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回忆就此终结，天终于亮了，陆邵阳坐在永安里小区的楼下，等了整整一夜。
曾以为没有她，他就会死，可这样孤孤单单地，不也活下来了吗？
他的情绪从失控之中慢慢冷静下来，才发现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不知是冷汗阵阵染湿的，还是清晨的露水打湿的。
手中的亲子鉴定报告，因不自觉的抓握而褶皱。
那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从单元门口走了出来，穿着启东集团的中高层工作服，背着公文包，手里还拿着一个黄色小鸭子的便当盒。
陆邵阳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垂头叹气笑着，笑容里是抹不去的嘲讽和疼痛。
他松松酸麻的腿，站起身，走向单元门。
……
晓晓听见敲门声的时候，正在给程谨错穿T恤。
谨错虽然听话，但是小孩子的小手不分瓣，好好的一件T恤，他的小脑袋差点没从袖子里钻出来。
哎，这笨样是随她，他爸爸没那么笨。
门口的传来三声敲门声，晓晓以为梁赋程忘记了东西，于是紧忙将谨错的T恤往下一拽，“自己穿裤子，上幼儿园要迟到了哦！”
“好啦，知道啦妈妈！”
晓晓跑出屋，推开门，“赋程，落下什么了，我给你拿。”
“……”
屋外的人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
是啊，还要怎么心痛呢，她亲切地唤着她丈夫的名字，难道轮得到他这个傻瓜发疯吗？
“你怎么来了？”晓晓瞪大了眼，警惕地看着他。
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彼此，仿佛一种无声的博弈——
谁说话谁就输了。
“妈妈，谁呀？”谨错胡乱套上裤子，从床上蹦下来，继而跑出屋。
“啊！是你！那个好看的叔叔！”
那是他的儿子！那是陆邵阳的亲生儿子！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现在叫他“叔叔”！
在这四年里，却一直叫别人“爸爸”！
晓晓仿佛明白了什么，他手中握着的文件，他汗水打湿的衬衫，让她突然通晓他的反常。
“你别发疯，我送他去幼儿园回来，我们再谈好吗？”晓晓小声乞求。
“为什么？”他一字一顿，声音很小很小，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为什么离开他？
为什么要骗他？
为什么谨错明明是他的儿子，她却不告诉他？
为什么？
“……对不起。”
晓晓的道歉快速而没有诚意，四年的之间的爱恨分离，用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就可以相互原谅，是吗？
“为什么？”陆邵阳攥紧鉴定书，用力扬起，重复问了一遍。
他真想将鉴定书摔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锁在自己的怀里，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妈妈，我们该上幼儿园了！”
伶俐的谨错发觉气氛不对，那个好看的叔叔，正皱眉深深凝视妈妈。
“妈妈……我该迟到了！”
晓晓回过神，快速换上轻快的声音，“哦对，谨错，妈妈该送你上幼儿园啦！”
她低头将小书包背在谨错身上，一转头，陆邵阳仍然像铁塔一样堵在门口，没有要放她出门的意思。
“我求求你……”
晓晓的声音微小带着哀求，虽然这哀求依旧毫无诚意，但关于他们的事情，她真的不想让年仅三四岁的儿子知道。
陆邵阳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钟，将鉴定书放在她手上，然后低头将程谨错抱起来，“我送你。”
“不……”她的话还没说全，就迎来了他晦暗的眼神，她登时噤声。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已经成长成为一个母亲了，可还是怕他，哎。
“叔叔，我在财经新闻看见过你！”面对陌生的陆邵阳，谨错并不拘束。
“……哦，”陆邵阳缓了几秒钟，将声音控制得温和，“看见我什么了？”
“嗯……你很厉害，财经新闻说，你是……青年企业家领军人物！”
哎，陆邵阳自从从幕后走到台前，就一直被扣上这种华而不实的大帽子，他不喜欢高调，但也无可奈何。现如今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样夸耀，他竟然觉得有一点骄傲。
“嗯……你不看动画片，怎么还看财经新闻呢？”
“嘿，哪里是我爱看，是妈妈爱看。”
陆邵阳听到谨错的话，回身看晓晓，见她闷头下楼恍如未闻，只好悻悻地转回去。
“妈妈为什么爱看？”
“妈妈说你长得好看！”
“？”晓晓傻掉，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程谨错一贯持稳，怎么还能说出来这种话！
“我没……”晓晓否定道……
“妈妈，你说过！你说他长得像明星！”
谨错单纯的以为明星长得帅，那么陆邵阳长的像明星，那就是晓晓夸他帅。
哪壶不开提哪壶。
孩子小、不懂事，但是却无意之间戳中了他们曾经的梗。
一直都没有笑过的陆邵阳，终于笑了一下，眉头舒展的他，那双桃花眼还如同往昔一般让人沉醉。谨错的五官中，那双桃花眼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是晓晓最为满意的。
幼儿园离社区不远，走路一会儿就能到。
从单元门出来，谁也没有发现花坛后面，一个拎着黄色小鸭便当盒的男人，正站在原地看这如此和谐的一幕。
他的手紧紧攥着，努力克制情绪，让自己冷静。
一个男人，一个男孩，两双相同的桃花眼相互对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
晓晓觉得自己真是百爪挠心，这附近都是邻居，让人看见了，她百口莫辩。
就在晓晓心下组织语言，希望陆邵阳能够暂时放她一马的时候，谨错突然牵住陆邵阳的衣领。
“叔叔，你的衣服湿了。”
陆邵阳的衬衫的确潮湿，他怎么了？晓晓看着他。
见他没有回话，谨错将他领口的扣子解开一个，然后趴在他的颈窝，“妈妈说，衣服湿了不能穿，会生病的。”
“……不要紧，你妈妈不会管我的。”
陆邵阳的这句话，三分自嘲七分哀怨。
就像是在向谨错控诉晓晓，你妈妈这个冷血的女人，她是不会管我的！
又像是在引诱晓晓说，“你快点管我”，我衣服湿了，真的很难受！
陆邵阳你真是厉害，诓骗一个孩子博取同情，老狐狸！
谨错从他的颈窝上伏起来，一瞬间不再说话，表情变得严肃。陆邵阳没有等到孩子的言语助力，索性也不再说话，气氛微微尴尬，幸而谈话之间，幼儿园已经在前方的50米。
“……陆先生，我自己带谨错过去，行吗？”
陆邵阳回头看她，掂量她对他的称谓，“赋程”和“陆先生”，一句称呼天差地别。
“行，你送吧，我在这等你。”
谨错被交到晓晓的怀里，她抱着孩子走了几米，谨错突然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妈妈，他是我爸爸。”
晓晓震惊地看着谨错，他是怎么知道的？
自己没告诉他，陆邵阳也没有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
谨错慢悠悠地说，“我看到他的脖颈，和我有一个一样的胎记。”
不愧是老狐狸的儿子，妥妥的小狐狸！
“谨错你……”
“妈妈，我知道这是秘密，你们就当我不知道。”谨错的表情超常淡定，简直不像一个孩子，“妈妈放我下来吧。”
唐老师从幼儿园门口迎出来，谨错乖巧地说了一声“唐老师好”，就仿佛方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晓晓独自带他整整三年半，第一次发觉这孩子的智力，基本上完全随了父亲，遗传真是可怕的事情。
她目送谨错进入教学楼，心中的思路更加凌乱，一回头，陆邵阳正站在树下默默地凝视她。
她跑了几步，到他面前，“陆先生，你要说什么？”
她的声音不大，上一次见面是他来道歉，她尚且能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他的暴行，但这次，是她的错误败露。
但是她知道，她绝对不能表现出一点点的畏惧，事关谨错，她不能不坚定。
其实，昨天晚上，陆邵阳在车里发现这份鉴定书的那一刻，他真的想发疯，他真想把程施晓从她的家里揪出来，好好问问她为什么！
可一夜寒凉将他的冲动褪去，他知道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晓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将鉴定书重新递给她。
没有想象中的狂暴，他没有将这一摞文件甩成无数雪花状，带有侮辱意味地质问她，他只是克制地、隐忍地将四年的恩怨交给她解释。
晓晓低头接过文件，她早该知道陆邵阳会发现，但没想到，他发现的这样快。
方才谨错在身边，她不得已地向他示弱，而现在，她必须坚定。
“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晓晓随意整理文件，然后塞到他的手里。
“很多事情有原因，很多事情没有原因，但更多的事情是，你不需要知道原因，因为没有意义。陆先生，你只要知道，我结婚了，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谁也无法更改。谨错我暂时不能还给你，等他大一些，我会向他解释。如果他愿意跟你，我尊重他的选择。”
如果说四年后初遇陆邵阳，她依旧惯性地存在着那种对他的“畏惧感”，那么现在，她已经不再如六年前一般胆小，最起码，她能够坦然地回避他的问题。
她真的长大了。
陆邵阳悲哀地发现，这样平静的她，是他从没见过的。
在他相伴的两年里，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自保；而在他不在的四年里，她就这样悄声无息地学会了勇敢。
面对她的平静，他说出了六个字。
这六个字不像是陆邵阳说的，甚至……他这样位高权重、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来，但他就真的说了。
那六个字说出口，两个人都是一愣，仿佛谁也不相信。
“你离婚，嫁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