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魅力在与作品本是静止的,但她却能带来流动的无尽的艺术审美想象,以及发现自我丑陋和粗鄙。
游客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旅行团中的大多数游客都是初见兴奋,然后拍个照,就算是到此一游了,要他们继续自由观赏,无非是叹一句“美”,也观赏不出什么其他门道来,丁越与他们没什么区别。但蒋恒如的表现与他人完全不同,他没有其他游客初见壁画的兴奋,也没有自由行动时的无聊,他像是重逢一位多年未见老朋友,与壁画进行着无声的诉说与倾听。
有些游客见蒋恒如的神态,暗自摇头离开洞窟,表情是在说,真是理解不了这种人。那一瞬间,丁越有些心疼蒋恒如,也心疼敦煌。
多数人都来观赏你的美丽,研究你的历史,揭开你的伤口,却只有极少数的一部人才会真正的愿意去了解你保护你。
大约察觉同伴已经离开洞窟,蒋恒如留恋看了最后一眼,平静的离开洞窟。
来到敦煌,斯坦因、王圆箓是避不开的人物,藏经洞是避不开的话题。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冒险家,也有可能是藏经洞第一位的欣赏者,也是中国历史中国艺术史美术史的文化盗贼,另外是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愚昧道士,他是藏经洞不知道第几代的守护人,总之是见钱眼开,因此要遗臭万年了。
对于斯坦因王圆箓这两个人,讲解员的解说词、景点设置以及游客的反应来看,他们绝对是重点抨击的对象。
比如在演出内,安排一个演员演传教士,他巧言令色有数不尽的金钱珠宝,利用村民对珠宝的喜爱,他怂恿村民将莫高窟的宝物运送到西方,进行偷盗的行为。演着演着,最后村民竟然幡然醒悟了,表现出愧对祖宗的姿态。然后舞台黑暗,紧接着菩萨带着光亮出场,传教士开始深刻忏悔自己的无辜与无奈,一步一跪,也希望村民原谅自己,菩萨心慈,终于原谅了盗贼。
故事内所展现的,大致与现状无差。姿态要原谅,里子绝对不能原谅。至于演绎的好坏,传递出的精神能够抵达心灵,这是舞台演出的范畴了,丁越没有细究也没觉得什么不好,但是只有一点,丁越并不能理解。
演出结束后,丁越与蒋恒如并排离开。他们身后的少年还在因为演出而哭泣。其实演出很有感染力,被感动的人多不胜数,但少数有小孩子看的入戏,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具备很高的共情能力。
少年对妈妈说:“敦煌好可怜。”
妈妈回答:“是啊。他们被抢,还要被偷。幸好有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保护它们修护他们。”
“我也想保护他们。
“很辛苦的。如果你来保护他们,你就不能玩ipad了。”
少年就不做声了,脸上还挂着泪痕。
这时丁越看向蒋恒如,蒋恒如正在买水,递出一张一百元,老板是一脸为难找钱。丁越走上前,把零钱送了过去。
“我这里有。”
“那感情好。”老板送回一百元,丁越又将一百元交给了蒋恒如。蒋恒如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自言自语:“我记得我有零钱,怎么不见了。”
“不用给了。一瓶水我请得起。”丁越说。
“那谢谢了。”蒋恒如笑了笑。
这一笑,让丁越受宠若惊。
“原来一瓶水就能买来蒋先生的笑。开玩笑开玩笑,一路上你也不说话,也不开心,突然见你笑,我不适应。”
蒋恒如听后,又笑了一次:“是么?好像是你不开心不说话。”
“原来是我们双方都有责任。”丁越哈哈笑了一声,跟随团员站在休息。
“敦煌真是干燥啊。”丁越强行找话题。
“多喝水。在甘肃,水很宝贵。”蒋恒如回答,但这个总结性的发言,又将话题堵死了。
时间接近中午,太阳毒辣,但是游客兴趣不减。见到有些女孩子眼睛通红,估计就是看演出看出眼泪了。
“蒋先生。”丁越继续找话题。
“叫我名字就好了。”蒋恒如说。
丁越愣住,叫名字还是不合适,既显得不尊重又显得很尴尬,还是放弃称呼了。
“其实我认为以这样演出去做旅游宣传,是不太合适的旅游引导。”
“为什么会不合适?他的宣传目的达到了,故事内容清晰,人文关怀也有了,又有感染力,寓教于乐,应该说,他是很合适的旅游宣传。”蒋恒如说。
“嗯,是这样。你看,愧疚的村民忏悔的传教士对应什么,我们都心知肚明。但是,斯坦因有忏悔过么,王圆箓有醒悟过么。跪着不是真的跪着,站着也不是真的站着。愿望美好,但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而且也不能改变什么。所以我才认为,它没有起到一个很好的引导作用。”
丁越眼光扫向景区,到处都是人来人往的游客和旅行团。他们慕名而来,不惧甘肃风沙,体验敦煌的千年一瞬。但是,他们真的了解敦煌么。
这时蒋恒如说:“总不能要求每个游客阅读敦煌历史还要写一篇八百字心得体会吧,写的不深刻就不能旅游?旅游是一件面向大众的娱乐,也没有那么复杂。”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我们不能自欺欺人。明明他们没有忏悔,却在我们面前忏悔了,明明他们没有赎罪,却在我们面前赎罪了,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蒋恒如皱皱眉:“丁总,它只是一个旅游项目而已。很多人认为他赎罪了,他忏悔了,那就可以了,或者这只是一次简单普通旅游,回到现实里,游客会忘记百分之九十的旅游内容,记起百分之十的美好,那就说明这次旅行已经达到了他的意义高度。他们可以继续生活工作恋爱,与家人朋友相聚,偶尔想起这次旅游的美好,这就足够了。”
“我记得,你在英国的时候,还在谴责盗贼,说起那段历史你很愤慨。还将偷盗的行为比作‘撕皮肉’,我以为你是倾向于让所有人去记住它。”
“我是谴责盗贼,但是我不希望无辜的人因此过得不愉快。忘记也是一种美德。”
蒋恒如一说完,丁越没有立即说话。
不知道蒋恒如是故意的,还是就是不懂,他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问题的核心部分。
在英国时,蒋恒如逃避英国对敦煌文物做出的保护,现在在敦煌,他又在逃避大多数人的自欺欺人。“逃避”换成“无视”,也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