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后依旧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说话。直到许久,陈太后方才捂唇轻笑,眉眼却阴诡至极。她说道:“那又如何。陈家乃是皇亲国戚,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舅舅为了一个外人,而被全国所耻笑吗?”
说道最后,陈太后已色厉内荏,杀机四溢。
薛思远道:“辛家为国为民,是大齐难得的好官。”
陈太后道:“大齐地广物博,最不缺的就是好官。科举四年一期,可为朝廷输送源源不断的才干之辈。辛义,不得不死。”
薛思远道:“辛家上下七十余口人的性命,是母后亲手送那么多条无辜人命上路。”
陈太后脸色愈加厉色:“大齐自开国至今,已足足三百年。三百年间,不知出过多少灾患。从赈灾款中贪墨之举,亦不知有多少贪官大臣做过这等龌事。光拿七年前江南水患来说,当时的赈灾大臣乃是已退任的内阁大学士文大人。当时亦发生过贪墨案,可同样是赈灾大臣,文大人却能将江南水患案处置得平平稳稳。为何文大人做得,辛义却做不得?山东惨事已然发生,朝廷必须要对山东百姓一个交代,否则如何稳民心?!”
薛思远怒道:“母后所说的给百姓一个交代,就是让辛义一门举家枉死,甚至连他那苟且度日的幺女都要斩草除根?”
陈太后道:“为官者,国政为重。陈岁贪墨是不对,可辛义却不该任由灾区难民爆发险情,将济南县令踩踏而死,甚至砸了济南县衙,最终竟要青州派兵镇压,才将将把难民压下,血流成河。这就是辛义的罪孽,理当让辛义血债血偿;辛家幺女如何活在世上,济南惨案,理当让辛家偿还,辛欢自要斩草除根!”
薛思远大笑:“原来这就是母后您的为官之道。原来错不在陈岁,而在辛义。呵,难怪母后非要置我于死地,便是为了也要将儿臣斩草除根?”
陈太后面目冰冷地看着他,双眸中毫无温度。
薛思远道:“儿臣一直在想,为何从小到大,母后为何偏偏对我与别人不同。原来不是儿臣的错,而是儿臣的出身,就是错的。”说及此,他的双眸终于毫无波动一字一句道,“辛欢,我会带她离开。天高路远,我此生定护辛欢到底。母后若要杀,儿臣便护着。五年十年,二十年,儿臣,护她到底。”
陈太后冷笑:“保护她,你形同影之势单力薄,如何护她?”
薛思远道:“不知母后觉得,五万兵符可算是势单力薄?”
陈太后脸色巨变:“你说什么?”
薛思远终于笑了:“母后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顿了顿,又说道,“三日后,我会离开京城,此生再不踏入京城一步。母后于我相看两厌,不如就此别过,青山绿水,再不相见。”
薛思远看着陈太后满是戾气的脸颊,半晌,自嘲说道:“幼时,我被宫女太监欺负,我总盼母后能看自己一眼。可三岁那年后,我终于明白,我于母后心中,连最卑微的宫猫都比不得。所幸三日之后,我能永远离开京城,而母后,也终于不会再看到我,让母后烦心。”
说及此,不等陈太后说话,薛思远已直直跪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对着陈太后叩了三个响头,声音决绝:“祝母后筵开锦绣,长命千岁。”
话音未落,薛思远已径直起身,转身离开。
他的身形挺拔若柏,俊俏万分。一直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陈太后方才猛地闭上眼,浑身颤抖,久久不曾言语。
再睁眼时,她的双眸已是绯红。她哑声道:“手足兄弟,自相残杀,乃宫廷常事。这份罪孽与其让皇上当,不如由哀家出头来扛。”
身后的于老嬷嬷,已伺候太后多年。微微上前一步,动容道:“娘娘您的良苦用心,迟早有一日,裕王爷会明白的。”
陈太后摆摆手,轻声道:“不,哀家不需他明白。此生,他都不必明白。”
于老嬷嬷似是还想再说什么,可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暗自摇摇头,便退下了。
等陈太后一行缓缓走出刑部大牢时,天色已是全黑。头顶星辰密布,一轮弯月挂在空中,与星辰交相辉映。整个世界安静如画,唯有秋来后疲软的蝉鸣声尚且在苟延残喘。
此时已是亥时二刻,陈太后和于嬷嬷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一行人终于缓缓回京。
于嬷嬷轻声道:“裕王爷定要保辛家幺女,不知杀手可还要继续……”
陈太后道:“按老规矩办。”说罢,便靠在伏案上,皱眉小憩。
于嬷嬷道:“娘娘派出的杀手,从未真正伤害到他。只是不知裕王爷何时才会发觉。”
陈太后道:“不,哀家派出杀手去刺杀他,已是对他造成伤害了。”
于嬷嬷急道:“可那都是老陈大人派出的杀手啊!老陈大人对皇上尽心尽力,怕裕王爷去婺城,不过是借着取药的名头去毁掉子母泉水,所以才会派出真杀手……娘娘您明明也已暗中阻止了的!”
陈太后打断于嬷嬷的话:“哀家和陈家乃是一体。陈家和哀家,又有什么区别。”
于嬷嬷哀叹:“皇上和裕王爷的兄弟情十分好,也许娘娘您当初的担忧是多余的。”
“论手段才情,裕儿甚至更胜一筹。可裕儿却太重感情,如何能当得皇位。”陈太后摇头,“当初先帝的登帝之路,便是踩着血淋淋的兄弟鲜血,才坐上了那个位置。不管裕儿和皇帝的感情如何,哀家必须及早预防他们手足相残,造成宫廷惨剧。”
于嬷嬷哑口无言。
马车轱辘声不断,一时之间车厢内如死般寂静。
直到半晌,陈太后伸手掀开马车帘,看向头顶缺月。落月乌啼,苍茫云海。萧瑟异常。她喃喃道:“还有三日,裕儿便要离京了。”
于嬷嬷道:“娘娘可要去送别?”
陈太后笑道:“还是不去的好。免得裕儿看到哀家,白白生出厌恶。”
于嬷嬷心中一酸:“娘娘……”
陈太后放下车帘,疲惫闭眼,再不说话。
·
三日后,寅时一刻。
两万大军已于京北城集合完毕,而为首处,正是穿着将军盔甲的薛思远。他的身后亦有四大副将,各个雄赳气昂,一身飒气。
只是在前方的骑兵之中,右下却有一位将士,粉面白净,面容秀美,与其他的士兵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整整齐齐立于城门前,队列齐整,井然有序。
薛思远转身,高声道:“我大齐子弟,自要保家卫国,为国效力!生为人杰,死为鬼雄!”
“少年自有少年诓,上阵杀敌,刃断金刚!”
“长驱直入九万里,枪林弹雨夺金魁!”
“夺金魁!”
“夺金魁!”
“夺金魁!”
“……”
一声又一声的将士呐喊声不断响起,震耳欲聋,响彻云霄。辛欢坐在马上,双眸一眼不眨地看着为首的薛思远,她看着这个意气风发,俊郎如玉的男子,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正渐渐被什么东西给填满,让她激动又感伤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此去一别,便是千里之遥;
此去一别,便是生死未卜;
此去一别,便是不知归期……
辛欢的双眸逐渐变得坚定又明亮,她暗中捏紧缰绳,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一直等到寅时三刻,东方的天际逐渐泛出了鱼肚白,新一天的朝阳即将升起。薛思远高举双手,众将士终于整齐前行,朝着北疆而去。
东方的朝阳终于越出地平线,将第一抹光明洒向了天际。
而将士们负重前行,战争,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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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之后,《齐·史记》载,嘉绪七年,齐与突厥、匈奴开战。齐将裕王骁勇善战,善用兵法,旗开得胜,步步紧逼,历时四余年,以八万灭十万,破突厥,活捉匈奴王,大胜。史称此役‘北疆之乱’。
然回兵途中,遭突厥残孽突袭,裕王同其麾下军师二人中计,落下悬崖,尸骨无存。帝震怒,率兵搜崖万遍有余,却依旧不得踪影。悲痛万分,追封裕王贵亲王,入葬黄陵,帝沉湎其中,罢朝半月,后每年贵亲王祭日,帝皆祭扫陵前,以解感思。
自然,此乃史记内的官方说法。
对于裕王和自己的军师,中了突厥残孽的毒计这件事,民间说法却是各执一词,不敢苟同。有说裕王是被镇北侯推下悬崖的,就是因为镇北侯想自己独占皇帝的赏赐;还有的说,是那小军师和裕王有不伦之情,因此才因爱生恨,干脆拖着裕王一齐坠崖殉情……总之各种说法各执一词,谁都不服谁。
塞北升州的一处小镇上,有家酒馆。说书人在台上又说起裕王中了突厥残孽毒计一事,说得唾沫横飞,巴拉巴拉,直说得台下人热血沸腾,激动万分。
只是这说书人的说法竟然十分奇葩,只听他摇头晃脑地说道:“都说裕王乃是中了突厥人的毒计,才会落下深渊的,可这其中却有密辛,老朽不得不对外人道也!其实啊,大家有所不知,裕王之所以会掉下悬崖惨死,全都是他那军师的罪过!都说他那军师十分貌美,男生女相,像极了女子!军师跟着裕王在塞北同裕王并肩作战五年有余,竟被突厥的王子看中了眼,想将他捋回去一消美男恩!
“突厥都被裕王给灭了,那王子竟还念着那军师,想偷偷拐了军师回去,和他共度余生。可谁曾想,那突厥王子才刚潜伏到我大齐军队,就被裕王发觉了,当场便要活捉住他!可谁知——”
底下的一众吃瓜群众全都震惊了,纷纷追问:“谁知什么?你倒是快说!”
说书人十分满意,这才继续抑扬顿挫得说道:“可谁知,情急之下,突厥王子竟捏住了军师的脖颈,以军师做要挟,央求裕王放他们离开,给他们一条生路。可突厥王子却不知道,裕王其实也心系军师,见此情此景,十分气愤,让突厥王子放了小军师。于是突厥王子带着小军师一路跑,裕王一路追,跑着追着,追着跑着,就跑到了悬崖边。突厥王子干脆一咬牙,打算让小军师跟自己做对鬼鸳鸯,便带着小军师跳崖了,可谁知裕王竟情深至此,见状竟也跟着他们跳崖了……”
这下,不等说书人的话音落下,便有吃瓜群众朝着台上扔瓜皮。
底下瞬间就乱成了一团,朝着台上扔瓜皮的人也越来越多。
而底下的群众们也分成了两拨,相互对骂!
一拨道:“一派胡言!裕王如此正派英勇,怎会喜欢一个娘娘腔军师?!你如此血口喷裕王,也不怕晚上裕王的英魂去找你!”
另一拨道:“裕王和那小军师卿卿我我,可是很多士兵都亲眼见到的!我舅舅的外甥的朋友家三儿子,就是征战而归的战士,他就亲眼看到过裕王偷亲那小军师!”
还有一小拨路人的思路就比较清奇,在夹缝之中弱弱道:“万一是裕王自己脚滑,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前两拨人异口同声:“滚!”
于是这一小拨路人默默滚出了酒馆。
此时此刻,酒馆二楼雅间,内有两位客人正在饮酒。
男子长相俊美之极,下巴胡茬微乱,穿着北疆服侍,露出胸前一大片古铜色精壮肌肤,偶尔有酒痕从下颌滴落,便滚在了这精壮的胸肌上,十分靡靡。
女子则穿着江南丝绸所制的淡粉色花鼓裙,淡妆轻扫峨眉雪,杏目柳如眉,正是最温雅娇俏的女儿郎。
楼下口中的主角,此时此刻正端坐此处喝酒晒太阳。
辛欢斜睨薛思远,娇嗔道:“我让你收敛些,你偏是不听。这下可好了,你我断袖的传闻怕是要传遍大江南北!”
薛思远轻笑,伸手搂过辛欢,在她耳边低声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如今晚便试试其中滋味。”
辛欢怒声:“薛思远!”
薛思远大笑,笑声爽朗,和五年前,丝毫不一样。
辛欢看着他的笑颜,终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说道:“你我诈死,自由是有了,可皇上似乎很想念你。”
薛思远渐收笑,说道:“他会开心的。”
辛欢道:“何出此言?”
薛思远玩弄着辛欢的头发,许久,才道:“执政者的心思,远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
辛欢愣怔,半晌,便不再多说话。
倒是又想起了什么,辛欢又道:“可是我却还是好奇。当初你说阿迟去了很远的地方当钦差查案,他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
去了什么地方?自然是去山东济南,查当年辛义的那一桩贪墨案。
他之所以提议让迟决然去查案,不过是因为,这桩案子早已注定会无疾而终。阿迟毫无官场经验,哪怕皇帝给他拍了亲卫御林军保驾护航,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糊弄罢了。
他不过是用迟决然来试探皇兄,究竟对此事真相到底知不知情。可皇兄却对迟决然去查案的提议一口应下,丝毫不质疑凭阿迟的经验,如何能查当初这起举国震惊的特大贪墨案。
亦是从那一刻,他终于明白,皇家和真相,皇兄终究选择了前者。
此事是皇家对不起辛家,可他却不敢说。他永远愧对辛欢。
沉默许久,薛思远终于又看向辛欢,哑声道:“欢儿。”
辛欢看向他,她的双眸清澈无比,宛若北疆最澄净的加尔湖。
直到许久,薛思远才道:“你的父亲,是个好官。”
辛欢一愣,她竟瞬间红了眼眶。她哑声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薛思远竟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他更紧地将辛欢抱在怀中,一边拍打她的脊背,一边继续说:“他是个好官,好父亲。当初他的枉死,我很抱歉。辛欢,对不起,对不起……”
辛欢终于痛哭出声。她浑身颤抖地紧紧回抱住他,声音撕心裂肺:“于我心中,他永远是最好的爹爹。可辛家终究还是惨死,阿远,我没办法,我、我真的毫无办法……”
她能感觉到出事当日,父亲的无奈和悲凉;亦能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悲切。可父亲却告诫她,是他做了错事,是他贪赃枉法,和任何人无关。
他的父亲,在他出事的前一夜,尚且语重心长得教导她,让她好生在婺城度过余生,此生不准插手政事,否则,便不再是他的女儿。
当日晚上,年仅十四的辛欢,便化名为辛尘,独自踏上了前往婺城的路。
那些被尘封的记忆打开,让她哀莫大于心死,浑身剧烈颤抖。
薛思远亦红了眼,咬牙道:“此生余下的任何一天,我皆会疼你敬你,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辛欢更紧得靠在薛思远身上,她胡乱地点着头,泣不成声:“好…好……”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余生最大的依靠。
所有一切都是假的,权利,财势,阴谋诡计……只有他,是真的。只有他们的爱情,是真的。
等他们走出酒馆的那一刻,头顶有傍晚的晚霞和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
二人模样俊俏,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薛思远上了门口的骏马,又握着辛欢的手,将她拉上了马。薛思远一夹马肚,骏马瞬间飞奔而出。
马车疾驰之间,是无数天地美景在他们眼前飞快掠过,美如壁画。
天地之大,任他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