿见沈惟敬如此难缠,连忙端起酒杯向周锐言道:
“阁下当便是那天朝神机营选锋百户徐麟吧?”
周锐微笑颔首,方欲举杯相迎,却不料尹斗寿却冷笑着问道:
“前者大明祖总兵率那辽东铁骑浩浩荡荡而来,轻言倭奴不堪一击。却不想折戟平壤,实是令人扼腕。”
徐麟见对方虽语带奚落,却说得在情在理。一时倒不知该如何作答。正自踌躇之间,却只听周锐只是哈哈大笑,许久才答道:
“昔祖总兵过江之时,淫雨霏霏、道途泥泞,本不可战。然我大明天兵急欲解汝国君臣于倒悬,乃勉力向前。面对卷地而来的十余万倭军,以三千铁骑、奋死冲杀,虽终不能胜,亦震慑敌胆。而今我师复进,自有十足胜算。”
尹斗寿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便讪笑着问道:
“尹某才疏学浅,听闻徐百户此番帐下兵不满千,不知又当如何取胜?!”
不想周锐将脸一板,颇不客气的答道:
“这军略战法皆乃不传之秘,尹议政当此悠悠众口问之,却是何居心?”
尹斗寿不料这位“徐麟”竟如此犀利,只得拱手谢罪道:
“尹某失言,还请徐百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