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向邻市,后备箱里放着陆邵阳给父亲买的烟酒和明前铁观音,音响里传来悠扬的钢琴音,单曲循环,不眠不绝。
晓晓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明明时空对接只有六年,她却像在这六年间过了一辈子。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邵阳,你喜欢这曲子?”
“谈不上喜欢……我父亲最近一直在听。”
晓晓看着窗外,半晌之后,她轻声道,“他在等待。”
“嗯?”
“这曲子原本是描绘夏日湖面波光粼粼,小船荡漾的悠扬,但听得久了,就感觉有种伤感,后来大家都觉得,这曲子像是在等待心爱的人靠岸归来。”
陆邵阳沉默很久,“……他始终没有等到。”
车开了四十分钟终于到了邻市,这小城很小,比B市小很多,也不像B市一样高楼林立,行人匆忙。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晓晓看天气好,想下车走走,陆邵阳将车靠在街心公园旁边,与晓晓下车。
千禧年建立的街心公园,在十多年后变得陈旧,儿时觉得假山很高,现在看看,也不过只有三米多。
“小公园旧了,我小时候经常在这个假山附近躲猫猫。你一个人住在几千平米的南山,我和我一个院子的七八个孩子,围着这个三米高的假山躲猫猫。”
陆邵阳笑了笑,只当做回答,她与他生来不同,她不会清楚他羡慕有人陪伴,就像他也不会清楚两个青梅竹马小孩子一同长大的情谊。
小公园里的树长高了,晓晓楞楞地看着树,仿佛脑海中有种意念引着她走向街心公园左数第三棵树下。
“TH&SX”
赫然刻在树上,晓晓瞬间红了眼眶……
四个字母,一个字符,还是原来的位置,还是她熟悉的字体,刻字边界清晰,笔锋可见,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当年刻的。原来她离开他的这些年里,他还在回来加深刻字。
晓晓心中滚起层层苦涩波浪……童辉,你何苦呢?
既然认为我图他有钱,何必再爱我,何必呀。
若一别两宽,或者你不再爱我,恨极了我嫌贫爱富,我就有理由说服自己不会内疚。可现在,你在监狱,而我却怀着他的孩子。
我怎么能一边看着你入狱,一边又替他生儿育女。
晓晓觉得心里苦极了,到底是她哪里不对,哪里做的不好,最后落得三个人都没有好结局,没有一个人真正幸福。
粗糙的树干硌着她的掌心,她感受得到他刻字时的痛,她想哭,但是她没有眼泪,她只觉得苦。
“怎么了晓晓?”邵阳走过来询问道。
晓晓侧身慢慢蹲下抱住膝盖,身体挡住了刻字,缓了缓才开口,“……有点累了,我们快去回家吧。”
她反常的情绪惯常瞒不住他的眼,但他无权过问。
“看破不说破”是现在两个人能维持关系的唯一途径,说破了缘分就尽了,所以他甚至连复婚的请求都不敢和她提,只盼望孩子安安稳稳生下来,他再慢慢融化她的心。
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起来,“好,咱们去看爸爸。”
车停在大院楼下,晓晓下了车,后备箱的东西有点多,需要他整理一下拎上楼,十一月末冷风刮起来,陆邵阳不忍心晓晓陪他在楼下冻着,于是让她先上楼里等着。
老式住宅楼因为年久失修,墙皮开始斑驳脱落,上下水管的发出呼噜噜的声音,晓晓就像重回一场梦境一样,一个人慢慢走上楼。
记忆里,二楼的声控灯是坏的,住在二楼的奶奶摸黑在门口摔了一跤,爷爷非常心疼,于是把二楼的声控灯换成了明明亮亮的大灯泡。晓晓看向那对爷爷奶奶的房门,房门上挂着一个小黑花,上面黑底白字写着一个“孝”字——原来那对老两口,已经不在了。
爸爸,我回来了。
晓晓沿着楼梯往楼上走,童辉的家在她家楼下一层,她想要避开他家的大门,但是上上下下只有一条路,她别无选择。
童辉家的防盗门还是原来那个,上面密密麻麻覆盖着开锁的贴纸,贴了一层又一层,就像无人入住一样颓败。也是,童辉不在,他父母年纪也大了,哪还有这个闲心和精力清扫房门。晓晓驻足发呆,心中愧疚。
正发着呆,那大门猝然从内侧推开,走出来一个面色枯黄,身形消瘦的女人。
晓晓猝不及防和那女人打了一个照面,瞬间回神才反应过来她是谁,晓晓心里拼了命地想要逃避,上楼或者下楼都好,哪怕藏到消防栓的柜子里都好……可身体却不受使唤地滞在原地。
她站在原地,屋内推门的女人也僵在原地。空间和时间,就这样重叠交错着。
“晓晓……”
“……阿姨。”
要不是那女人唤了她的乳名,晓晓险些都要认不出眼前的女人就是童辉的母亲了。
记忆里的童妈妈温柔和善、充满朝气,可她现在的面色呈一种病态的蜡黄,目光灰败,整个人的都散发着一种对生活无所期待的消极和绝望。
童妈妈在片刻失神之后,眼眸突然迸发出一种刻骨的恨意,在晓晓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突然扑过来,迎面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耳光在空荡的走廊里急促骇人,扇得晓晓直接偏头撞在了楼梯的栏杆上。
“你个贱人!贱人!”童妈妈就像疯了一样扯着晓晓的头发,再一次用力撞向栏杆。
晓晓被这突然的耳光扇得耳畔嗡嗡鸣响,后脑勺撞在铁栏杆上震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绒绒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散在脸上,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那女人仿佛不解气,反手又是狠狠的一巴掌。
晓晓闷声唤了一句“阿姨……”
那女人就像被针扎了一样,骤然抬高声调,“谁他妈是你阿姨,你这个婊子!为了嫁给有钱人,你害我儿子进监狱,害我丈夫去死,你这个婊子,你有什么脸回来!”
童叔叔……去死?
童叔叔死了?
晓晓顾不得头昏目眩,撑住力气站起来,一边护着小腹防止她伤到孩子,一边失了魂一样地问道,“你说童叔叔怎么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程施晓,做人要有良心,你爸爸的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你知道吗?老童看你长大,他护着你比护着小辉还尽心,你呢!你害他去死!”
晓晓根本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使劲摇头,“阿姨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你想找个有钱人,过着张腿等操就能荣华富贵的日子,我们童家不拦你,可你为什么要害童辉?小辉多爱你,你他妈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晓晓被童叔叔突如其来的死讯怔得不知所措,满脑子都是那句“你害他去死”,她摇着头支离破碎地重复着,“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没有要害童叔叔……没有要害童辉哥哥……”
童叔叔死了,那个很宠她的童叔叔死了。晓晓的眼泪倾盆而下,她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只是不断不断地重复着,声音呜咽,就像失去家人的幼兽一般绝望和孤立无援。
那女人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知道为什么你儿子出车祸吗?报应!都是报应!自作孽不可活!一命还一命,老童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婊子!你逃了,就由你儿子偿命!”
童妈妈这些年一人苦撑家庭,原本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分崩离析,现在丈夫撒手人寰,儿子在监狱,重重打击让她整个人的仇恨登入顶点,她的话语尖酸刻薄,语调恶毒刁横,似乎剜心的语言不解恨,她扯住晓晓的头发往后使劲一推……
晓晓站的位置是楼梯的拐角处,她本就离身后的台阶只有半米的距离,之前又因为童妈妈的两记耳光扇得倒退了几步,整个人趴伏在栏杆上护着小腹,就像只折了翼的蝴蝶。
此时又挨了童妈妈重重一杵,她因着惯性向后倒,也许是母性本能意识,她几乎是摔倒的同一时间就死死把住了栏杆,就像上次在浴室脚滑那一次一样——她有小宝宝,她不能摔倒。
身边童妈妈的诅咒不绝于耳,凄厉悲苦带着恨意的恶毒,晓晓抬起头,在纷飞的乱发之中看着童妈妈满是狠毒的眼……
“一命还一命,老童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这个婊子!你逃了,就由你儿子偿命!”
“就由你儿子偿命!”
“你儿子偿命!”
“偿命!”
……
那只紧握住栏杆的手脱力松开,晓晓任由自己从楼梯地最上面,狠狠地摔下去……
童叔叔啊,对不起,真的真的对不起,真的……
真的对不起……
对不起……
别让我儿子偿命好吗?要偿命就要我的命好吗,求求你了……
……
“啪嚓!”楼下传来巨大的玻璃摔碎的声音,高度数的白酒从酒瓶里洒出来,酒精的味道顷刻间弥漫整个楼道……
“晓晓!”
陆邵阳瞬间面色大变,扔下手里的酒和茶叶,飞奔上来。可来不及了……
晓晓沿着两米高楼梯狠狠地滚下来,巨大的惯性让她的小腹顶在栏杆上,后背闷声撞在水泥墙上……
她本已经抓住了栏杆,但她松了手。
她松了手。
都说人在失血过多的时候,心肺会缓慢地停止跳动,但大脑的神经细胞却依旧活着,也就是说,大脑知道自己在失血,可无能为力。
现在陆邵阳毫发无损的站在晓晓的面前,却清晰地感受到心脏在停止跳动。
晓晓因为剧痛而整个人蜷成一团,黑色的发混着冷汗粘在脸上,挡住了所有的神情,陆邵阳就像犯了毒瘾的吸毒者,浑身止不住地抖,他哆哆嗦嗦地蹲下身顺开她的发……
“晓晓……”他轻轻念到,似乎害怕他声音大一些,就会吓到这只破碎的小蝴蝶。
声音的下一秒仿佛被天雷直直地劈中,他浑身剧烈一凛,眼睁睁地看着晓晓身下漫出来泊泊的暗红色血迹……
“晓晓、晓晓,我带你去医院,你撑住,撑住啊……”他的声音都在抖,手也在抖,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在不断地说而已。
陆邵阳将晓晓从地上横抱起来,黏稠温热的血液流了他一整个掌心,他的心脏似乎没有心跳,指引他的,都是心脏剧痛之下爆发出的惧意,当然还有恨意。
转身那一刻,他冷如冰霜、狠如刀剑、满是邪恶戾气的双眸扫过那女人,那女人看着一地的血液和他骇人的眼神也像傻掉一般,睁着眼睛毫无灵魂。
他怀中的她如此地单薄,轻得像羽毛,他掌心属于她的温热血液滴答滴答地流下来,就像怀中的人化为泡沫一点点流逝……
“……邵……阳……”晓晓用尽全力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你说你说……晓晓,”邵阳一边抱着她往楼下跑,一边回答她,他知道失血的人不能睡,一旦入睡就很可能醒不过来。
晓晓的手上也都是血,五指用力拉着他的米色西装外套,按出血色的掌印既骇人又凄楚。
“你……别……动……她……”
邵阳急促的脚步猝然定在单元门的门口,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晓晓闭上双眼,一行泪沿着眼角滑落入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