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时效快过了,她应该快醒了。”
“好。”
“……你去睡一会儿吧,别撑着了,她没有生命危险了。”
“我再等一会儿她。”
……
“郑院长,麻醉时间都过去四个小时了,她怎么还是不醒。”
她……大概是不想醒来了,郑院长心中回复,却不忍将这个事实告诉眼前的男人。
两个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站在一边,时间流逝,但每个人都是静止的。
“……诶!邵阳!邵阳!”郑院长一把接住从椅子上栽下来的陆邵阳,回身拍打床头的急救铃,几秒钟后医护人员冲进病房……
……
“晓晓呀,早晨了,你该醒了,别再懒床了……”一个故作轻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梁太太,你家梁先生来了……”
“嗨,看你懒得理我,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你还是叫我哥哥吧,这样好了吧,你可以理我一下了吗……”那声音埋怨道。
钟表滴答滴答,心电图突然发生变化,程施晓缓缓睁开双眼,由于失血和昏睡,她的视线还很模糊,但她仍旧清楚地感受到眼前戴眼镜的男人倏地眼神一亮,抢上前来握住她的手,“晓晓!”
那男人先是开心地笑了,紧接着抖了一下嘴角,再也抑制不住泪水落下……
“……你别再吓我了,”梁赋程哽咽着落泪继续说道,“……真的,你别再吓我了……每次在医院见你,你都浑身是血……早知道我就不学化学了,我就去学医了……我真是受不了你这么吓我了……真的我学医多好,念北大医学院,毕了业去协和,天天给你检查身体……”
哎,这傻瓜,又在犯傻了不是。
晓晓眼神慢慢聚焦于他,她虚弱地勾起嘴角撑出笑,轻轻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出,转而抚上他的侧脸,“赋程……”
梁赋程按住她冰凉的手,重重点头,“我在,我在!”
“辛苦了……”
“哪里辛苦,一点都不辛苦,真的晓晓……”
“你……带我走……好吗?”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雷音一般顿住了梁赋程,他愣愣地看她,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或者是,不敢相信她的意思。
“或者……你要有……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我不打搅你……”
“晓晓你的意思是……”
“……我还……能怀孕吗……如果能……你还要我吗……我给你生孩子……你……带我走……”
梁赋程突然之间明白她在说什么,情绪的激动让他乱了分寸,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拼命摇头,“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他泪流满面,“但是我带你走和你还能不能怀孕没关系……”
晓晓笑着微弱地摇头,声音有气无力,“我……已经……没什么价值了……除了生育……”
梁赋程摇头止住她的话,“不是、不是,晓晓,我带你走,是因为我爱你。”
他满脸泪痕,滚烫的泪水熏腾得眼镜片上布满白雾,可晓晓仍能看见他坚定炯然的目光,他郑重其事、再次强调,“程施晓你记住,我会带你走是因为我、爱、你,和你能不能生育,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的语调像是凿在石碑上的刻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然而他的坚定却让晓晓心酸无比。
其实……她对不起的何止童辉和童叔叔。
“赋程……我不想骗你……我不……”
“别说晓晓,别说。”梁赋程打断她即将脱口而出的“我不爱你”,他垂头摘下眼镜默默拭去眼泪,重新戴上时他已然整理好思路。
“你学过法律,那么我告诉你,对我来说,爱是单方民事行为,”梁赋程坦坦荡荡地笑起来,“所以根据我的意思表示就可以成立,无需你同意,只要不违反国家法律法规的规定,即可产生效力。”
他流着泪,笑容却平静而骄傲,就像他在学术研讨会上,对着化学界的一众院士汇报论文研究结果,不卑不亢、不矜不伐。
“程施晓,我爱你,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的单方民事行为,不需要你同意,更不需要你回报。”
晓晓看着他坚定的双眼,静静笑了,两行清泪滚滚落下。
他一直这么好,一直。
就像他面对科学一样,他永远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明明白白自己的选择,然后将复杂的人生归纳总结,最后得出一个属于他的结论。
而他每一个结论,都无一例外地牺牲了他自己的人生,圆满了她的故事。
“对不起……”
“不,我非常幸运。”梁赋程顿了顿,笑意骄傲,说了一句英文,“It's my pleasure.”(这是我的荣幸)
他的英文也很好听,晓晓突然有些恍惚,难道梦境中一直唤她名字的人,是梁赋程?
“赋程……你一直陪着我吗?”
梁赋程点点头,“是,我怕你醒了会难受。”
那么,那个人在哪儿呢?
晓晓稍稍地转了一下头,但偌大的病房里并没有那个人,哎……想必他去工作了吧,她干嘛还在意这些。
梁赋程坐在一边剥橘子,余光扫到晓晓的神情,心知肚明她在找谁。
那个人……现如今梁赋程也不知该站在谁那一边。
人性复杂,衣冠楚楚的文人可能背后捅刀,恶贯满盈的土匪也许重情重义,正因为人性复杂如斯,他想到陆邵阳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好人”或者“坏人”,归根到底都首先是“人”,是人就自私,陆邵阳自私地要她怀孕继承陆家财产,他梁赋程何尝不自私地曾经想要用程谨错勒索陆邵阳。
他没有任何立场指责陆邵阳。
是这个人为了救他,砸钱、冒着风险,用手段强硬地全面压制住了高乔海,让高乔海无法将产品事故栽赃给他;但也是这个人,他夺走了晓晓,却没做到保护好她。
梁赋程赶来的时候,陆邵阳正在手术室门口双手扶额、沉沉地坐着,他米色的西装表面蹭上的血液,已经由于时间原因从鲜红变成了褐色,他胳膊上有五指的痕迹,想必是晓晓在剧痛下抓握的,梁赋程无法想象晓晓受了多少苦。
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上,跑出来一名浑身血迹的护士,陆邵阳连看都没抬头看一眼,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抢救室里只有晓晓一个病人,那护士身上的血,除了是晓晓的还会是谁的?可是他陆邵阳就那么毫无知觉的坐着,好像和他一点都关系都没有!
梁赋程浑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晓晓在里面大出血抢救,现在生死未卜,他陆邵阳凭什么像个没事人一样在外面坐着!
“你他妈的还是个男人吗!”梁赋程冲过去,一把拎住陆邵阳的西装领口,用力拉起来,狠狠按在身后的墙上。
梁赋程失去了科学工作者一贯的好脾气,此刻他青筋暴起、目眦欲裂,死死抵住陆邵阳,吼道,“带走她的时候你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结果你他妈的逼她怀孕、害她流产!”
陆邵阳抬起眼回视他,眼神无悲无喜,甚至还有点恍惚和不对焦,“……对不起。”
他漠然的样子激得梁赋程怒火中烧,声音更加了三分愤怒,“对不起?陆邵阳,她因为你两次大出血,你三个字就解决了?”
陆邵阳轻轻咳了一下,面无表情、声音沙哑,“那你要我怎样?偿命?还是把我的血抽干救她?”
他无所谓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梁赋程,他的恨意喷薄而出,“如果能偿命,就理应该抽干你的血去救她!谁让她为了你两次搭进去命!”
“呵,”他轻笑一声,语气自嘲、声音微茫,恍如自言自语,“……原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
什么?
他想怎样?
难道,他想过抽干自己的血去救晓晓?
梁赋程被他自言自语的话语惊怔住,似乎不敢相信,喃喃道,“……你说什么?”
他拎住陆邵阳领口的手失力松开,陆邵阳就像浑身没有力量一样摔坐在椅子上,梁赋程突然意识到他不对劲,他的嘴唇惨白,头发湿湿地粘在额前,甚至他的目光都有种病态的涣散。
陆邵阳向来身手好,他虽然不胖,但是力量远大于他这个研究学术的,他怎么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陆邵阳……你怎么了?”
“……”陆邵阳没有回答,兀自稍微规整领口,闭目靠坐。
梁赋程心中犹疑,但还是色厉内荏地将语气撑得像刚刚一样理直气壮,“你把话说清楚,你想怎样?”
“……”
“那你告诉我,是谁她晓晓害成这个样子的!”
陆邵阳默不作声,半晌过后,他低声道,“……是我。”
梁赋程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被陆邵阳的态度气得再次火冒三丈,他带着怒气转头看他,见他灰败的样子又蓦然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梁赋程到底是个读书人,身上没什么戾气,方才和陆邵阳发怒是因为骤然激怒让他失去理智,现在理智回来了,他反倒不知如何接话。
他没开口,陆邵阳却开口了。
“等她醒了,她如果要你带她走,你答应她,然后帮我好好照顾她。”
他到底怎么了?怎么现在他的行为和状态都这么反常呢?
“一会儿从我这里把她夺走,一会儿又像托孤一样将她托付给我,我说陆邵阳,你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敢想了,”陆邵阳笑了,笑容惨淡甚至有些无助,“她能活下来就好,如果我还有奢求,那我希望她能幸福。”
虽然这幸福永远和我无关。
梁赋程看着陆邵阳浑身脱力、满头冷汗的失魂模样,再想到他说他想过抽干血去救晓晓,我的天啊,他该不会真的这样做了吧,抽血把人抽成这样,他到底抽了多少……
……
梁赋程低头塞到嘴里一瓣橘子,酸的,晓晓不能吃,他站起来转身将橘子收拾起来,闷声说道,“他不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