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邵阳了无生机地独自坐在急诊救室外,眯眼看着顶棚上的白色炽光灯,目光晦涩不清。
急救室的电动门开了关、关了开。
护士、医生一波接一波地更替,一袋又一袋的血浆往手术室送,每个人的暗绿色手术衣都沾着斑驳的血迹。
忙碌的急救室没有一个人多说一句话。
他听得见他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心脏泵出的每一滴血都在消耗生命。
她会怎么样?她才刚刚将孩子还给他,便出了这种事情,她的心只会比他更疼。
人的心在极度疼痛之间,神经系统总会无意识地将思绪拉扯开来,这是一种人体的自我保护系统,他的思绪在蚀骨的痛中,被拉扯回小时候。
……
十三四岁的时候,邵阳和李晞曾经一起去过普陀寺。
普陀寺的佛像姿态雄伟,钟楼悬挂着“大吕铜钟”,叩之其声轰鸣,余音绵绵,好不肃穆。
其实邵阳并不信任何虚幻的事物,但在这庄肃宏伟之中,心中也莫名的有种敬畏感。
两个少年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寺的深处,在黄墙黛瓦、飞檐翘角的殿堂中,坐着一个穿着暗黄色僧衣的大和尚。
那僧人一眼便看见了陆邵阳,握着佛珠向他走来。
“小施主,请问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陆邵阳一愣,对着突兀的问题有些迷茫,但还是礼貌地回复。
“陆邵阳。”
“陆邵阳……”僧人轻声重复,似是在思考什么,然后转身拿出一沓宣纸,“可否愿意写下来?”
邵阳警惕地看着他,不懂僧人是什么意思。
“施主不要紧张,我是看您有佛缘……”
邵阳有些好奇,心想写个名字又不会怎么样,于是接过宣纸,规规整整地写上了名字。
“陆…邵…阳…”僧人念叨着,仿佛有些不确定,再次开口问道,“可知生辰八字?”
邵阳点点头,将八字写于纸上。
“陆邵阳”这个名字,是个普通名字。
没有生僻字,没有拗口音,没有偏冷性的字,比如“厉”“凌”,也没有显得很高级字,比如“爵”“霆”。
整个名字平淡如水,说得不太好听一点,光看名字根本看不出家世显赫,这名字有什么值得念叨的吗?邵阳不解。
僧人看了许久,缓缓道来:“施主的名字,定是经高人指点的。只看八字,可知命格很好,天同、巨门坐命宫,名字里又有三把刀,文武双全,性格坚毅果敢,命中有刀在身、所向披靡……只是……”
邵阳疑惑,“只是什么?”
僧人思量片刻,徐徐道,“前两把刀意味着上辈孽缘和纠葛,起名的高人怕你不敌上辈,于是最后一个字里,替你附了一把刀,望你保护好自己,能够平安。贫僧酌着,他用了最简单的‘阳’字,是希望你过得简单。”
邵阳皱着眉,似懂非懂地听着僧人念经似的一大段,默不作声。
“但……那高人为了护住你,将命格杀得太过尖锐,三把刀,怕是会害了你挚爱的三个人……”
……
三把刀,三个人。
手术室的电动门再次打开,郑院长脱下手套、摘下口罩,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凌晨四点了。
“右侧颞、枕叶脑挫伤,右侧枕骨开放性凹陷性骨折,左侧胫骨骨折……”
陆邵阳木然点头,无悲无喜。
“72小时危险期,挺过去就能活下去,但危险期过后能不能醒来……”
郑院长再也说不下去。
邵阳是多么坚毅强大的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优秀,他从不认输,狼群里他是群狼之首,孤独时他便是一条独狼。
而现在,他的样子就像回不去家的流浪犬。
“能不能醒来……”陆邵阳滞然重复道。
“对,因为伤及后脑,如果血块不能吸收,那么……”
他无知无觉地坐着,没有回复,陪他做了一会之后,郑院长默默叹了一口气,揉揉酸胀的腰,向休息室走去。
半晌之后,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鱼贯而出,剩下几个医护人员围着担架将孩子推出来,陆邵阳终于有了一丝生机,挣扎站起来,向担架走去……
身后安静的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陆邵阳能分辨出其中一个,他回头看去——
梁赋程半拥半拽着几近崩溃的晓晓,一见到他,晓晓就像濒死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回光一般,挣脱梁赋程的搀扶,拼命地想向他劈出一掌。
那一掌眼看就要打到他脸上,陆邵阳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等着承载她全部恨意的一掌,没有想要去躲。
可是,前两日的波折和今夜连夜的奔波,透支了她本就不强健的身体,她根本承受不了如此剧烈的动作,那一掌不仅没有打到他,反而将她整个人扑了个空。
陆邵阳眼疾手快,抢前抱住摇摇欲坠的她。
她太瘦了。
一把纤细的腰,简直不盈一握,身上一点点多余的肉都没有。
她梦寐以求的安稳人生,再一次被他摧毁。
他真想躺在担架上推入ICU的人是他,他死了,这样她是否就能快乐度过余生,毕竟她那么恨他。
“谨错……”晓晓的声音气若游丝。
“对不起。”陆邵阳艰难开口。
郑院长听到声音,从休息室中走出来,一看到晓晓赶紧跑来,“晓晓,我在,谨错会没事的。”
她撑着最后一丝力量,回头看郑院长,眼神之中是让人心碎的悲伤。
“我求求你……”
“晓晓、晓晓,听郑伯伯的话,去病房休息,好不好?”郑院长就像劝个小孩子一样,“你现在低血糖,我给你打一针葡萄糖,睡一觉醒来,谨错就醒了……”
郑院长能看出她的瞳孔在迷茫放大,他没有等她回复,赶紧向陆邵阳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把她抱到隔壁的病房。
他抱着她,梁赋程和郑院长走在后面,郑院长转过头问道:“她生谨错受了很多苦,对吗?”
梁赋程点点头,“羊水栓塞。”
郑院长心脏一疼,右手握拳扶住人中,“天呐……”
梁赋程没有进病房,而是独自走到了医院等候大厅的落地窗旁。
凌晨四点还是黑天,远处做早点的包子铺,围着白色围裙的女人在蒸屉旁边忙碌,身边一个胖男人在往外摆桌子,这样的平凡夫妻多让人羡慕。
落地窗的玻璃上倒映出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梁赋程没有回头,而是伸手将旁边的玻璃门打开,独自走到了外阳台上。
那男人跟着他一起走出去,回身关上了门。
即便是夏日,清晨的风也凌厉刺骨。
“睡下了?”
邵阳在他身后答,“葡萄糖里放了镇定剂,睡下了。”
梁赋程点点头,顿了一下,然后转回身朝着陆邵阳快速挥起一拳,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梁赋程看着被打得偏开头、嘴角渗血的陆邵阳,说道:“陆邵阳,你不是躲不开,你是不想躲。”
邵阳没有回复。
“你知道谨错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陆邵阳喉结滚动,隔了好一会才开口,“晓晓说,仅仅是一个错误……”
梁赋程听闻这话,背脊凛直,震惊回头,“她这么说?”
“……”
梁赋程定定看着邵阳,突然之间放声大笑,笑声爽朗寂寥,在空阔的平台上回音不绝,让人难受。
“陆邵阳,果真能骗你住你的人只有晓晓!果真只有她!”他回头借着扶额的动作,拭去眼角的潮湿,然后转回去朝着邵阳吼道:
“谨错的意思是,这是一个谨慎的错误,她知道她可能会因此万劫不复,但是她不!后!悔!”
梁赋程吼完这句之后,便转回去伏在天台的栏杆上,让他承认他爱的女孩有多爱另一个男人,这太残忍。
邵阳震惊地看着他,一瞬间如遭雷击!
她说,这是个谨慎的错误,哪怕万劫不复她也不后悔?梁赋程慢慢转回来看他,声音平缓很多,“可你知道她为了这个错误,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
“九月早产、羊水栓塞!有多凶险,你了解过吗?那血输进去,过个筛就流出来,止都止不住!为了躲你,她不敢做产检,不敢去医院,我告诉你陆邵阳,如果不是那天碰巧Q大医学院开国际学术研讨会,如果不是研讨会恰好汇集了产科、重症、麻醉、心内的老教授,你陆邵阳这辈子都不会再看见她!”
梁赋程每一个字都像凌空劈出的箭,此刻邵阳万箭穿心!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早产吗?我告诉你,因为那天,你、陆邵阳、为了提高博翔的知名度,在和娱乐圈的明星炒绯闻!任谁都知道绯闻是假的,可就因为这条新闻,她心神不宁,在玄关一脚踏空!”
“……”
“你也不知道,难产那天……是春分,对,那天是晓晓的生日。陆邵阳,你那么聪明,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会欺负她。”
“……”邵阳感到心脏不停地震颤,疼得痛不欲生。
“和她结婚的时候,我承认,我也是个垃圾,是个龌龊的小人,我不爱她、我和她结婚是为了钱、为了一步登天!她死了,我就可以抱着孩子去找你,勒索你两千万、甚至两个亿,我相信你陆大总裁的儿子值这个数字!可是当是她真的要死了……她就那样毫无知觉地躺在床上……”
梁赋程再也说不下去,他说话向来理性思维十足,但这次他却失去了全部的逻辑,最终蹲在地上哽咽凝噎。
心太痛了。
那些过往的曾经一帧一帧历历在目,当她真的快要死掉的时候,梁赋程才发现自己是爱她的,对她好并不是为了钱。
梁赋程接着轻声说,犹如自言自语:
“那天我们喝酒,你说你感谢我,你不过是感谢我把我仅有的25万用来救你儿子,可是……晓晓遭受的这些痛,你一分都感受不到……”
陆邵阳像失魂一样地站在天台,任凭清晨凛冽的风袭卷周身。
是啊,这些年他以为他自己足够痛苦了,可相对于晓晓遭受的痛而言,他确实什么也感受不到。
梁赋程站起身,向着那个骄傲的男人走去。
陆邵阳的确优秀,他聪明果决、善察人心,但在感情里,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梁赋程再也忍不住,吼出他的最后一句:“你说她胆子小还好骗,陆邵阳,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坚强的女孩!这些年你做的事情她都知道!她不是胆子小、她也不是好骗,她是爱你!”
她是爱你……
她是爱你……
她是爱你……
就像绕梁的余音环绕在他的脑海,纠缠不休,似是要索取这些年他对她的亏欠。
这些年,因为内疚所以他从不敢相信她对他有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晓晓和他在一起的两年里,一直在用属于她的温暖,试图化解他身上因为不安全感而带来的戾气。
可他一遇见她就阴晴不定、控制不住脾气。
她对他好,他怕是童辉的缘故;她瑟缩退后,他又恨得要死。
此刻有一个人明晃晃地告诉他,晓晓是爱他的,他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把她往绝路里逼。
她逃,是因为他全都做错了。
而现在,他还是错的……
他就像个刽子手,一次又一次地毁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梁赋程看着他,这些压抑了四年的话终于喷薄出来,他终于可以做个坦坦荡荡的人,可心为什么血淋淋的疼。
陆邵阳何尝不疼,锥心刺骨的疼让他用力按住胸口,拼命压住喉结中逆流而上的血腥味,良久之后,他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我要把她带走,她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