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村虽僻静,却也不算是消息闭塞,加之韩云瑶隔段时日就要出去一趟,对外面发生的事情还是清楚的。
她离京半年后,彦景帝病了一场。
病愈之后,彦景帝退位,皇九子继位。
新帝不过十二岁,彦景帝退位之前发了一道诏书,锏亲王封子珞封为摄政王,辅佐新帝处政。
可以说,如今整个大历的朝政,都把持在封子珞手里。
每回离开陶村,韩云瑶都要在附近城镇的茶楼中坐上半天,茶客们议论时事,或者说些鸡毛蒜皮,都入了韩云瑶耳内。
最初,听到新帝不是封子珞,韩云瑶愕然呆了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
她不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封子珞放弃皇位?
韩云瑶清楚彦景帝对封子珞的态度,更明白封子珞的能力,若不是封子珞自愿放弃,彦景帝定不会把皇位交给别人。
更何况,是一个年幼的孩子。
江山社稷,如何能玩笑?
韩云瑶认真想了半天,才记起九皇子的模样来,印象中,确是个谦和有礼的孩子。
皇子中除了封子珞,也就是他还算成器。
韩云瑶百思不得其解。
一时间,坊间很是有些传言,锏亲王如何甘心做一个摄政王,说不定日后他会害了新帝,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韩云瑶听得啼笑皆非。
就连陶村的一个大婶,租给韩云瑶房子的那位好心妇人,都暗地里替那位新帝操了不少心。
不论京城如何,韩云瑶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她想,或许封子珞有自己的打算,他总不会吃亏就是,而害了新帝,是绝不可能的。
而今的韩云瑶,几乎可以说是又重活了一次。
她过着与从前全然不同的生活,衣食住行全靠自己,一瓢水一壶饮,都要自己动手。
但韩云瑶乐在其中。
偶尔午夜梦回,韩云瑶迷迷糊糊睁眼,会唤一声“雨燕”,半天无人应答,她蓦然惊醒,才发现原来身在此处。
最让韩云瑶苦恼的,是陶村的百姓太过热情。
她因为出门在外行事方便做了男儿装扮,却不想被陶村的大妈大婶看在眼里,就要为她的终身大事操劳一番。
再有,几个适龄的年轻女子,每回见了韩云瑶都要扭扭捏捏地表示好感。
韩云瑶在陶村安居半年,已经打算久居在此了,但被扰了几回之后,不得不开始盘算离开。
她也想过,若是一开始就不扮作男子,大概就没有了这些麻烦。
有时夜半梦醒,韩云瑶都会望着屋顶心灰意冷。
她这一生日子还长,难道要流浪一般过活吗?
韩云瑶细细想过,祁芸笙也是一个人在外,若是能够相遇就好了,母女两个结伴,总好过孤身一个。
可惜,她当日忘了问一问祁芸笙要去哪里,如今连寻都无处可寻。
这一日,韩云瑶又去茶楼,听见人说起摄政王的婚姻大事。
那人扒拉着手指算了半天,说是摄政王年岁也不小了,怎地到如今还不肯娶亲,会不会是有什么隐疾?
又有人说,摄政王是情深似海初心不改,他当初成过亲,可惜新娘子福薄短命,撇下摄政王在这人世间做了个苦苦思念亡妻的鳏夫。
说了半天,几人倒齐齐同情起封子珞来。
韩云瑶一口茶水含在口中,咽也不是喷也不是,咳了半天才勉强顺了气。
把“鳏夫”二字按在封子珞身上,实在是……让人无语。
稳住气息,韩云瑶苦笑不止。
却原来,她已经故去。
也是,她跑了一次不算,居然在已经与封子珞成亲之后又跑了一回,封子珞那样骄傲的人,怎能容忍?让她身死,没有安排别的罪名给她,已算是宽容了。
那几人感慨过后,又说起一件事。
封子珞既是单身,难免惹上桃花。
彦景帝退位之后,赵首辅告老还乡,新上任的首辅是一位方正不阿的王大人,王大人有位爱女,姿色才情都极为出众,爱女深切的王大人以为这世间无人可配做他的女婿,直到他们一家子进京。
见到摄政王,王大人当场唤了一声“爱婿”。
也是巧了,这几位茶客中,有一个是刚从京城回来的商人,他便把在京城时听到的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遍。
据说,那王大人热泪盈眶,几欲冲上去握封子珞的手。
一人追问道:“当时摄政王作何反应?”
那商人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方开口道:“王爷笑了一笑。”
“笑了一笑?”其他人不信,道这商人浑说。
商人慢悠悠道:“只不过,摄政王这一笑,让王大人当场就掉了半个魂儿。”
那几人愣了愣,竟然纷纷点头道:“正是,这才是摄政王的做派。”
韩云瑶听得呆住了。
都说传言不可信,她此刻算是见识到了。
却还有后话。
王大人虽然被吓着了,他家姑娘却是个执着的,闹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她将要做摄政王妃。
韩云瑶听着,随手拈起了桌上的一颗糖渍梅子。
酸。
那几人说得越来越精彩,不止是韩云瑶,茶楼中的其他客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得都摒了呼吸听着。
王姑娘虽然执着,奈何摄政王非寻常人物。
即便是王首辅父女两个哭到太上皇那里去,摄政王仍是冰人儿一个。
闹来闹去,有一次王姑娘追到摄政王府门前,摄政王下马站定,手中折扇朝着王姑娘扔了出去。
那扇子仿佛长了眼,唿哨一声从王姑娘耳边飞过,再回到摄政王手中。
王姑娘正诧异,不解摄政王此举何意,她身边丫鬟惊呼出声。
却原来是王姑娘被扇子削去了一个耳坠子,连带着几根头发丝儿。
摄政王转身入府,大门重重关上。
王姑娘眨了眨眼,跟她父亲一样,吓得掉了魂儿。
从此以后,王姑娘听见摄政王的名字都要绕路走。
就有人嗤道:“说得跟你亲眼见了似的,依我说,都是胡说罢了!”
商人急了,就要指天发誓,“那一日好多百姓都是看见了的,我一个人胡说,总不能满京城的人都胡说吧?”
一时间,茶楼里乱成一团,说什么的都有。
韩云瑶扔下银子,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外头阳光耀眼,韩云瑶走得急,竟然被晃得眼前一花。
她站定,抬手遮阴,眯了眯眼。
这一次是王姑娘,下一次呢?将来总有人能打动封子珞吧?
韩云瑶走后,又有人进了茶楼。
那人缓缓摇着扇,步履轻缓,却让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他目光随意一扫,在韩云瑶刚刚坐过的位置坐下,目光恰好与那商人对上。
商人微微点头,神情里恭敬无比。
很快,商人不动声色地悄悄消失。
无人知,这一位手持折扇,风姿卓然的茶客,正是刚刚被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摄政王。
伙计过来,一面点头哈腰招呼客人,一面就要收拾桌面。
客人道:“放着吧。”
伙计疑惑,还不及抬头询问,就见客人扔下了一锭银子。
伙计愣了愣,立即抓起银锭,欢喜地去了。
他吹了吹银锭放到耳边听着声儿,想着,当伙计这些年,竟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有怪癖的客人。
伙计走后,客人伸手捏住了韩云瑶用过的茶杯。
偏远地方的小小茶楼,当然是粗瓷茶具,但他的手落上去,却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细滑。
他另只手捏起了一颗梅子。
好酸。
半年后,韩云瑶离开了陶村。
她一路向北,往楼色而去。
她不是楼色的圣女么,那么就去一回楼色,也算是寻根。
楼色与大燕相邻,韩云瑶一路往北走,渐渐的开始听到关于大燕的消息。
如同京城的百姓闲来无事时谈论大历的皇家权贵,这里的百姓则了解大燕皇室多些。
大皇子封子洳染疾,拖了好久终于撒手人寰。
皇帝受不了丧子之痛,居然紧跟着大皇子去了,举国大丧之后,二皇子封子珞继位。
新帝继位后,马上将原配发妻封为皇后,但皇后身子孱弱,竟是从未在人前露面过。
听了这样的消息,韩云瑶默然许久,才长长吐出口气。
她早有了准备,封子珞不可能独自一辈子,他总要娶妻生子。
想不到绕了一大圈,封子珞却是成了大燕的皇帝。
事到如今,韩云瑶已经有些麻木了,封子珞怎样都与她无关,他们再不会相见,也不会再有交集。
快到楼色边境,韩云瑶寻了家客栈住下。
她也不急,打算歇息两日再上路。
却不想早上一睁眼,看见封子珞就在眼前。
韩云瑶先就笑了笑,再扭头看外面,见天光大亮,她又笑了笑,这是怎地了,白日里也能做梦?
伸出手晃了晃,有些不对。
眼前的似乎不是个影子。
韩云瑶大惊,头皮几乎炸开,她猛地往后一挪,后背抵住了床头。
此时此刻,封子珞应该在大燕的皇宫中才对,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眼前?
莫非,她已经疯了?
疯到出现幻觉?
“皇后娘娘睡得可好?”眼前的“人影”轻轻出声。
韩云瑶眨了眨眼,低头。
两滴泪落到她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