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王成的老男人脸色愈加狰狞:“证据?我亲耳听到春儿妹妹的呼救声,这才带着兄弟们闯进来!且我们进门时,明明就看到你在欺负春儿妹妹,非要强行玷污了她!哼,我江月阁虽是青楼,可婢女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可不是你能轻易欺凌得了的!”
辛尘冷笑:“你如此颠倒黑白,就不怕遭天谴吗?”她知道,反正王成的任务就是让自己身败名裂,就算现在她没有被那个矮个子玷污,可强扣一个她强行玷污春儿的罪行,倒也不亏。
王成只当辛尘是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脸色更加狰狞地说道:“辛公子,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难道你还想试图为自己脱罪吗?”
此时,宋思远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在此时这等场合中,竟是显得如沐春风,气质非凡。宋思远走到辛尘身边来,看了眼王成,又看向一旁在哭泣的春儿,不疾不徐道:“这位王成一直说辛尘玷污了你,你又如何说?”
春儿只是个负责烧水的小丫头,此时小丫头抽抽噎噎地说道:“奴才,奴才正在沐浴,可突然辛公子就、就闯了进来……”
王成阴鸷道:“大家伙儿可都听到了,春儿妹妹在沐浴,可这个不要脸的辛账房竟然强行闯入,想要对春儿妹妹欲行不轨,哼,果然是人面兽心的东西!”
众人见春儿哭得如此凄惨伤心,便各个都对着辛尘指责起来,指责辛尘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着实让人不耻!
辛尘脸色愈加僵硬,正待说些什么,可宋思远已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人如此费尽心机要玷污我的朋友,倒是让我看不下去。既然王成如此确定辛尘要对春儿做出那玷污之事……”说及此,宋思远突然就伸出手,拔下了辛尘下巴上的假胡子,又拔了她头顶用于固定发髻的发簪,于是瞬时间,辛尘的一头长发便宛若瀑布般落了下来。
前一刻还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可此时,辛尘竟就变作了一个模样清秀俊雅的姑娘家,生生让在场众人都噤了声。在场众人的脸色何等精彩,有弄月的冷凝,有王全的震惊,还有春儿姑娘的破涕为笑。
宋思远不动声色将众人的目光看在眼里,一边将辛尘护在自己身后,有意阻断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他目光冷冽地看着王成,脸上泛出森冷的笑:“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王成这才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同时心中不断懊恼自己竟如此大意,早知如此,还不如让那长满麻子的渣滓将这姓辛的强污了,如此一来,不管辛尘是男是女,也必要让她身败名裂。可面上他已大叹一声,赔笑道:“哎哟,原来辛公子是女子,既您是女子,您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若是早说了,便不会有这等误会了不是?”
宋思远讥笑:“这么说,辛姑娘被你如此误会,反而还是辛姑娘自己的错?”
王成脸上的笑意愈浓:“宋公子说笑了。春儿姑娘是我的干妹妹,我这也是太过担心她,这才失态了,还请宋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而此时人群中,一直在看事情经过的王院长,脸色早已十分凝重。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身边的陈大任,心情十分复杂。
王院长连忙拉过陈大任,说道:“我本想带大人来此听曲艺。江南曲艺,婺城一绝。婺城曲艺,又属江月阁最好。可谁知竟发生了这等事。所幸幸好是个误会,陈大人,既然如此,不如你我还是继续回去听曲罢。”
陈大任,正是这一次跟随赋王爷一同前来婺城南巡的官员之一,任职内阁大学士,官拜正三品。只是陈大任此人十分迂腐,是整个朝堂都出了名的。兄友弟恭,长幼有序,君敬臣忠,凡事都必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来。
皇上专宠皇后,后宫妃子如同摆设,皇子至今无所出。陈大任曾针对这一点,洋洋洒洒写了万字文,规劝皇上不可霸宠,需雨露均沾,方能早日诞下皇嗣。气得皇上让他跪在殿下十余个时辰,险些让他断了腿,可他依旧死性不改,但凡文武百官有什么不检点的,他总会第一个跳出来弹劾,参他一本……可偏偏他处理政务又十分好,对国家尽职尽忠,文武百官虽然讨厌他,却也拿他没法子。
总之,这是一个非常一言难尽的人。
王院长要带他来江月阁听曲艺,他都觉得十分不妥,还是赋王在一旁允了他,他这才答应和王院长一齐来。可没想到,这曲艺还没听多久,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王院长话毕,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果然,陈大任皱紧了眉头,说道:“慢着,老朽怎么看着前方这人,如此眼熟。”
王院长心中忙叫苦,脸上则还是一脸淡定的样子:“许是那人长着一张大众脸,所以才会看着眼熟。陈大人,何必要为了这么件小事扰了你我的雅兴呢。还不如继续听曲儿呢。”
可陈大任已经挥开了王院长的手,径直挤到了前头去。一直挤到了最里头。等他看清宋思远的模样时,陈大任脸色变得非常凝重,说道:“竟是裕……竟是公子您!敢问公子,如何会出现在此?且还护着一个勾栏院内的丫头?”
他口中的这个‘勾栏院内的丫头’,自然是指的辛尘了。
一旁的弄月见突然冒出来一个衣着不菲的老头儿,对着宋思远一口一个‘公子’的,便愈加认定宋思远果然不是一般人。她连忙在旁插说道:“这位先生,辛姑娘只是江月阁的账房,并不是……”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陈大任已经生气道:“在江月阁内做账房,哼!寻常女子怎会跑到烟花之地做账房。”说及此,一脸凝重地看着宋思远,说道,“公子,世间贵女万千,老朽定会让管家给您许配最好的贵女给您当结发之妻,其他的莺莺燕燕,还请公子三思!”
宋思远:“……”谁能告诉他,这个老不死的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而站在宋思远背后的辛尘,只觉得非常十分以及及其的生无可恋!——她知道陈大任,三年前她还在京城时,她就知道他!这个陈大人是出了名的迂腐,此刻她光是被宋思远护在身后,就被他如此抨击,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实际是南山书院的女夫子,岂不是他更要气死?!
就在此时画面如此尴尬的时候,王院长也已经辛辛苦苦挤了进来,还不等自己喘口气,就急忙说道:“宋公子只是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是看中了这个辛掌事,你未免太过敏感。”
可陈大任还是不信,不断用怀疑的目光在宋思远和辛尘之间来回穿梭。
辛尘真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头发把整张脸都遮挡了才好,她不断回避着陈大任的目光,便是怕陈大任看清楚自己的脸。江月阁的账房她是当不下去了,可总不能连南山书院的夫子活计,都给弄丢了。只要她还在南山书院一天,就很有可能和陈大任相遇。若是被迂腐的陈大任发现自己不仅是江月阁的账房,还是南山书院的女夫子,怕是会将她直接绑了送到大牢去!
可辛尘如此逃避陈大任的目光,却让陈大任更加怀疑。他只能隐约看清楚她的侧脸,便让他忍不住朝着她走近一步,想要看看她究竟是长了一副如何狐媚的样子,竟能让堂堂裕王将她护在身后。
宋思远负手而立,继续不动声色遮了陈大任的目光,这才说道:“陈老,正如王老所言,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辛姑娘曾有恩于我,在我初来婺城之时,帮过我甚多。如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辛姑娘落入尴尬,却不出手相帮。”
陈大任冷哼一声,对着辛尘的方向冷冷说道:“最好是如此。”
王院长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连连附和:“自然是如此的,不然还能有什么。”
由此,王院长这才拉着陈大任走了。此时江月阁内的其他人见原来这所谓的账房玷污丫鬟,只是一场乌龙,也都纷纷散了。辛尘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此时房内只有宋思远,辛尘,和弄月三人。宋思远脸色十分阴冷,他将辛尘挽过一旁,便目光讥诮地看着弄月,说道:“今日此事,也不知是谁策划的。手段如此拙劣不堪,惹人发笑。”
弄月脸上的笑意变得勉强之极,她干笑道:“这……这弄月到是不知的。”说及此,她又看向辛尘,目光幽深复杂,“只是没想到,辛公子竟是女儿身,难怪宋公子不论何时,都要带着她。原来竟是宋公子的恩人。”
宋思远淡笑道:“不单是恩人,以后,还会成为和我牵绊更深的人。”
弄月脸上的笑意终于维系不下去了。她掩在袖子下的手捏得极紧,一边干巴巴说道:“如此,辛姑娘还真是好福气……”
宋思远道:“辛儿的福气,自是福泽深厚。”说及此,他突然又讥诮一笑,“此事让我很不开心。弄月姑娘,江月阁是姑娘你的家,此事不如就交给你全权处理,看看到底是哪个下贱东西在背后作怪。待查明真相,我自会亲自处置真凶。”
说及此,宋思远这才拉着辛尘的手,走了。
等宋思远走后,弄月气得脸色铁青。她冷厉道:“王成!”
躲在门口的王成吓得不敢进门,只远远得站在门口说道:“姑娘,此事可怪不得我,我也没想过弄成这样啊!小的还有事要忙,就先不招待您了,先走一步!”话音未落,王成就脚底抹了油似的,溜走了。
气得弄月将手中的帕子都给撕了个稀碎,——她昨日给了王成足足五两金子,让他无比办成此事,可没想到竟终究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实在是叫她好不甘心!
“以后,还会成为和我牵绊更深的人。”
——这句话宛若梦魇似的,不断在弄月耳边徘徊,让弄月心力憔悴,脸色愈加阴沉。不,不行,宋公子是她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唯一出路,她如何能让那个姓辛的,凭白断了自己的路。
她一步一步走出这耳房,只是此时的脸上,已重新换上了温柔优雅的笑。
*
辛尘被宋思远带回了家。
只是辛尘依旧满脸愣怔,显然没有从方才的事中回过神来。宋思远忍不住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轻声道:“你可好些了?”
辛尘低声道:“你不该如此对弄月。”
宋思远说道:“为何?”
辛尘看向他,目光肃穆:“她是唯一知道子母河水之人。你如何能那样和她说话?若是取不到子母河水,你如何回京交差?你表哥的终身大事又该如何?”
宋思远说道:“哪怕我对她如此,也依旧能拿到河水。”
辛尘不语。她心下烦躁无比,此时此刻她满脑子浮现的,全都是方才宋思远将自己护在身后的样子。正经和霸道,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让她心烦意乱。
宋思远此时距离她及近,她鼻尖全都是他身上好闻的幽莲香。让她无处可避。她胸腔内的心脏在急速跳动,仿若失去控制一般。
他突然又伸出手来,想要搂住她的肩膀。却被辛尘冷冷避开。
外头的夜色带着无尽的暖热,房内,烛光跳动快速,却使整个房间显得更明亮。辛尘看向宋思远,再无逃避:“宋同学。”
宋思远说道:“有何指教?”
辛尘说道:“你该知道,那弄月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她一介家道中落误入歧途的女子,对她最好的报酬,便是替她赎身,还她自由。”
宋思远缓缓说道:“那又如何?”
辛尘说道:“今日弄月策划这等事,便是为了针对我。可见,她是对你生了男女之情,想要你替她赎身,入你后宅。”
宋思远冷笑。
辛尘继续说道:“她这般惹事,不过是怕我拦了她的路。她想嫁给你,她将我当做了情敌,所以才会安排人夺走我的清白。”
宋思远说道:“那又如何。”
辛尘说道:“我知道你贵为丞相之子,断看不上弄月出身青楼。可偏偏她是圣女,世间只有她知道子母河水的下落。你若想拿到子母河水,只有向她服软。”
宋思远说道:“所以,你觉得我该娶她?”
辛尘说道:“不,你出身高贵,娶怕是不切实际。不过,将她纳入后宅为妾,倒是可行。”
宋思远大笑。他又伸手握住辛尘的手。
辛尘脸色大变,想要努力甩开他。可他却像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气得辛尘沉声怒道:“宋思远!”
宋思远忽略她脸上的怒气。说道:“我自有把握让她说出子母河水。只是老师如此为我着想,实在让学生感动。”他看着她的目光仿若繁星灿烂,“辛尘,我脾气怪异,弄月不该许给我这样一个人。”
辛尘愣了愣,才说道:“……就算你脾气怪异,可弄月却是心仪你的。”
宋思远说道:“她心仪我只是一时眼瞎,等她清醒过来,便会知我并非良人。”
辛尘:“……”
宋思远道:“我这般的人,不服管教,心高气傲,也不知有谁能管住我。”
辛尘觉得宋思远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太对劲,她干咳一声,说道:“咳,你若是觉得自己会耽误弄月,那你也得和弄月好好说清楚,吗免得让弄月越陷越深……”
宋思远说道:“老师说得在理。学生听您的话。”
辛尘说道:“你刚才还说自己不服管教,可你明明这么听话。”
宋思远惊讶道:“被老师您这么一说,还真是。难道世间能管得住我的,只有老师您吗?”
“……”辛尘觉得自己中了宋思远的圈套。她怒瞪他,“胡言乱语!”
辛尘不想再和宋思远多说,她将宋思远赶了出去,便反锁了门,任由自己靠在门背后,不断深呼吸。
脑海中反复闪现宋思远对着自己或义正言辞或吊儿郎当的模样,从当初开学时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她的脸色越来越烫,越来越红,让她感觉自己的情绪愈加不能自持。
直到窗外猛地吹入一阵入夜微凉的风,才让辛尘猛然惊醒。
不,不能如此。她不但是他的老师,还是内阁大学士辛义之女。而他呢,他是高高在上的丞相之子,她和他,注定只会无疾而终,悲剧收尾。
三年前,内阁大学士被卷入山东大旱赈灾银两贪墨案,涉案金额高达三万两白银,此案震惊朝野上下。查明事实之后,圣上下了圣旨,将辛府满门抄斩。可还没等皇上派的人来辛府实施死刑,辛义已亲自纵火,将整个辛府上下六十余口人,活活烧成了灰烬。
而在纵火之前,辛义尚且叫过当时年纪十四的辛欢,对辛欢含泪说道:“爹爹做了错事,才换来如此结果。可是欢儿,你年仅十四,大好年华尚未开始,爹实不忍你陪爹去走忘川路。”
她爹告诉她,让她立马马上离开辛府,前去江南婺城,去婺城投靠南山书院的王院长。王院长和辛义早年曾有交集,可为半身知己。可惜辛义为官年数越久,便身陷官场漩涡,无法自拔。终究和王院长再无交集。可罪不及稚儿,辛义出事后就休书一封给了王院长,托王院长给自己女儿一个庇佑,王院长已答应。
所以那日,辛欢前脚离开辛府,后脚辛府便燃起了熊熊烈火。烈火势头如此迅猛,足足染红了京城半边天。
而那场大火,终于也成了辛欢的梦魇。每夜每夜地缠着她,让她无法安生。
可她终究要好好活下去。从她到了南山书院起,便改名辛尘,穿上了男装。王院长对她颇多照顾,将她编纂出一个父母双亡的背景,亲自附书向内阁申请了特聘书,由大学士于大人亲自盖了章,才终于让她成为了南山书院夫子,过上了全新的生活。
辛尘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终于浇熄了她胸腔内的悸动。她自嘲笑道:“自己尚且是戴罪之身,没准什么时候便要没了脑袋的,竟还妄想情爱。辛尘,你果真是神智不清了。”
一定是这天气太热的缘故,才会让自己的脑子变得不正常。辛尘决定给自己洗个冷水澡,让自己清醒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