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皇帝已不能起身,按照民间习俗找来了只大公鸡。
正要拜堂时,外面一阵喧闹,有人杀入宫中,来人正是严松柃。
「来人呐!护驾啊!」门口的大太监撕心裂肺地喊道。
可此时哪还有人护驾?严松柃从外面冲进来,一切反抗的斗争的人全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乾坤堂宛如一片炼狱,惊叫声刺破耳膜,鲜红的血液四处飞溅。
片刻过后,乾坤堂已无活人说话。
我与他在乾坤堂的尸山血海中遥遥相望,好似一眼万年。
皇帝此时勉强撑着围栏坐起,「如今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了吧?」
严松柃将目光从我的身上挪到皇帝身上,我看着他手中的剑,犹豫不决地蹭到皇帝前面,挡住了他半边身子。
严松柃的目光顿时变得可怖起来,「我是谁?你还不配问我!」
接着他看着我,「梁史官,你可还记得先帝远嫁草原的妹妹?」
此话一出,我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严松柃放声大笑,「梁百秋,你还真是笨啊,报恩都能报错?」
我嘴巴大张,直觉自己被卷入了一场千古难有旷世难闻的政变中去。
「我十岁那年,路遇埋伏重伤昏迷,当时我以为我活不成了,却没想到被当时离京赴惠州任职的刺史捡到,这才勉强活了一命。」
原来,原来,我认错了人,严松柃才是那个我自幼便仰慕的太子。
「等我苏醒过来后,京中传来消息,说遭遇埋伏的太子已经被找到了。」他说这话时眼睛死死盯着榻上的皇帝。
「那你为何不回来抢回你的位置?」皇帝勾起嘴角问道。
「我何尝不想?可回京的路步步杀机,怕是我还没出惠州,便已身首异处了吧?」
「说来你的父帝还真是天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活着。」
「若不是你与你的族人狼子野心,狸猫换太子让你顶了我的位置,我的父帝怕是也不会死吧?」
「我也没有什么必要瞒着你了,你父帝纵有治国才能,但软弱可欺,凭什么他就能当一国之君?而我父亲英勇孔武,凭什么便只能当臣?!」
他们说了太多、太深,我的大脑再一次宕了机,直到榻上的皇帝说,「百秋,那个盒子呢?我现在要你拿出它走到乾坤殿内,向朝臣们宣读旨意。」
这时我终于明白,他为何独独要我入宫,将旨意交给我,他早知严松柃心悦于我,必然不会杀我,可他不知道的是,严松柃于我,并非鱼水之情,男女之爱。
严松柃于我,从不是锦上花,而是雪中炭,是一个少女人生的指路明灯,是我此时站在乾坤堂内的理由。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袖中紧紧绑着的那道密旨拿出,跌跌撞撞地朝着严松柃走去。
「梁百秋!你要干什么?」皇帝在我身后叫道。
「自然是物归原主,真相大白!」
我将密旨交到严松柃手中,「我累了,是你可真好。」
这话不假,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面临恩情与仁义,感情与人性的选择,挣扎在无论选择哪一方都会让自己遗憾终生的悔意里。
所以啊,我心中的那个人是严松柃,可真好,严松柃他不是奸臣,也真好。
再之后我就晕死了过去。
8
身体与心灵的双重高度紧张让我昏睡了好多日。
等我醒来,宫中一片白色,我迷茫了一会儿,从身边抓了一个宫女来问。
宫女说是从前的假皇帝去世了,新帝自证身份登基称帝。
假皇帝家族与当年一事牵系颇深,严松柃诛杀了假皇帝的九族,假皇帝虽无子无女,但严松柃依旧下令让后宫众妃陪葬。
不过,登基后的严松柃倡导仁爱治国,虽将与狸猫换太子一事的众人送上了西天,也不准假皇帝入皇陵,但也看在他有过一些功绩的份上准宫里宫外为他守孝三天。
我暗自捏紧了被子,我知道严松柃他血刃仇人大仇得报,可那些不知情的族人与妃子毕竟是无辜的。
我醒来的晚上,严松柃来看我,他说他叫李邶晨。
李邶晨,我想这可真是个好名字,生于李国,耀如北辰。
他说,他打算择日立我为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满眼期待,可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不只是期待,还有野心。
想想也是,原太子一朝夺回江山,想做的绝不仅仅是立喜欢的女子为后。
我笑了笑,「严松柃,」他没有反驳这个名字,「是我傻,认错了人,报错了恩,可我自从真切地认识你时,你就叫严松柃这个名字。」
「如果你喜欢这个名字,你可以叫一辈子。」
「你不明白,」我摇摇头,「我问你,立我为皇后以后,后宫里还会进新人吗?」
严松柃避开了我的目光,皱起了眉,「想必是会的,平衡朝政势必要权衡多方势力,百秋你知道的。」
我笑了,「我知道啊,严松柃只能有一位夫人,但李邶晨可以有佳丽三千。」
「百秋,但只有你能生下我唯一的儿子,做这龙椅的继承人。」
「严松柃,」我避而不谈刚才的子嗣问题,「朝中有很多大臣都在参我吧?」
严松柃愣了一下,我觉得我这一生都没有此刻聪明,细致地捕捉到了严松柃每一秒每一帧的表情变化。
「我猜猜,有人定会说虽礼未成但旨已下,我当算假皇帝的嫔妃,理应殉葬,被你私纳后宫是为背德,还有人会说我并不算假皇帝的嫔妃,但我家世不显身份低微,无娘家倚靠,无子女傍身,当不得一宫主位,我说的对吧?」
严松柃点了点头,「你猜的都对。」
「我可是四品史官,饱读史书,学贯古今。」我笑着看他。
此刻谈论着未来的我们两个竟然都十分冷静,过于冷静导致一股诡异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弥漫。
「百秋,你不能留在我身边吗?」
我想抬手摸摸他的头发,所触却全是他的皇冠。
「我会留下,」接着,我下了榻,跪在他脚边,「请陛下准允百秋重回秉笔阁,修书撰史。」
严松柃闭了闭眼,沉默了不知道多少秒,在我看来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问,「你决定好了吗?」
「臣愿为李国,为陛下尽一生心力。」
「好,也好。」他叹了口气。
一个月后,我养好了身体,严松柃将我送回了秉笔阁,因为我在这场政变中有功,论功行赏我官加三等,成为了一品史官。
我向严松柃求了个恩典——终生不必上朝。
我说我不是怕见他,只是喜欢睡懒觉不愿早起罢了,明明我觉得自己讲的是个笑话,可严松柃没有笑,他只是伸出手抱了抱我。
「你本可以不用被困在宫里。」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叫困。」我抓着手里的史书,朝他粲然一笑,「我可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一品女史官。」
后来,我上书改革了选官制度,让史官选拔越来越公正,让所有想要入宫为官的女子都可以参加考试,让天下的女子除了绣花缝补相夫教子之外拥有了其他的选择。
秉笔阁里的人来来去去,日子也朝朝暮暮。
就这样,秉笔阁里花开花落光影流转,已过了四个春夏秋冬。
我听说李邶晨娶了正宫皇后,是宰相的女儿,与此同时,又纳了四位家世显赫的妃子,他尽施帝王心术,整个朝堂尽在他手中。
我亲自执笔,将宫变前写的那本正史重新书写,将严松柃这个奸臣形象进一步刻画,将他的善、他的恶、他的仁和他的狠全都公正客观地写了下来。
我知道,他明白我心中的结,也明白我对他的情,所以他一定会看到我的这本正史。
宫墙深深,纵使咫尺天涯,永不相见。
我也将情意一笔一划撰入史书,千秋万代,永传不息。
严松柃与梁百秋,永远活在史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