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会问,如何评判敦煌艺术品的价值。”
丁越的确想要这么问,但是想到这个问法过于直接了,于是换了个方式,没想到就被胡雁羽揭穿了。被人揭穿,丁越也没生气,只是尴尬笑笑,他说:“价值方面,我当然也很想知道。”
胡雁羽点头,低头写字。
“我们这批人啊,离开了工作岗位,艺术素养尤其是对敦煌艺术的理解,几乎是断崖式下降。”
“您谦虚了……”
“我还没说完,虽然我的艺术素养下降了不少,但是高你几倍,还是绰绰有余。”
丁越顿时哑口,他想反驳,但这话他是没办法反驳。
胡雁羽继续写字,他的后背挺直犹如松柏,下笔的姿态稳如泰山,手腕的力量收放自如,落笔行云流水,可以想象最后的成品的状态。写完之后,他朝着丁越伸手,叫丁越过来看看字。
丁越自然是满心期待,胡雁羽除了任某家文化公司的要职和做业余收藏家外,他还是个书法家。于是丁越一边踩着书,一边对着自己踩过的书暗暗道歉,跋山涉水走到了书桌前,只为欣赏优秀大作。
他看了第一眼,全身似乎是被惊醒了一样,然后,有一个雷就在脑子里炸开,这都是什么字,或者说这是一个书法家该有的字么。
“我不懂字。”丁越评论不出来这些字,但观感上,字体软弱无力,结构松散,通篇毫无章法,完全不像是书法家该有的字。
“不懂?美丑总分得清吧。”
分得清,而且还是分的太清了,对于书法家而言,这个字就是丑。
“嗯,很有特点。”现在丁越违心的话越说越溜。
“是美还是丑?”胡雁羽一定要个回答。
“嗯,不丑。”这不是违心的话,这是善意的谎言,丁越可不敢挑战书法界对他的认可。
“我认为也不丑。”胡雁羽特别得意:“丁总,你很有眼光。”
丁越的脸色再次浮现了尴尬,双手没地放,脚下的书烫得慌,他真想直接走人。
“要不然我送你?说定了,就送你了。”
丁越愣住,还没来得及说话,胡雁羽已经开始写题跋盖印章了,容不得丁越拒绝。当成品交到丁越手上时,丁越暗暗咽下口水,艰难的对胡雁羽表示感谢。胡雁羽还兴奋的问了一句喜欢么。
“喜欢。”丁越已经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说违心的谎话了。
听到了赞美,胡雁羽更加高兴了,手舞足蹈的再次为丁越写一副。丁越立即就要拒绝,但架不住胡雁羽就在兴头上,执意要展现自己的书法能力。
看到胡雁羽下笔的瞬间,丁越忽然明白艺术的重要性。就算艺术不能将人类审美拔高到一定高度,它也能为人类贡献了审美上必须要警惕的歪路,以及成为一面预防过分自我感动欣赏的镜。
胡雁羽这个人的口头表述能力很差,肚子墨水有限,经常词不达意,艺术理解也没有达到丁越以为的高度,总之,见过几次面后,丁越有点后悔了。
但有一天,胡雁羽与丁越谈到一副唐玄宗时期的壁画时,手上没有相关资料,胡雁羽此时正讲在兴头上,在书房翻了半天都没有想要的作品,于是他前往隔壁的储物间的找资料。
类似患有暴躁症的人翻衣服一样,胡雁羽也是毫不客气的对待自己的作品,用近乎暴力的方式翻箱倒柜,洋洋洒洒,字画随处可见。丁越也跟去了储物间,在胡雁羽的众多作品中,丁越发现了一副油画。
画作被简单的木框装裱,毫不起眼,但画作中的色彩与光线真让人惊艳。
丁越难以描述这幅画在画什么,是夏日街景,是希腊的宫殿,也是斑斓的银河系中的某个星体表面。它没有具体的主题可以挖掘,根本不像是一幅画,他像是聚成一束的太阳光,里面掺了各种颜色的染料,被上帝随意的洒下,从此每一件物体都拥有了自己的颜色,世界不再是黑白。
黑白的确有高级感,但更多人选择黑白,是因为缺乏在绚烂的色彩中找到平衡的能力,以至于上色庸俗,然后标榜自己的黑白是高级。
看得久了,丁越又有了另一种感悟,或者这幅画就是就是黑白世界对颜色试验品,还是一副成功的试验品。
“你的作品?”丁越将画展示给胡雁羽看。谁料胡雁羽见了,满脸嫌弃:“黑历史,黑历史,别提,别提!”
说完,胡雁羽抱着画册离开了储物间,多看一眼对自己都是公开处刑的既视感。
黑历史?丁越又看了几眼,虽然字与画不能比,但明显胡雁羽的画要比他的字好上一万倍。是自己的审美有问题,还是胡雁羽的审美有问题,继续和这种审美独特的相处下去,丁越真怕有一天自己的审美也会带跑偏了。
胡雁羽从来不提自己的画,他依旧在用自己不擅长的艺术理论“荼毒”丁越的耳朵和脑子。而丁越每次在与他讨论时,会故意的将艺术理论引导到敦煌壁画的色彩运用上,胡雁羽竟然不排斥,他也很乐意把理论课上成美术指导课。
胡雁羽对色彩很有造诣,他在为丁越解析敦煌色彩的运用以及自己心得的时候,丁越立即就感受到了胡雁羽蓬头垢面不修边幅下,其实藏着一颗五彩斑斓的心。
不仅如此,他还从胡雁羽口中听到了不少他们当年上学工作的事。尤其是说起蒋恒如,胡雁羽的表情和神态都是一脸嫌弃。他们之所以话题谈到了蒋恒如,因为丁越发现了一张老照片的秘密。
还是在神奇的储物间,丁越发现了一张他年轻时候的三人合照。2002年的胡雁羽头发有两寸长,发量充足,衣衫整洁,跟现在中年油腻男人判若两人,看上去小伙特有精气神。他一扫旁边,看到站在胡雁羽旁边的人,盯着看了足足几秒钟,他惊喜喊道:“你和蒋恒如之前是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