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义州龙湾馆内依旧灯火通明。
正厅宝座之上,朝鲜国王李昖正木然的坐着。圆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注视着两旁垂手而立的尹斗寿和尹根寿。
许久那红缎冠服里包裹着的身躯才因悲恸而抽搐起来,随着其胸前那团金色盘龙上下起伏着。李昖声嘶力竭的低声对着面前的尹氏兄弟责问道:
“怎么……怎么会这样!”
行在款待天兵的酒宴之间,竟发生了宗室遇刺的大逆之事。身为御营大将的尹斗寿自然难辞其咎。
是以他连忙跪倒回禀道:
“君上,臣等已然查实。乃是那大明神机营选锋百户徐麟吃酒带醉,闯入后宫、意图不轨。信城君上前阻止,不幸罹难……”
李昖虽深陷丧子之痛中,却终究尚未失去理智。听闻此事与大明援军有关,更是不敢怠慢。当即强打的精神问道:
“此事可有真凭实据?”
尹斗寿早有准备,轻轻点头之余,更扭头对两旁肃立着的亲随使了个眼色。
随即便有一名朝鲜御营的兵卒躬身上前,手中的托盘之上横卧着一柄血迹未干的宝剑。
面对着眼前这柄刺死自己爱子的凶器,李昖本不忍多看。
偏偏尹斗寿还刻意指着剑身说道:
“此剑悬于那徐百户腰间,乃是臣等亲眼所见。可叹此剑刻有‘君子谦谦,卑以自牧’的铭文,竟落入此等狂徒之手。”
李昖知尹斗寿此刻乃是借题发挥,便摆了摆手道:
“纵使此剑那徐百户所有,尔等可有人亲眼见其刺杀吾儿?”
李昖以为自己此言一出,便能压服对方。却不料尹根寿却上前跪倒,叩头道:
“回禀君上,宫人郑在秀当时便在信城君屋中,亲眼目睹此事原委,陛下一问便知。”
李昖此时已成骑虎之势,只能咬着牙喝道:
“宣!”
两名御营的甲士随即下殿,不一会便带上一位十五六岁的宫女来。
李昖见其虽惊魂未定,但眉目之间却还有几分姿色。便柔声说道:
“你便是郑在秀吗?方才信城君屋中之事你可看仔细了?”
郑在秀战战栗栗的跪下回话道:
“奴婢刚走入信城君,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转身回望。竟见一醉汉猛扑而来,欲行非礼之事。信城君大声喝止,上前与之相搏,却不料被那恶徒持剑杀了……”
说到此处,那郑在秀已然哭得梨花带雨、泣不成声了。
尹根寿见状连忙上前盘问道:
“那恶徒相貌你可有看清?”
郑在秀连忙点头,便粗略的描述了几句,虽不甚确切,但却也与酒席间的那位神机营选锋百户“徐麟”一般无二。
就在尹氏兄弟频频点头之际,李昖却突然喝道:
“好大胆的奴才,你明明不在信城君身边听用,缘何要入其屋中?还不给孤从实招来!”
郑在秀吓得花容失色,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李昖见状更大声喝令道:
“来人,拖下去用刑……”
几名御营甲士当即一拥而上,却不料郑在秀跪在地上大声呼喊道:
“君上饶命、君上饶命啊!我与信城君虽私定终身、却是两情相悦……君上饶命、君上饶命啊!”
李昖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信城君虽然年仅十四,却已深谙男女之事。不仅与郡夫人申氏育有一女,更时常在宫中拈花惹草。
此刻郑在秀情急之下,将这丑事说出,李昖虽感脸上无光。
却也觉得若真是明军百户意图非礼此女,却误打误撞的跟入了信城君的屋中,自己的儿子奋起护花以致被杀倒也还算贴合情理。便对左右挥了挥手,喝道:
“先将这贱婢收监!”
待左右将郑在秀带下去后,李昖这才问道:
“那徐百户现在何处?”
仍跪在地上的尹斗寿连忙答道:
“其行凶之后便仓皇逃窜,御营护卫虽不及阻挡,被那厮跑了,不过想来其必是逃回城外那明军的营垒之中。”
李昖心中虽明知尹斗寿的手下并非“不及阻挡”,而是“不敢阻挡”。但此刻却也无暇深究。只能继续问道:
“那爱卿以为下一步该当如何?”
尹斗寿连连叩首之余,情绪激动的说道:
“君上,那徐麟宫中露刃已是罪在不赦。谋害宗室,更法不容诛。更兼昨日御营于江边巡视之时,发现新坟百座,皆乃死于刀兵之下吾国饥民。此事亦恐与天兵有关。
“是以臣斗胆,恳请君上速下严旨,著微臣领兵入其营垒,捉拿此贼。”
其实李昖心中何曾不想为自己的宝贝儿子报仇,但一想到对方乃是大明天兵,却终究还是有所顾忌。
正在犹豫之际,跪在一旁的尹根寿却已然跟着喊道:
“君上,那沈惟敬虚言托辞在前、纵兵伤人于后。观其劣迹,臣恐此番其带兵复至,非乃为助剿而来啊!”
尹根寿的这些话李昖此前虽已听过多次,但当时都不过以为是基于党争的含沙射影罢了。
但今夜亲眼爱子横尸当场,却不容他不信。只能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尹礼判,你此言何意?”
尹根寿连忙向前膝行两步,连连叩首道:“君上,那‘临海君’、‘顺和君’均为倭奴所虏、生死不知。此番‘信城君’又横遭毒手。臣恐那‘王子之乱’已近在眼前啊!”
尹根寿口中的“王子之乱”,说的虽是百余年前朝鲜世宗李芳远先后两次发动兵变、诛杀兄弟、逼迫其父太祖李成桂退位的旧事。
但此时却字字句句皆戳中了眼前这位朝鲜国君的痛处。见李昖闭口不答,尹斗寿也跟着推波助澜道:
“君上,尹礼判所言非虚啊!而今御营兵马不足三千,一旦祸起肘腋。恐救之不急啊!”
爱子于行在遇刺,本就令李昖心中甚是惶恐。此刻听了尹氏兄弟这一番蛊惑,更只觉手足无措。
只能强作镇定的敷衍道:
“既如此、两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尹斗寿闻言当即回禀道:“君上,臣以为当下因先捉拿徐麟,拷问其背后主使之人,方可洞破奸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