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薛思远直奔大理寺,可他刚到大理寺时,却见大理寺内灯火通明,戒备森严。薛思远抿紧嘴唇,一步一步踏入大理寺,却见正前方大理寺正堂内,大理寺卿秦大人尚且在处理卷宗,身旁是足足两列侍卫随侍。
薛思远站在秦大人面前,笑眯眯看着他:“秦大人日理万机,都酉时三刻了,还在为国为民操劳。”
秦大人对着薛思远弯腰作揖,才凝眉道:“方才不知为何,卷宗房无辜走水,下臣这才带着侍列在此救火。”
薛思远脸色大变,急忙朝着大理寺的卷宗房走去,一边厉声说道:“可造成什么损失?”
秦大人连忙紧紧跟在薛思远的背后,一边疾走一边说道:“三年前的旧卷宗被毁了大半,幸得我等发现及时,近两年的卷宗倒是尚且完好,并未受到连累。”
果然,还不等他们走到卷宗房,远远的都能闻到一股发焦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薛思远忍不住皱紧眉头。等一行人走到卷宗房面前时,便见这一处房屋正不断从里冒出黑烟,火势虽已不再,可这股焦灼的气息依旧让在场众人脸色凝重。
特别是薛思远。
薛思远目光犀利,望着前方的房屋冷笑,喃喃自语道:“好一个毁证灭据。”
秦大人疑惑:“裕王爷,您说什么?”
薛思远已转身离开:“彻查此事,天亮之前,将元凶揪出来。”
秦大人连忙应是,而等他再抬头,哪里还能看到薛思远的身影。
·
第二日下午,御书房。
皇上正坐高位,将手中密折甩到了薛思远面前,冷冷道:“此乃济南县主簿的亲笔书信,呵,你看看这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薛思远弯腰拾起,却见淡淡黄色的宣纸之上,犀利隽秀的笔锋,一字一句写着当初辛义大学士身为赈灾大臣,带着属下开设赈灾送粥点,发放衣物,赠每户灾款三钱,粮草若干。更耗费更多银两用于开凿扩渠,亲自寻找水源,因此辛义大学士深受灾民爱戴,于当时灾民之中有极高声望。
可很快的,话锋一转,主簿又写却因在此等赈灾力度之下,赈灾款消之速度,肉眼可见,灾情却依旧不得改善,京中传来密令,让辛大人用尽办法拖延赈银耗费速度,务必用仅存灾款,稳定灾民民心。
很简单,若辛义如此得民心,当初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就可以安定住已经失去理智的暴民,可见辛义此人在民众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民心最是向人,是否真心对待百姓,他们心中的秤杆最是清楚不过,若是辛义如此得民心,在百姓心中拥有如此高的威望,唯一能做出合理解释的,便是这道密令,让辛义不得不开虚户。
看及此,薛思远猛地抬头看向皇上:“京中密令,是谁的密令,可是皇兄的?”
皇上脸色十分难看森冷:“自然不是。”
薛思远道:“内阁大学士官拜两品,能让辛义不得不从的人,可不多。”
皇上道:“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有四日就要率兵出征。此事还需寻个可靠之人重新查探。”沉默半晌,“你可有推荐人选?”
薛思远看着皇上,缓缓吐出三个字:“有。迟决然。”
皇上有些诧异:“为何选他?”
薛思远道:“一则,迟决然并未正式进入官场,由他去调查此事,不会惹人注意;二则,迟决然此人性子偏执,对任何事都有近乎顽固的追求;三则,迟决然有武艺傍身,不会轻易涉险。”
皇上道:“只是到底未曾入朝为官,若是处置不当……”
薛思远道:“皇上尽管信他,哪怕为了辛欢,他也绝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皇上道:“如此甚好。”
薛思远垂眸,掩下眸中一片冰凉。
当日傍晚,迟决然尚且还在府内后花园练习射箭,便有一位便装太监入了迟府,将一封密旨亲自送到了迟决然的手中。看了密信中的内容,迟决然愣怔半晌,随即脸色逐渐凝重复杂,二话不说转身回了房。
等他再出门时,已是戌时一刻。夜色宛若黑幕垂挂头顶,星辰一望无垠,仿若隐瞒了无数秘密。迟决然背上已多了一只包裹,直接走向后院马厩,骑走了迟府最彪壮敏捷的汗血宝马,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宝马便朝着外头飞奔而去,不过瞬间,便消失在了街角尽头。
迟道和妻子李氏在客厅用膳,却左右等不到迟决然来,派去叫唤的下人不多时便打着哆嗦飞奔入了客厅,手中捏着一封薄信失声道:“少爷,少爷不见了!”
吓得迟道和李氏瞬间站起身来,匆匆接过这封信,便细细阅读起来。却见信上字迹潦草却尖锐,已透出迟决然独特的笔韵。信上字寥寥数笔,正是‘远门游历,双亲勿念’八个大字。
李氏气得拍桌,脸色异常难看。迟道紧紧搂住李氏的肩膀,叹气道:“儿大不由娘,你我还是想开些罢!”
李氏更气,怒声道:“这就是你交出来的好儿子,前几日非要在家中练习武术兵法,今日又离家出走出门游历,不肯回书院去念书考科举,未来谁知他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迟道连连哄道:“然儿向来有自己的主张,你我强求不来。他有自己的想法,你我哪怕横加干涉,也不过是凭白增添他的叛逆心罢了。”
迟决然是李氏怀胎十月生下的,焉能不知迟决然的脾气。可她终究还是心有不甘,冷着脸色便转身回了院子去,连晚膳也顾不得吃了。迟道则慢悠悠坐下,喝了口老酒,又啃着猪蹄,悠悠自言自语:“小兔崽子翅膀硬了,多出去闯闯也不错。”
此时此刻,窗外的夜色愈加迷离,伴随着夏天的尾声,终于刮出了八月天的第一缕秋风。
与此同时裕王府,书房内,小五闪身入薛思远身前,半跪禀告:“迟决然带着皇上的禁卫军亲兵,已便装出了京城。”
薛思远挥手,让小五退下,便继续低头看兵书。只是半晌,又抬头,低声道:“小五。”
小五又瞬间闪身在薛思远面前。
薛思远淡淡道:“派三列暗卫保护阿迟,务必保护阿迟安全,不得有半分闪失。”
小五连忙应是:“是!”
来去如风,薛思远的书房又恢复一片寂静。书房蜡烛燃烧正旺,烛泪滴得愈快,灯芯被拉得极长。明明亮若白昼,可薛思远却再也看不进手中兵书。
倒是今日和皇上在御书房内的对话被反复在耳边响起,让他脸色愈加阴沉。
朝堂政治,从来都夹杂着无数人的阴谋和心机。可他却只有入朝为官,才能让皇兄将这次的出征兵权交给他。
边疆突厥和匈奴已集齐八万大兵于北疆紫荆关,来势汹汹不怀好意。薛思远和镇北侯武成大将军将一起并肩作战,率十五万兵马共同抗敌。
十五万兵马,镇北侯掌控十万大军,薛思远则手握五万大军共赴边疆抗敌。突厥匈奴本为大齐附属国,却因其国内连年灾害而不得不报团取暖,无路可走之下,狗急跳墙。
薛思远不由冷笑起来,狗急尚且要跳墙,更何况是全家灭门惨死,只有她一人独活的辛欢。
一直等到亥时一刻,薛思远这才起身,连夜去了城北的一户小小宅院内。
这一处宅院十分偏僻,可宅子却是崭新。宅子内的装修布置更是温馨,最适居住。薛思远入门时,只见小宅子的偏房内还亮着灯。那偏房正是一处小书房,内有许多珍贵藏书,薛思远一人孤独无趣时,便时常来这小宅子住上几日。
推门而去,只见此时此刻坐在书桌后正在看书的,正是本该在刑部大牢内的辛欢。
见薛思远朝着自己走来,辛欢眼中闪过欣喜,放下手中书籍便要站起身来,薛思远则快走几步到她身边去,笑道:“怎会突然看起《大齐史鉴》。”
辛欢有些赧然,红烛之下,脸蛋红扑扑的:“只是随便看看。”
薛思远心中欢喜,伸手揉了揉她的侧脸:“这几日你需好生休整,三日后随我一齐动身。”
辛欢点头:“我已做好准备,随时皆可动身。”
薛思远又伸手将辛欢搂在自己怀中,柔声道:“你在婺城乖乖等我,夫子那份职业,你若想做便做,你若不想,便莫再继续了。总归以后你迟早是我的夫人,在家中相夫教子也是极好。”
辛欢抬头看向他,双眸明亮得宛若夜空星辰:“你不喜欢我当夫子吗?”
薛思远道:“你喜欢,我便欢喜。”
辛欢双眸弯弯:“我喜欢,亦热爱这份职业。”
薛思远道:“你喜欢,我自是支持的。只是等你将来有孕了,却需乖乖听话,回家养胎。”
辛欢脸色泛红,娇嗔道:“这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阿远言之过早了。”
薛思远看着辛欢脸颊上的绯红,心中愈是欢喜,忍不住便愈紧得搂着她,哑声道:“辛欢,等我回来。”
辛欢涩涩看他:“好。”
心念之间,薛思远俯身,便吻上了辛欢的唇。她的唇甜蜜柔软,宛若淬了最香甜的蜂蜜,让他魂不守舍,欲罢不能。她的气息尽数将他包裹,让他忍不住想闭眼沉沦。
可辛欢却重重打开了他欲往下的手,佯怒道:“圣贤书都白念了?亏你还是新科状元!”
薛思远笑得眯眼:“说得在理。”
薛思远又对辛欢说了些体己话,这才依依不舍打算离开。可离开前,却见辛欢欲言又止看着他,似是有话要说。薛思远挑眉,干脆站在房门口,等着她说下去。
辛欢犹豫许久,终于小声道:“我始终想不通透,为何太后要派人杀我。”
薛思远平静道:“许是认定你是乱臣贼子,想斩草除根罢了。”
辛欢道:“此事,也在太后管涉之内吗?我却有所听闻,道后宫不得议政。”
薛思远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太后手段了得,我是他的亲生之子,可在必要时候,她依旧能做到派杀手刺杀于我。”
辛欢心中一紧,呢喃道:“阿远……”
薛思远终于又笑道:“莫要胡思乱想。从此以后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伤分毫。”
说完这些,薛思远这才转身走了。只是就在薛思远走出门外时,他的脸色尽是戾气,哪里还有什么和颜悦色。
·
两日之后,深夜。
依旧是裕王府,薛思远这两日已点了兵,亦和镇北侯商量了排兵布阵之法。万事俱备,只待率军出发。此时薛思远正在书房闭眼微憩,小五又出现在薛思远面前,急声道:“主子,刑部那头可收线了。”
薛思远睁开眼,一双眼睛锐利无比。他冷笑道:“等了这么久,倒是终于耐不住气了。”
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朝着外头走去,上马直奔刑部大牢。
此时此刻刑部二楼,只见原本关押着辛欢的牢房,此时此刻亦有被关押之人。只是此人梳着和辛欢一模一样的发髻,穿着烫有‘辛欢’二字的囚衣,可唯独那一张脸不是辛欢的,而是一个男扮女装的男人,长相平平,下巴之上还有点点胡茬,别提多滑稽。
薛思远走到牢房门口时,那处已经站着一位穿着滚金刺绣龙凤呈祥的妇人。这宫人盘着牡丹髻,头戴小凤冠,一双倒吊凤眼透着无限的精明,脸色白皙包养得当,正是太后无疑。
她的身后左右各自跟着两位宫人,皆微躬着身,随侍一旁。
薛思远看着太后半晌,方才缓缓作揖:“给母后请安。”
太后却一直不看他。直到许久,太后方才冷笑一声,斜睨看他:“哀家倒是生了你这么个好儿子。”
薛思远全当没听到,面无表情站直身体,说道:“大晚上的,母后不在乾宁宫休息,怎会到刑部大牢来。”
太后眯了眯眼睛,说道:“这几日哀家派来送辛家丫头上路的宫人,竟全都死绝了,哀家自然要来看看,这辛家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竟如此铜墙铁壁。”
薛思远道:“母后为何非要拿了辛欢的命,儿臣不懂。”
太后终于侧头看向他。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当年辛义犯了重罪,全家满门抄斩,这开始皇上亲自下的圣旨。却不想竟被辛家幺女辛欢逃脱生天。哀家身为太后,自然要帮皇帝斩草除根。”
薛思远讥诮道:“就如同母后派了那么多杀手刺杀孩儿,也是为了斩草除根?”
陈太后脸色猛变,厉喝道:“放肆,谁跟你的胆子,让你这般和母后说话?”
薛思远却面不改色:“这是母后自己逼我的。”
陈太后目光阴鸷地看着薛思远,半晌,才终于又冷笑了起来。陈太后道:“当初哀家怀你之时,寒山寺的致远大师预言,说你天生要和哀家作对,对大齐国脉不利。起初哀家尚且不信,可哀家,却始终记得你三岁那年,你和皇帝抢牛肉干吃。甚至为了那一块牛肉,你将皇帝压在地上,险些掌掴了他。”
陈太后看着薛思远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不过是一块肉干,却也值得你对当时的太子如此不敬。从那时起,哀家就知道,哀家和你这个儿子,注定是不同路的。”
薛思远淡淡道:“母后自小就将儿臣扔给宫女,三岁之前不曾吃过一顿好饭,更不曾吃过一块牛肉。”说及此,他淡笑,愈加从容,“倒是那一日母后命人将儿臣从皇兄身上拉开,罚我在冬日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让儿臣险些冻废了膝盖,实在让儿臣难忘。”
陈太后面无表情,脸色冰冷:“那是你以下犯上的代价。”
她面对他时,总是这样的神情模样。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他去婺城给皇帝寻子母泉水之药时,她却以为他会伺机毁了子母泉水,断了皇帝治愈的唯一希望,所以才会派出一批又一批的杀手,想将他置于死地。
一直等到他将子母河水成功带回,她才终于撤了杀手,只是对他依旧冰冷,并不曾有一丝转变。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横眉冷对。他也更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想要他性命的生母。
薛思远道:“皇兄已经下令,早在五日前就放了辛欢回婺城。”
陈太后眉头紧皱:“不可能,皇儿岂会如此轻易饶过辛家余孽,当年辛义在山东犯下了多大的罪孽,如今怎能让辛家最后一个余孽逍遥法外!”
薛思远道:“此乃皇兄之命,母后若是不信,尽管去问皇兄就是。”
陈太后瞥了眼牢狱中那假扮辛欢的人,道:“所以,你就派人在狱中假扮辛欢,便是为了给辛欢的逃命争取时间?”
薛思远答非所问:“儿臣实在是好奇,为何母后非要杀了辛欢。怕是不单单是为了消灭辛家余孽这么简单。”
陈太后冷笑道:“哦?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
薛思远一字一句道:“还为了当初陈家在任的户部左侍郎陈岁,他可是陈家的唯一男丁。为了保全陈岁舅舅,所以母后您不得不在辛家和陈家之间做个取舍。而很显然,最终母后你义无反顾选了陈家,而选择让辛家上下七十余口人命去赴死。”
他的声音尖锐阴冷,宛若一把把尖刀,刺得这一处空气宛若死亡般静谧。
陈太后并未接话,只是面容阴沉地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气。
薛思远大笑起来,又走近陈太后一步,笑道:“母后,您不会以为只要在大理寺的卷宗上掩去了陈岁的名字,就可以让舅舅完全置身事外了?可惜早已有人密信于我,亲眼见证了当年户部左侍郎陈岁,如何在山西大旱赈灾款中一笔一笔贪赃枉法,却在事发之后,将此事尽数栽赃嫁祸在内阁大学士辛义头上。”
说及此,薛思远又逼近她一步,声音尖锐:“母后,儿臣说得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