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法合理,但也无法排除王建编造的可能性。
毕竟他是一个有着专业知识的牙医,想要找到一个还算合理的借口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可能是最近有些上火,我的牙齿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痛,而牙痛总能让我想到王达。
我接了杯凉水含进嘴里,希望可以镇痛。
吐出时我却惊恐地发现,纸杯里里、从我口中吐出的液体居然是深棕色的。
如果我嘴里有什么东西,至少味觉会先一步察觉才对。
我冲到卫生间,又赶忙漱了几次口,吐出的液体颜色却并没有改变,甚至没有变浅。
对着镜子,我看到自己牙缝里正向外渗着棕黄的液体,看起来像碘伏的颜色,它没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直到最后一口水吐出,一颗牙齿随着水落进了洗手池,清脆的响声在空无一人的卫生间里尤为清晰。
这绝对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没有人的牙齿会这样的。
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在王建家喝的那杯清新的茶水,一股寒意爬上后背。
这些天牙痛的原因或许不是幻觉,也不是心理作用,王建一定在那杯水里加了什么东西。
牙龈又开始酸痒,会是牙虫吗?
我跌坐在地,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需要找到王建,至少我要弄清楚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十分钟后,我站在了王建诊所的门前,已是傍晚,夕阳在面前这栋建筑上留下一层阴影。
大门紧闭着,二层和三层的窗户被窗帘挡了个严实。
从正门以正常方式肯定是进不去的,因为对于村里其他人来说,王建此时并不在家,王建也不会给我开门。
我改变了策略,现在我此行的目的是找到王达——
从之前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感觉到他知道些什么,一个小孩子总比王建要好应付。
绕到了房后,一层有三个窗户,都拉着帘子,没有安装防盗窗。
我挨个看了一遍,最左边的没有上锁,但窗轨上生着一层锈,如果贸然打开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响。
试着推了一下,声音比我预想的要小一些,但在安静的环境里也十分清楚。
一点点推开窗户,我已经出了一背的汗。
轻轻拉起帘子,这个房间看起来是个杂物间。
空气中是消毒液的味道,几排架子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远一点的东西几乎看不到。
我翻进房间,房间里没开灯,窗帘非常遮光,所以我看不到什么东西。
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我这才看清那些瓶瓶罐罐里的内容物。
上面几排放着各式各样的药品,最下面一层摆着一排小号的瓶子。
每个瓶子里都单独放着一颗牙齿,瓶子上贴着的标签字迹模糊,辨认不出具体的含义。
突然,几个摆在最角落的瓶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里面用的液体有些发黄,浸泡着一团一团红色的东西,近了看才能看到它们伸出的触手和密密的眼睛,这些是团在一起的虫子!
意识到这点的我感到十分反胃。
这些难不成就是牙虫吗?
我拿起瓶子仔细端详,决定带走一瓶。
“孙老师,您在找什么?”
一个冰冷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浑身汗毛都炸起——是王建!
他怎么无声无息的?又或者说,他难道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他怎么知道我会来?
下意识向后躲去,手中的瓶子和手机摔到一旁,黄色的液体撒了一地。
手机的灯光对王建来说有点刺眼,他眯了眯眼睛。
我这才发现,他手中提着一截水管,危险近在咫尺,我想靠大叫引来村民来救我。
一声救命刚喊出口,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王建又是几下用力敲下来,我失去了意识。
5
再睁眼时,我手脚都被绑在一起,躺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我昏迷了多久?现在又在哪里?
观察四周,这地方四面无窗,只一个白炽灯泡在天花板正中央亮着微弱的光。
靠墙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架子,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小床,深色的被子鼓起来,露出一颗黑色的脑袋在外面。
“王达?王达,是你吗?我是孙老师。”
床上的人听见了我的声音,缓缓转过头。
我僵硬地冲他笑了一下,阴影刚好蒙在床面上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能帮老师把绳子解开吗?”
那个小小的身影坐了起身,吃力地下了床朝我走来。
我确认了,他是王达没错,但是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他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短裤。
只一天没见,他短短的四肢就像是被人攥得连空气都所剩无几的牛奶袋子,皮肤皱巴巴紧贴在骨头上。
他脚踝上原本箍着一条链子,但是或许是他太瘦了,脚一抬就从那铁环之中抽了出来。
可想而知,已经瘦削成这样,自然是没什么力气了。
再加上绳结本就系得紧,只是尝试解开它,就花了王达很长时间,最后也只是扯松了一点。
我问王达知不知道他爸爸在做什么,他摇了摇头。
我又问他知不知道王建在他身上种了牙虫这件事,他只是沉默。
我尴尬闭嘴,没一会儿就听到耳朵边传来抽泣的声音。
“我只是想见到妈妈,爸爸说这样妈妈就可以活过来,但是我好痛啊,孙老师,如果我放弃,妈妈会怪我吗?”
王达的声音含混不清,讲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面对着孩子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只能努力先平复他的情绪。
“小达?你怎么下床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扭头,是张阿婆。
对于张阿婆的到来,我并不意外。
看着张阿婆把王达扶回床上,我心绪复杂。
“阿婆,哪怕我要死,能不能也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
张阿婆背对着我坐在床上,轻不可闻地长叹口气,有一下没一下拍着王达的背。
直到王达陷入睡眠,才轻手轻脚走到我身边,开口讲起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十七年前,王建夫妇结婚后诊所生意并不好,那会儿人们觉得只要能吃饭,就是牙口没问题。
贷款天天上门催债,生意不好,揭不开锅,这种情况在王达出生后刚是雪上加霜。
走投无路的王建突然想起从爷爷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小瓶子和册子。
册子上记载着一种叫牙虫的生物的培育方式。
作为那个年代少见的大学生,一开始王建并没有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但那天晚上,他对着册子翻了又翻,看着“起死回生金不换”一类的字眼,他不可避免地动心了。
他从瓶子里取了一个卵,先是拿了一条狗做实验,不到两天,狗就死了。
他把从狗的口腔中取出的牙虫磨成粉,混着水灌进一只死老鼠的嘴里,当天下午,那只老鼠便重新活了过来。
王建发现的时候,老鼠正在喝笼子里的水。
他赶忙把瓶子又拿出来,里面还剩下两颗卵,数量虽然有限,但每一条的价值都是无法估量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刚联系好买家,那只老鼠就死了。
死相凄惨,身体萎缩,七窍长满了细细密密的牙。
王建赶忙又去翻看小册子。
这才发现夹缝里还有一行补充:只有人体养出来的牙虫,才能做到一命换一命。
眼看着距离交货期没多久了,王建焦头烂额。
他看了一眼床上抱着孩子熟睡的妻子,心里有了主意。
后来他们家就发达了,也是从那时候起,王建的妻子开始闭门不出——因为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正如张阿婆说的,在这个小村,什么信儿都走得快。
村里起了风言风语,但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毕竟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
几个月前,张阿婆五岁的小孙子确诊了重病。
看着年幼的孙子身上插满了管子,张阿婆想到了十几年前的流言,所以他找到了王建。
“可是阿婆,王达也只是个三年级的小孩子而已。”
张阿婆只是叹气,一句话也不说。
我忽然想到什么。
“刚刚我听王达说,王建养的这条牙虫是想救他妈妈。”
阿婆愣了一下,笑着回我说这只是骗小孩子的话,实际上她紧攥着衣角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疑虑和不安。
是啊,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王建现在也并不缺钱,他没理由这么做。
张阿婆明显动摇了。
我趁机要她帮我把绳子解开,说如果王建等下来了,我帮她制服王建,到时候牙虫就绝对是她的。
老太太还在犹豫,但门口响起的脚步声已经不支持她再多想。
她一咬牙,帮我松了绳子,慌慌张张回到王达床边。
我试了试松紧度,只要我一挣就能脱困。
王建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我紧咬着牙齿,从醒来到现在,牙龈的痛感逐渐变得让我无法忍受,这样还能一定程度上缓解。
王建先是走到桌前,调了一瓶绿色的液体,灌进了王达的嘴巴。
王达的身体开始抽搐,不一会儿就不动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我眼前。
他用手术刀取出了生长在王达口腔里的虫子,我终于看见了那所谓牙虫的真面目。
和我在那个瓶子里看到的不同,被取出的虫子身体外长着一层白色的壳,被镊子夹住扭来扭去。
牙虫被放到瓶子里。
王建又朝着我走过来,掰开我的嘴满意地看了又看,但还没等他说什么,一声闷响——
张阿婆拿了一根铁棍砸了他的后脑勺。
王建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张阿婆又补了几下,喊我在愣什么,快帮忙。
我手忙脚乱挣脱了绳子,帮张阿婆把王建绑了起来。
我问王建,已经被种上的牙虫能不能被杀死。
王建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就那样看着我。
我知道在他这里问不出来什么了,于是开始在他的书桌和架子上翻找。
许久,我摸到桌下有个暗格,打开,是一个空瓶子和一本发黄的册子。
我翻了翻,找到我需要的那一页撕了下来。
张阿婆问我王建怎么处理,我想了想。
“阿婆,王建对外说的是自己带着孩子到县城里看病去了,所以长时间不到他也没关系,先把他放在这里吧。”
张阿婆觉得我说的有理,转身要去拿王建放在桌子上的牙虫,也就没注意到我捡起了那根她用来攻击王建的铁棍⋯⋯
6
村里交叉道最头的王建家里半夜起了火。
因为没有邻居,被却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非常大了。
原本应该在城里看病的王建父子的尸体被在家里找到,两人都烧得不成样子。
令所有人奇怪的,家里还发现了第三人的尸体,一时间各种猜测四起。
直到人们发现张阿婆也失踪了,至此才算认罢了尸。
我提前退出了支教计划,离开的那天,方老师带着一群学生来送我。
孩子们真挚的眼泪引得我也阵阵鼻酸。
巴士发动了,今天车上的人很少,也没什么声音,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瓶子,笑了起来。
其实,我来到这个村子是受人所托。
那人需要牙虫,但王建十几年前开始就没有再出售。
开出的价格对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来说实在是无法抗拒。
我并不为我所做的事情后悔。
在点火前,我问王建,现在想起来要复活你的妻子,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王达是你亲生的孩子啊。
王建突然疯了一样地大喊:因为我爱她!我爱她!我之所以那样做,还不是为了她和孩子!
在杀死妻子后才开始深情,也就骗骗他自己吧。
至于张阿婆,她也是个自私的人。
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她才完全没有想起,王建在我身上也种了牙虫,他们两人并不是一定要争夺那一个可能性。
大巴驶上弯弯绕绕的山路,又到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