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强寇
吴郡持戟郎2020-09-18 13:254,494

  日本太阁平秀吉,谨答朝鲜国王李氏足下:

  “……今海内既治,民富财足,帝京之盛,前古无比。夫人之居世,自古不满百岁,安能郁郁久居此乎?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其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是秀吉宿志也……”

  楔子:强寇

  “妈的,这该死的雨!”强忍着左肩中箭之处传来的剧烈疼痛,依旧倔强的挺立于马背之上的史儒,抬起紧握长刀的右手,用满是血迹的手背拭去那不断从那盔沿之上滴落的雨水。随即他眼前本就昏暗而混乱的战场,更被笼罩在一片鲜红的迷蒙之中。

  看着麾下被迫下马步战的大明辽东铁骑,此刻拼死在狭窄的街巷之中,用刀盾顶住那些背插其白色旗帜的倭军一波又一波的矛阵冲击。史儒终于忍不住扭头对着身后大声咆哮道:“老子的虎蹲炮呢!怎么还没准备好!”

  大雨之中背负着三眼铳的火器营百户张国忠快步跑上前来,单膝跪倒在史儒的马前,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游击大人,这……这雨实在是太大了!属下……属下无能!”

  “妈的,老子砍了你!”史儒挥去手中的长刀,但看着那跪在雨中早已全身湿透的同僚,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许久之后才愤懑的说道:“起来吧!将虎蹲炮就地掩埋,火器营全体上马,跟随本游击杀出去与祖总兵会合,再作计较!”

  随着身后那夹杂着战马嘶鸣和甲兵摩擦的纷乱声响最终归于平寂,史儒知道自己手中最后的战力已然集结完毕。他举起长刀高声断喝道:“兄弟们,我史儒轻敌冒进,以致遭此之败。然我大明立国两百余载,岂容藩属为贼寇所虏,今日我等便是捐躯阵前,也定要让那些倭奴看看,何为上国天兵之雄姿!随我……杀!”

  随着那由百余骑战马组成的楔形阵奔腾而出,前方正在接战的明军兵卒也呼喊着奋力向前冲杀,拼死用手中的盾牌格挡开面前那在雨夜之中闪烁着寒光的矛刃,用战刀为马上的战友们在层层叠叠的敌兵矛阵之中,砍开一条利于冲击的狭窄通道。

  史儒虽然在方才的战斗之中已经身中三箭,但幸好今日身穿的布面甲之外还套着了一层锁子,因此除了左肩那支近距离射来的飞矢嵌入了皮肉之外,其余两箭都只是钉在甲衣之上。努力用左手驾驭着战马,史儒不断用右手劈砍着那些涌到自己马前的倭兵。

  不知道斩断了多少柄刺来的长矛、也不记得自己的刀刃砍破了多少顶被倭兵称为“阵笠”的头盔。直到身边早已看不到一个敌军的身影之时。史儒才勉强用颤抖着手拉住胯下那狂喷着鼻息的战马。但等他回头望去,却仅有十余名火器营的骑卒三三两两的跟了上来。

  “想不到五百大明精骑,今日竟断送吾手。我史儒有颜面再见辽东父老!”史儒仰天长叹一声,便举起手中的长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之上。但就在闭上双眼,准备就此了断残生之际,一只温热湿润的手掌却突然轻轻的按在了他持刀的右腕之上。

  史儒睁开双眼,却发现张国忠正用满是血污的左手拉着自己,而此刻这位火器营百户右手虽然依旧紧紧攥着那柄一路挥砸而来、早已变形的三眼铳,但身体却已然无力的趴在了其战马的背上,不停颤抖着左肋之上,可以清晰的看到两柄尽没其刃的断矛。

  “国忠……你……!”史儒下意识的拉住张国忠的手。张国忠惨白如纸脸上此刻竟露出苦涩的笑容,断断续续的说道:“史……史大人,这些倭兵胆壮心齐,实乃劲敌,咱们今日败的不冤。只是祖总兵和两千兄弟还在城外,若一时不察……恐……”张国忠话还没说完,便已然支撑不住,随着紧握着史儒的手渐渐无力的松脱,被鲜血染红的身体便倾斜着坠于马下。

  虽然早已在战场之上见惯了生死,但每一个同袍手足的倒下,还是会令史儒感到自己的身体犹如被利刃割去了什么般的痛彻骨髓。他用力摇了摇头,抖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粗略的辨识了一下方向。便对着身后仅存的残兵喝道:“目标:七星门,无论谁活着赶到,都要马上面见祖总兵,请他立即退兵!”

  随着十余骑明军将士在雨夜之中再度奔驰而去,那条位于平壤城中的无名街巷,只剩下一匹产于中国辽东的栗色战马哀鸣着,用自己温热的唇鼻磨蹭着其主人那已然冰冷的肌肤……

  平壤城北的牡丹峰上,数十名身着各色战甲、外披蓑衣的日本武士,正簇拥着在端坐于一把大伞之下观阵的宇土城主、征韩第一军主将、“摄津守”小西行长。虽然名曰观阵,但在这样的雨夜,纵然身后点燃了诸多油松火把,从居高临下的牡丹峰上,也实难看清平壤城内的战局。因此小西行长始终微闭着双眼,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果然大雨之中,一个敏捷的身影踩着泥水快步冲上山来,站在小西行长身后的两名年轻的武士分别抽刀出鞘、举起手中的名唤“铁炮”的火绳枪,挡在了自家的主君面前。

  “与七郎、アントニオ(注1),不可无礼!”在小西行长瞋目呵斥之下,两名年轻武士讪讪而退,而那个在雨中狂奔的来人也随即在距离小西行长五步开外单膝跪倒,用苍老嘶哑的声音说道:“物见番头(注2):阿波鸣门之介参上!”

  小西行长对来人点了点头,从容问道:“城中战况如何?”那人连忙答道:“进入平壤的明军五百骑为我天草队、栖本队、大矢野队围攻,已死伤殆尽。余者正在追讨之中。”站在小西行长身后的一名侍大将听到此处,连忙关切的问道:“阿波桑,我军伤亡几许?”

  阿波鸣门之介并不抬头,坦然答道:“明军做困兽之斗,天草队折损过半;栖本队、大矢野队亦各死伤逾三百人!”那侍大将闻言不禁愤而顿足。但小西行长却淡定依旧,轻轻拉着那侍大将的阵羽织低声道:“城中各队皆天草一揆之余党,主殿介(注3)不必如此介怀!”

  官拜“主殿介”的侍大将小西长统这才焕然大悟,也露出狰狞的微笑,搓着手道:“话虽如此,然我军精锐尽集于平壤,总不能总让国人众专美于前。吾愿领本队即刻入城、扫荡残敌。”

  小西行长却只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举起手中被称为“军配”的铁制团扇,指着牡丹峰下七星门的方向,颇为自得的说道:“那五百明军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现在才刚刚开席!”随着小西行长话语,第一声火绳枪射击的巨响在大雨中陡然迸发,随后便是一阵阵连续不断轰鸣。

  迎着身后众人诧异的目光,小西行长一脸得意的说道:“明军自恃骁勇,却不知其军行动,早已皆在我掌中!‘铁炮头’日比左近早已引我军七百挺铁炮伏于七星门外。此刻,猎杀已然开始了!”

  大雨之中,史儒同样听到了不远处那阵阵火绳枪密集的轰鸣。虽然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在雨中倭军的火器还能射击,但从枪声所传来的方向上,他却已然可以感受那些弹丸打在自己同僚身上的剧痛。“史大人,你看那边!”一路跟随着史儒又冲破了倭军几道封锁的两名火器营兵卒,不约而同的指着牡丹峰的半山腰处那摇曳的点点火光说道。

  “纵使胜负已分,我大明将士亦不会放弃战斗!随我来!”史儒用力点了点头,催动胯下早已疲惫不堪的战马朝着那代表着最后荣光的闪烁奋力冲去。

  马蹄在湿滑的山道之上奋力的攀登着,被惊动的倭军兵卒虽不时从两侧挺着长枪冲出,但猝不及防的他们已然来不及阻挡悍勇的对手,史儒更不屑与之纠缠。但在距离那火光已然不过一里开外时,一队手持长矛的倭军突然出现在了史儒的马前,而从其身着的甲胄上,史儒更确信他已然接近了敌军主将的所在。

  “对不起了!”史儒兀自低吟了一声,转手将自己的战刀刺入胯下爱驹的臀部,吃痛的战马随即便犹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几柄迎面而来的长枪虽然随即刺入了战马的前胸,但最终却在强大的冲击力之下纷纷折断。史儒更挥动手中的长刀砍翻了两名试图上前将其戳下马来的倭军。用力夹紧着马腹,催动战栗着的坐骑向着目标冲去。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般的运气,但史儒回头望去时,紧跟在他身后的两名火器营的兵卒却最终未能冲破倭军的矛阵。不过此刻他已经无心哀悼,因为在火光映照之下,他已然可以看到不远处那数十名倭军将帅此刻亦正目光如炬的看着自己,其中一名年轻武士更迈步上前举起手中的火绳枪……

  “砰……”随着一声巨响,被弹丸击中面部的战马终于再也支持不住,悲鸣着倒卧在地。史儒虽然早已双脚离蹬做好了准备,但此刻筋疲力尽的他已然无法再做出曾经那潇洒从容的鹞子翻身,在坐骑倒下的一瞬间,还是被重重的甩在满是泥泞的山道之上。

  史儒刚刚挣扎着爬起,一名年轻的倭军武士已然高举着长刀冲到了他的面前。史儒可以清晰的看到那略带稚气的脸庞之上写满了兴奋,高声用他无法明了的语音欢呼着:“敌将、已被吾小西与七郎讨取!”不知道为什么,史儒此刻心中异常的平静,甚至被那怪异的口音逗得有些想笑。而身体则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之下,奋力挺起战刃,径直刺入对方那门户大开的胸膛。

  “与七郎!”随着一声惊叫,方才用火绳枪击倒史儒战马的那名倭军武士的快步赶来支援。但同样年轻且缺乏战场经验的他似乎忘记了自己手中的武器并不适合近战。史儒一脚踹开已然结果了的对手,借势从那还在战栗起伏的胸膛中抽出自己的长刀,随即便尽朝着第二个对手的面门全力砍去。

  “叮……”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巨响,那柄出自大明兵器局的边军战刀狠狠地砍在堺町所锻冶的“橘屋筒”之上。史儒看着近在咫尺的对手早已吓得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笑容,竟也跟着笑了起来,已然有些麻木的左手随即摸到了腰间所挂着的短刀之上。

  “快,援护アントニオ!”就在不远处那身着华丽铠甲的敌军主将高声的呼喊声中,史儒左手的短刀刺入了那名倭军少年武士的咽喉。而就在对方倒下的一瞬间。史儒从其手中夺过那挺火绳枪,仔细观察了一下其火门之上加装的铁盒,顿时便明白了倭军火器在雨中亦能击发的奥妙。

  “呵,奇技淫巧!”史儒愤愤的将手中的火绳枪丢在一旁,朝着前方昂首而起,口中高呼道:“大明辽东游击史儒,奉旨过江助战!茸尔倭寇,还不卸甲归降!”但就在他从容迈步之际,右侧的黑暗之中突然射出三点寒星,史儒虽连忙格挡,但淬不及防之下,右肩却还是被斜斜的钉入了一支飞镖。

  “大明的勇士!我看该投降的人是你吧?”一个说着略带南方口音汉语的老者从雨中慢步走来。“你……是谁?”用力拔去插在肩头的毒镖,史儒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剧烈酥麻,阵阵晕眩更令本就站立不稳的他,一个踉跄便单膝跪倒在地。

  “吾名阿波鸣门之介,早年曾随遣明船去过宁波。”一个身着黑衣的老者走到史儒的面前,手中白刃一闪,脖颈处一阵剧痛之余,史儒竟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解脱。耳边隐约传来的欢呼声中,他的意识渐渐沉沦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厉害!不愧为昔日‘尼子十勇士’之一啊!”走到身首异处的那边大明将校的尸身旁,小西行长不无赞许的拍着阿波鸣门之介的肩膀说道。“家主谬赞了!老朽风烛残年,身手早已不复当年了!”阿波鸣门之介躬身行礼之余,随即缓缓的遁入了昏暗的雨夜之中。

  “与七郎、アントニオ……”紧随在小西行长身后的小西长统看着被身旁的武士抬起的两具尸身,竟不由得痛哭失声。“这便是战争啊!”小西行长抬起右手,缓缓在胸前划了十字,怅然道:“愿天主保佑尔等,早登极乐之境!”

  “家主!大明既已参战!我军亦当早做防备才是!”另一名侍大将走到小西行长的身旁,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飞驒守’(注4)所言甚是。大明犹如巨兽,不可力敌!和议之事,汝当早做准备!好了,且随我去七星门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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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アントニオ:拉丁语中“安东尼奥”的日语拼读。

  注2、物见番头:日本战国军阵之中负责侦察的头目。

  注3、主殿介:日本律令制下的官名,正确称谓应为“主殿助”,从六位上。此处指小西行长的庶兄小西长统。

  注4、飞驒守:日本律令制下的官名,全称为“飞驒国守护”,官阶为从四位下至正六位上,此处指小西行长身边的重臣内藤如安。

继续阅读:第一章:中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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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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