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看着他无悲无喜的双眼,又垂头看向他伸手而来的水果刀。
她突然发现眼前的人好像瘦了,就在这一夜之间,他的本就深邃的眼窝更加下陷,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也变得角度更加锋利,薄唇发白,眼神不再如鹰般凌厉,反而有些……涣散。
他怎么了?
“晓晓,刀在这里。”
她低头看刀,他拇指上旧伤还没好,又添了一道新伤。而流出的血液怎么看都偏粉,并不是那种鲜红色的血液,而且的他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晓晓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陆邵阳整个人都不对劲。
程施晓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她默默躺回病床,片刻之后,轻声说道,“我想吃苹果。”
他愣了一下,慢慢收回刀,“……我给你削。”
一个苹果晓晓只吃进去三分之一,他盛汤喂给她喝,她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喝进去。
陆邵阳见她喝不进去了,放下碗,温声说道,“有什么想吃的,你就和我说,流产伤身体,必须好好调养,这段时间我在医院陪你。”
“我需要住院多久?”
“大概两个星期。”
为了让她更容易消化食物,陆邵阳将病床的斜度摇得高一些,然后在她后背垫了一个小枕头。
晓晓回避他的动作,将头反向一偏,他仿佛浑然不觉,径自整理好她的床,让她休息得更舒服。在他收手的一刹那,晓晓余光似乎看见了他手背上有个小小的针眼……
针眼?
他干嘛去了?
晓晓想要问他,却不再愿意与他说话,两个人再次沉默无言,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声音,郑院长走进来。
郑院长放下手中的文件,看了一眼仪器示数,笑着问道,“晓晓,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
“流产最伤身体,你本身身体就弱,更要在这个时段好好补一补,加强营养、放松心情。”
“我知道了。”
郑院长用手掌试探了一下晓晓额头的温度,“温度还可以。”
陆邵阳看见郑院长走过来,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一边的沙发上靠着,郑院长随之坐下来,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
“晓晓,都做过妈妈了,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从两米高的台阶上坠下来,正常人都可能摔骨折,你小腿、胳膊、后背都是淤青,角度再偏点撞到脑袋,你就会脑震荡,知道吗。”
晓晓垂头咬唇,默不作声。
郑院长望着她,叹了口气,“与邵阳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知道吗?这次是没有撞到头,如果是头朝下摔下来的,是会死人的。”
“郑院长,是我不小心。”
她的态度让郑院长接不下去话,他看着她白净的一张脸,心中叹息,邵阳说的没错,她只是看起来没有脾气,其实心里比谁都犟。
他想起来不远处病房里静卧昏迷的陆建忠,他等了半辈子,最后呢?她到现在还是没回来。现在两个孩子闹到这步田地,他不敢想邵阳的后半辈子也会像他父亲一样孤单。
他转过去看向陆邵阳,邵阳的状态还是很差,陪晓晓坐这一小会儿就有些撑不住了,只能靠到沙发里闭目休息。
当时他在高速公路上与中心医院的救护车对接,中心医院将晓晓推下车,陆邵阳随着医护人员从救护车上跳下来,救护车的高度只有半米,本是个最简单的动作,可这次要不是陆邵阳身边一个医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腿软竟然差点跪到地上。
中心医院的王院长曾经是他的助手,他也跟着上了圣索亚的救护车。王院长简单交代了一下抢救过程,然后将晓晓的B超单交给他,当他看到单子登时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宫外孕加上输卵管破裂引发大出血,以中心医院的医疗水平,能保住晓晓的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当时他想到这里,心念忽地微微一动。晓晓是O型血,虽然不是那种电视剧里标配的RH阴性熊猫血,但是这个血型在全国的血库里都是存量非常少的,而小城市的献血率很低,血库能调来血都不容易,晓晓现在大出血,她的血袋是从哪来的?
郑院长猛地想起陆邵阳跳下车时的虚弱样子,他低头看向陆邵阳,只见他坐在地上,靠在晓晓担架床旁边一声声唤她。
晓晓昏迷着,他触碰晓晓脸颊的手都是颤抖虚浮的,声音也沙哑无力,眼神痛苦而涣散,仿佛说话、做动作,甚至双眼瞳孔聚焦都会耗费他很大的精力。
他当时就猜到是陆邵阳将血输给晓晓了,但他万万没想到,陆邵阳竟然输了800cc。
郑院长从医多年,历经过多少次大手术,唯有一次患者是RH阴性,血库的血实在不够,志愿者献了400cc之后,不得已为了救患者的命,又抽了200cc,就这样,那个志愿者当时就站不稳了,躺在床上休息了一周才缓过劲。此时陆邵阳还能站住,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陆邵阳对最大献血量可以说心知肚明,但是他还是逼得护士给他抽血,郑院长一瞬间突然明白,陆邵阳为了晓晓,可以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救护车的声音呼啸着开入B市市区,刘川烈已经将沿途道路清障,郑院长正严密控制着晓晓身体的各项指标,一切等待圣索亚医院的接应。
就在这时,郑院长猝然听见身后“嘭”的一声撞击声,他紧忙寻声看过去,只见陆邵阳整个人倒在了救护车里。
陆邵阳的个子很高,身材颀长而有力,可晕倒的时候他蜷着长腿,整个身体缩在一起,眉心紧紧皱着似乎在忍住疼痛,看得郑院长阵阵心疼。
他倒下的同时,米色西服的里怀里掉出一个棒棒糖。
花花绿绿的棒棒糖在呼啸的救护车里显得格格不入,陆邵阳身上还带着斑驳的血迹。他是郑院长看着长大的男孩子,那么骄傲坚强优秀的男孩子,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最让郑院长心疼的,是棒棒糖的图案。
卡通的玻璃包装纸上,画着四只小猪,应该就是这几年很火的小猪佩奇吧,佩奇一家四口团团圆圆拉着手,显得热闹温馨,与正经严肃的陆邵阳对比在一起,又有那么一点滑稽。
正中央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郑院长一瞬间老泪纵横,今天是阳阳的生日!
豪门独生子,人又聪明强干,命运给了他开挂一样的事业,却夺去了他几乎百分之百的情感。
他出生那一天母亲毅然决然离开,他连一天母乳都没喝过。小孩子难喂养,他喝不进奶粉饿得嗷嗷哭,哭得累了就满脸泪痕地睡过去。
他小时候说话很晚,有的孩子八九个月就能叫出“爸爸”“妈妈”,他到四五岁都不说话,那时候所有人都怕他是个哑巴或者智力有问题,可是郑院长几次检查他的身体,都没查出任何问题。
有一次给他例行检查身体,郑院长被一个电话叫走,叫他自己坐在贵宾室里等他。隔着透明的玻璃,小小的男孩子看见外面一对父母哄着孩子吃饭,他跑过去趴在玻璃上愣愣地看着。
郑院长接完电话推门回来,听见邵阳背对着他轻声自言自语“爸爸”、“妈妈”……
他早就会说话了,他只不过不想说而已。
后来他遇见了他爱的女人,他结了婚,郑院长真高兴,当初的小男孩终于长大了,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谁也没想到,一场盛世婚礼之后,新娘在新婚之夜逃走,他孤独地躺在病床上还要操心婚礼消息封锁得怎么样,他总是默默地爱她,可是似乎从来没有用对过方式。
他孤独地过了四年之后,命运将两个人再次牵扯到一起,却不想五个月后,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他失去了他的孩子。
好像在他的人生里,他不断地得到名利金钱,却在每个属于他的重要日子里,失去他的亲人。
郑院长沉默片刻,开口对晓晓劝道,“邵阳不容易的,你不要和他怄气了,你能救过来是他……”
郑院长下面想说“是他拼了命救你”,可这话还没说出来,陆邵阳猝然打断他的话。
“郑院长,”因为着急,他呼吸呛住,只能偏头咳起来,咳了半天才捋顺呼吸,“是我的决定,和晓晓无关……”
“我能救过来,他怎样了?”
郑院长知道邵阳的意思,于是勉强笑了笑,“是他开车快而稳,并且及时指挥转院,沿途让川烈清障开路,这才保住了你的命。”
遇事冷静自持,这不是他一贯的风格吗?晓晓思杵,她竟然觉得郑院长是想说,他为了她做了什么、牺牲了什么。
“那我谢谢他了。”
她语气带着揶揄和无所谓,陆邵阳闻声震惊看向她,似乎不信她这样冷血,可是他不得不相信。
“郑院长,我什么时候能下床?”
“你虽然大出血非常危急,但是索性手术成功,静养三天左右可以下床,一周可以散步走路,只要不太过劳累,就可以适当运动。”
三天,一周,两周。
晓晓在心里算着时间,王斯退给她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两周了,那么……她等不到出院了,必须躲过陆邵阳,在住院期间找到王斯退。
郑院长站起来,再次检查一遍监控仪器的示数,嘱咐道,“多休息,多吃有营养的东西补充身体,这样有利于身体康复。”
晓晓点点头,“我记住了。”
郑院长回以长辈的和善微笑,回过身问陆邵阳,“回家还是在医院?”
“在医院。”
“嗯……也好,我让人推进来一辆病床,你在床上休息,有什么不舒服,按铃叫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