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南山又是十点多,车沿着盘山路开上来,一转弯便看见了别墅亮着灯。
让她先睡,她又没睡。
早晨出门时就头疼,顶着难受的感觉忙了一天,以至于邵阳迈腿下车时,猛然感觉一瞬目眩,天地刹那倾倒,幸好及时扶住车门才站住。
晓晓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加快两步扶住他,接过公文包,踮脚用手抚上他额头。
“早晨就觉得你不对劲,你真的发烧了。”
“我没事,说了让你早睡……”
“进屋吧。”
进了屋,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水和感冒药,想来她应该是早晨就发现了他不舒服,所以一直在等他。
晓晓踮脚帮他解开领带,脱下西装外套挂到准备干洗的柜子里,将公文包放到储物架上……忙了一圈,等忙完了,才发现他站在玄关一动不动地定定凝视着她。
她笑了,“怎么了?”
看她忙碌的样子,邵阳的眼眶在一瞬之间潮湿,万千心事如鲠在喉。
中午川烈打来电话,一直拒不认罪的童辉一改口风,对事实供认不讳,等待下一步判决;
晚上他去了医院,谨错还是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他又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
这两件事,但凡有一个被她知道,她还会对他笑吗?
只怕这辈子她都会恨他。
事业上的万千成功和所向披靡,根本不能掩盖他情感上的缺失。两者就像木桶的木板,事业是长板,可爱情却成了短板。
晓晓见他还是站在那里,本想继续问他,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决定相信他,于是没再多问,去茶几上取来水和药递给他。
“先把药吃了吧。”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药,放入口中,仰头灌入温水。喝得急加上心中难受,他呛了水,背过身止不住地咳起来。
“喝这么急干嘛,我又不和你抢。”晓晓轻拍他的后背,试图让他好受一些。
陆邵阳放下水杯,反手攥住她的手腕,冥冥之中的一种念头顷刻间吞噬他的理智——他想要个孩子。
对!
他想再要一个孩子!
一连三道的《病危通知书》,就像午门斩首的诏书一般令人窒息绝望!
如果,只是说如果,晓晓能再次怀孕,会不会等到谎言拆穿、反目成仇的那一天,她会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稍微原谅他一些?
他的脚步已然虚浮,人前撑出的从容不迫,耗费了他一天的心神,此刻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握住她的手腕。
他要她!
他必须要她!
卧室的门被反身合上,在黑暗中,邵阳的吻如暴雨般细密猛烈地落下……
“唔……你……怎么……”
正发着烧的他身体滚烫,平日薄凉的唇,此刻像烙铁一样烙在她的唇瓣,回答她将问未问的疑惑!
晓晓在震惊中还未晃神,已经被他狠狠抵在卧室的门上,他灼人的手沿着睡衣下摆探入……
“唔……你……要干嘛……”
“要你!”他的声音坚定而骇人。
“不不……邵阳不……”
他早就知道她会拒绝,他早就知道!
可是心中那种无法形容的欲望、亦或是绝望,将他的神志已然全权粉碎!
“晓晓,为什么不肯给我!为什么?”他的唇离开她的脖颈,如渊深瞳注视着瑟缩的她。
痛,真的痛。
头痛、身体痛、心脏更痛!
命格三把刀,一刀一个人。
所以这命格中的第一刀,就要杀了他的儿子?
是吗?
“邵阳,不是这样的……”晓晓颤声想要解释。
“那是怎样?我待你不好吗,为什么从始至终,你都不愿意给我!”
六年,两个人的关系只有两次。
第一次她用她的身体为代价,狂骗他,以求逃离;第二次……便是他失去理智用了强。
“为什么……”诘问的语气散去,周身暴戾慢慢褪下,他的手温柔怜惜地轻轻触碰她的脸颊,恍若触碰稀世珍宝。
“我……在经期。”
……
空气滞然,两个人咫尺对视,他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她看得出,他眼神中的情欲逐渐转为了歉疚和自责。
“对不起,晓晓,是我不好……”
“你怎么了?”
这么多年的相识,晓晓早已知道他不是欲望上脑却无法克制的人,他每一次的失态背后,都是精神压力绷不住的临界点,此刻晓晓不是觉得生气,而是觉得不知所措。
“我……父亲病了。”邵阳扯出这个事实当做失态的理由。
原来是这样。
“叔叔病了?严重吗?”
邵阳点头,直起身转过去,在黑暗中背对着她。
他定了定心神,声音沙哑,“你睡吧,我走了。”
“你别走!”晓晓看他孤单苍凉的背影,下意识叫住他。
“嗯?”
“你还在发烧,今晚就在我这里休息吧。”
“你……”
“你是照顾我才病的,所以我也要照顾你。”
晓晓试探上前握住他的手,稍稍用力拉向自己,柔声劝道,“别走了,好不好。”
蚕丝被掀起,她拉着他坐下。
辛亏是黑暗,辛亏她没开灯,否则她一定看得见他眼角溢出的悲凉。
三十多年最欠缺的就是她的这种“好”,以至于她对他好一些,他就恨不得把全部都给她。
……
幽深的夜空中,弯弯的上弦月挂在枝头,银白月光洒向卧室中的大床上,将她的轮廓虚化得愈加温暖,他倚在她身后静静看她。
“叔叔什么病?”
“心脏病。”
“我记得你说过,这病很多年了吧。”
“嗯。”
晓晓突然想到,在他身边这些年,他从没提到过除了父母之外的任何一个亲戚,叔叔伯伯、阿姨婶婶、堂亲表亲,好像都没有提到过。
“邵阳……那你有其他亲戚吗?”
幽夜中邵阳轻轻摇头,声音平静里带着孤单,“没有,我父亲是孤儿,他若没了,我也是孤儿。”
父亲的病严重了。
还没到下班的时间,郑院长便打来电话,可郑院长讲的不仅仅是谨错的问题,还有父亲的病。
今天早间的晨风吹得父亲感冒,而心脏病最怕感冒。
邵阳签完谨错的《病危通知书》,郑院长告诉他,这些年父亲的病时好时坏,一直瞒着他,这样挺下去,也就是三年五载的日子。
他去了父亲的病房,不知怎么,他竟不敢进去见父亲。
他就站在病房门口默默站着,听着李树深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
“树深,不用难过,我老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这辈子值了,当初逃到香港的时候我只有15岁,我是什么,是可以随便被港警一枪打死的勒瑟,可我现在回到香港,港都周刊能给我头版头条。我这辈子对得起我自己,我只对不起她,也对不起邵阳……”
“建东,别那么说,老郑都说了,过段时间就出院了。”
陆建忠在香港时叫陆建东,李树深与他相伴在香港崛起,此刻,两个人的称谓又回到了青年时。
“我不指望了,死了没什么不好,也许她就原谅我了。只是可怜邵阳,从小就没有母爱,她恨我,连带恨邵阳。”
屋子里安静下来,邵阳惊在原地。
他等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
“晓晓那孩子的背影太像她,那年她穿红色斗篷蹲在雪地里,你不知道,我……”
“……”
“我还记得她握着手术刀抵在脖颈,说她不要儿子,让我放她走。邵阳再执迷不悟,我真怕……”
“不会的,建忠,你别多想。”
“树深,若有一天……哎,帮晓晓,不要帮邵阳。”
邵阳握着门锁的手默默放下,站在门外,没再进去。
原来母亲是这样走的。
刀抵脖颈,说她不要儿子。
……
听闻他的话,晓晓的心无端端地软下来,这么说,他除了父母和谨错之外,一个亲戚都没有。
现在他的父亲重病,谨错住院,母亲又不知道在哪儿。
他就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对吗?
原来,是这份孤单的恐惧让他失了控。
晓晓翻过身抱他,让他的头舒服一些地枕在她的胸口,然后一下一下地缓缓拍抚他。
多天的反思,晓晓突然明白邵阳为什么会说“我不会和别人结婚”这句话。也许,他是爱她的,所以他才会一边出言伤害她,一边却用行动照顾她。
六年了,当初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在经历的洗礼下长大,她也累了。
“白天无聊,我总在发呆,这些天冷静下来想想,其实你待我很好,也许是我总也不相信你,导致我们一直在吵架,以后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听闻她的缓声细语,在她怀里的邵阳喉结滚动,片刻间什么都说不出。
人就是这样,受到委屈的时候,倘若旁人不理解你,你反而坚强无比,一旦有人理解你,你的心理防线却瞬间崩塌。
哪有人真正坚强无比,邵阳真的不委屈吗?
十多年前,从剑桥毕业,顶着陆建忠独生子的大头衔,他努力所得的成就没有一个人认可。表面夸你一句“虎父无犬子”,背地里还是会说一句“建安第一关系户”。为了摆脱父亲的权力笼罩,他付出了多少辛苦?
六年间,博翔他一个人创建,一个人扩张,一个人摆平外界波谲云诡的纷争,让当初的一家新设公司走到今天,他又付出了多少?
如果有人替你承担一切,谁会在面对困难和艰险时选择坚强、刚毅、勇敢、有责任感?
可是这些,他又能让谁替他承担?
晓晓继续柔柔地说,“以后我学着相信你,你也不要再骗我,好吗?”
他使劲咽咽喉结,让自己的声音如初一般平淡,“……好。”
他知道,这个“好”字,他还是在骗她,可她却蓦地很开心。
“真好,谢谢你!”
晓晓浅笑,低头吻在他额前的短发上。
额前一吻,他吻过她,而她,是第一次吻他……
“那我先坦白一些吧。那天赋程来,他把《离婚协议书》递给了我,今天早晨你走后,我签下了,但我想见面交给他。”
“……嗯。”
“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对赋程会像对……对……对童辉一样,我始终害怕你会伤害他,但我没想到你们似乎变成了朋友……他也叫我相信你……”
她提及“童辉”这个名字时略微僵硬,可她不知道,邵阳更加僵硬。
“嗯……”
“邵阳,答应我好不好,我不离开御景苑,不会再见他们,所以,你能不能拿他们当做一个陌生人,不要再和他们有联系,行吗?”
晓晓真的累了。
她知道她用软的、用硬的,只要她动一点点脑筋,虚情假意、曲意迎合,他都看得出来,所以她离开不了南山,莫不如就认了宿命。
“好。”他明白,这个“好”字还是假的。
“那你乖乖睡,明天晚点起床,多休息休息再上班……”
他默默听着她在月光下的坦白心事,感受她柔软的掌心捋顺他的发。这一切,就像一个等待执行死刑的犯人,吃着人生中最后几顿可口的饭菜,幸福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