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
“哎，全城血库都是O型血告急，不然你也不至于硬挺着到现在……”
“郑院长，陆先生的血压是高压85，低压50，属于低血压，目前各项生命指标平稳，但指数全部偏低，属于中重度贫血。”
“好，你下去吧。”
……
“邵阳？”
“邵阳，感觉好点了吗？”
陆邵阳忍着大脑中的嗡鸣声音，撑着身体从病床上坐起来，但动作虚浮，郑院长一手扶着他，一手将枕头垫在他身下。
“……晓晓她醒了吗？”
“醒了。”
“我去看她，”陆邵阳撑着想要翻身下床，浑然忘记手背上扎着输液针头，针头被抻得反向顶入血管，输液管顿时回血，暗红色的血液倒流进管中，显得猩红可怖。
郑院长眼疾手快按住陆邵阳的手背，“邵阳你不要命了吗！陆邵阳，你是不是疯了！程施晓的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吗？800cc的血液，能让正常人休克，你难道不清楚！”
清楚啊，当然清楚，可是那是晓晓，他怎么能不救……
陆邵阳垂头不动，心如死水。
郑院长见他不再冲动，于是将语气放得温和，“邵阳，你休息一会儿，等身体好了再去看她。”
他不躺回去，也不继续往外走，就那样沉默僵持。
郑院长见状，只能继续劝道，“我知道你怕她跟梁赋程走了，但是她现在身体不好，哪里都走不了，你晚一会儿过去她不会消失的。”
陆邵阳闻言仰头看郑院长，郑院长向他肯定地点点头，“你放心，没有我的同意，医护人员不会放她走。”
陆邵阳停顿两秒钟，沉默着躺回病床，郑院长松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良久以后，陆邵阳开了口，“……郑叔叔，我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郑叔叔”这个称谓是陆邵阳小时候对郑砚宁的称谓，此刻他无意识地叫出这个称谓，郑院长只觉得他像个失去家人的孩子，无助而痛苦。
“没事儿，晓晓还能怀孕……”
陆邵阳摇摇头，声音平淡中透着入骨的心碎，“她不会再给我生小公主了……”
晓晓做了什么选择，他全都知道。
那时候陆邵阳冲到楼上，正正看见那个女人用手使劲一推，视线中晓晓下意识地紧握住栏杆，他松了口气准备冲上去扶住她，但在半秒之内，她松手了。
然后，她从高高的台阶上摔落，谁也不知道，陆邵阳的一颗心也随之摔下，泊泊流血。
的确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将她推下来，但如果她不放手，陆邵阳就有足够的时间冲上去扶住她，但她放手了……
是她放弃了他们的孩子。
郑院长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但看着邵阳忍住痛苦的表情，心中不落忍，他轻声劝道，“你不要因为没保护好她而太难过，其实……这孩子原本也保不住。”
陆邵阳心脏猛地一抽，蹙眉看向郑院长。
“宫外孕。”
郑院长停顿一下，从床头桌上拿来B超递给他，继续解释道，“受精卵没在子宫着床，而是在输卵管上异位着床，巨大的撞击使输卵管破裂，所以她才会流这么多血。”
陆邵阳接过B超，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宫外孕、输卵管破裂引发妊娠大出血，那张纸上甚至还有血迹，那都是从晓晓身上流出的血，想到这里，他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
“邵阳，在抢救过程中我为了保住她的命，让人摘除了她单侧输卵管，但……幸好，保住剩下的一条输卵管。”
“她不会再和我在一起了。”
她就算还能做妈妈，他也不会获此殊荣，成为宝宝的爸爸了。在她放手那一刻，就相当于法院落锤判了他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郑院长坐在他面前，他印象中，陆邵阳自小成熟而坚强，遇挫折不退缩，遇难事不软弱，顶天立地，是那种典型的领导者人格，可现在他的样子……
沉默好久之后，陆邵阳开了口。
“郑叔叔，你说我是不是命里就该孤独一生？”陆邵阳轻声嗤笑，笑自己可笑，“……我妈妈不要我，我爸爸和我不亲近，小时候算命的大和尚告诉我，说我命里带刀，会害死我爱的三个人，我还笑他，心想我周围哪有三个亲人……”
“可是你看……我爸爸弥留，我儿子车祸到现在还没醒，我最爱的女人她不爱我，现在我又失去了和我从未谋面的孩子……”
陆邵阳扶住额头，垂眸之下全是像孩童一样的委屈和心碎，是那种郑院长从没见过的、完全不属于他现在年龄的痛苦。
“阳阳啊……”
郑院长仰头喟叹，这一声“阳阳”苍凉却温柔，这称谓自陆邵阳五岁之后便没人再这样叫他了，此刻郑院长觉得他无助得像个小孩子，于是脱口而出。
“我要的很多吗？真的很多吗？我只是想像别人一样，有爸爸、有妈妈、有妻子、有孩子，我会好好对他们，认真学会去爱，可是我不清楚是我哪里做的不对，为什么命运全都要收回去，全都要……”
他不知道是从哪一句话开始他落了泪，等到手掌扶上眼眸时，他才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
“……晓晓宫外孕的原因我知道，”陆邵阳缓了缓，压住哽咽继续说，“……她吃了紧急避孕药。我看到了她藏起来的避孕药包装壳，里面是空的。”
郑院长心脏一缩，手也跟着颤抖，似是难以置信。
陆邵阳笑了，“呵，她多聪明啊，两瓶长效避孕药，一瓶用来装样子逗我玩瞒天过海，另外一瓶用来算计我暗度陈仓，我觉得我足够谨慎了，可我千算万算却没有想过，她还顺进去了一片紧急避孕药。”
哎……
郑院长伸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伸出手掌，像拍抚小婴儿一样轻拍陆邵阳。
“我当时发现药盒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那时候我还天真的觉得，她也许心软了没吃药，郑叔叔你知道啊，晓晓没进过社会，她还是个小孩子，她还是个容易心软的小孩子啊，她怎么会这么狠啊……”
“哎……”郑院长叹气。
过了一会儿，陆邵阳就像想到什么一样，突然又笑起来，“我说的不对，我们家晓晓一直都狠心，四年前，她说不要我就不要我，也不告诉我理由，一招调虎离山用的游刃有余，她不想见我就能做到四年不用身份证。她呀，看着又软又甜也没什么脾气，其实骨子里傲着呢……”
郑院长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在夜幕下的维多利亚港只是莞尔一笑，就美到足可以摄人心魄的女人。
她说不再见陆建东就真的做到了不见面，那么温婉柔和的人，何尝不是傲到了骨子里。
她与晓晓那种骨子里的傲气，现在想想，竟然如此相像。
命运像个轮回，无论是建东还是邵阳，最终都坠入这个轮回之中。父子俩有相像的性格和能力，所以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相像的人。
想明之后，郑院长的心笔直地掉入冰窖，他不敢想邵阳最后也如同建东一样，落得个孤单终老的下场。
“……她放手了，我亲眼看着她放的手。我们家晓晓可真狠心，她宁可不要命了，也不要给我生个孩子，郑叔叔你知道吗，那是两米多高的台阶，她还怀着孕，摔下来可能会死的……但她就那么毅然决然地放手了……”
陆邵阳突然想起来在晓晓昏迷前的一秒，她拼命撑着对他说，叫他别动童妈妈。
现在想想，陆邵阳恍然之间明白，晓晓的确是个心软的女孩，只不过她的心软全部给了别人，从没有给他陆邵阳留过一分一厘，而他还在做梦有一天她会施舍给他。
“昨天是我生日呢，我们家晓晓送我的这个生日礼物，真让我永生难忘。我想着我把血给她，我也体会一下死的感觉，但我想突然想明白了，就算我真的休克或者死了，我们家晓晓，也根本不会心疼的。”
陆邵阳讲完这一段，脸上还挂着的笑意，他的笑让郑院长感到阵阵心酸。郑院长心疼地看着邵阳，想着这生日怕是成了他永远的阴影，这劫难也许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陆邵阳闭上双眼，咳了两下，半晌过后他再睁开眼时，那双深邃的墨眸又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平淡。
“郑院长，我现在不过去看她了，让她好好休息，我现在的样子，恐怕也控制不住情绪，我不想她为难。”
“好，那你再睡一会吧。”
“我是睡不着，给我来一针镇静剂吧。”
“……最好还是不要，那东西有成瘾性，你可以试着自己……”
“我太累了，不想再花心思去考虑怎么才能睡得着。”
郑院长看着邵阳，突然记起几十年前郑院长在德国医学院留学时，德国的老教授曾说过的话，“人不要太聪明，适当迟钝一些更容易健康和幸福。”
是啊，太多事情，看清楚、想明白就真的就会幸福吗？
恐怕不会。太过敏捷会害了自己。
他转身走向冷柜，从冷柜里取来氯丙嗪镇静剂，吸入针管，回身推入陆邵阳正输液的葡萄糖溶液。
阳阳呀，睡一觉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走出病房，阖上门时回头再次看向陆邵阳，偌大的病房空荡荡，陪伴他的从来都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眼前白墙白砖白被褥，还有面色惨白、因失血和疲惫昏睡过去的他，所有一切都是孤单的样子，他蓦然想起一句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