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对方是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在第一中学任教,人长得不如王凯帅气,但举止斯文,学识渊博,谈论起来,说口若悬河太过了一点,但绝对像溪流一样滔滔不绝,里面经常会夹杂一两个艳丽听不懂的字和词,钻石一样闪耀着光芒,这就很让艳丽叹服和迷恋。当然还不止这些,对象已经向市政府秘书的位置移动,按照对象的描述,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去,只有脚还暂时留在学校,这就更让艳丽迷恋。
陈尘也在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没有找到。马奋很为部下的终身大事着急,将自己的妻妹介绍给陈尘。妻妹是个理发师,个头低一些,但悍气如姐。陈尘只见了一面便回绝了,理由是没当过兵,胆量小,担心晚上会做噩梦,睡不着觉。马奋气不打一处来,但熟知陈尘的性格,只好骂一句不识抬举了事。
寿寿也动了恻隐之心,介绍了一个老乡的女儿,在蔬菜公司卖菜,长相还说得过去,但有一种病态,说话有气无力,偶尔还会喘一下。谈了两次,陈尘就让寿寿给那边回了话。理由很简单:自己要养活母亲,供妹妹上学,负担本来就很重,不想再给自己增加负担。
大通媳妇在百货公司当会计,给陈尘介绍了一个售货员,谈不上秀气,也谈不上不秀气,一双眼睛却转动得很快。谈了一个多月,也黄了,竟然又是陈尘先提出分手。原因只有一个字:俗。大通气得下来指着陈尘鼻子骂:就你这样的还想找个什么样的?陈尘也不生气,笑模笑样的。“我这样的自然能找到我这样的,你们以后也不要再咸吃萝卜淡操心。”
脑子有病。大通下出这种结论之后,没有人再敢给陈尘介绍对象。陈尘的脑子真像有病,一点也不着急,该怒时怒,该笑时笑,该吹拉弹唱时吹拉弹唱,该信口雌黄时信口雌黄。
他对艳丽找到的另一半很不以为然。“真傻,放着身边的金元宝不弯腰,偏要去捡一块砖头。我告诉你,那就是一颗没包心的白菜,看着好看,其实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热恋中的艳丽哪能容忍这种诽谤,恼怒异常。“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评论人家?”
“我是你娘家哥啊,我有责任帮妹妹找一个好妹夫。”陈尘嬉皮笑脸的。
“别不要脸,你是谁的娘家哥?”
“这么薄情寡义,还没嫁出去就变成了水!”陈尘不气也不馁。“要不这样,你安排我们两个人见一面,我这一关要是过了就给他发合格证。”
艳丽已经忍无可忍。“见过脸皮厚的还没见过像你这么厚的!你以为你是教授,你想和人家谈什么?”
“他不是学的中文吗?那我们就谈文学。”陈尘很认真。
“得了吧,人家谈的东西你能听懂吗?别会写几句狗屁诗就充什么文人。”
“狗屁诗?你看看这是什么。”陈尘就拿出几本杂志让艳丽看,上面果然有陈尘的名字。“我告诉你,我要是真想写,所有的诗人都会自杀。”
艳丽决定让对象来教训一下这个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她觉得单凭对象谈话中那些钻石一样闪光的东西,也足以让陈尘闭嘴噤声。
开始的情景果如艳丽所料。对象居高临下、一脸傲气地打量着陈尘,像是在打量一只臭虫。
陈尘这时候倒是很老实,很谦恭。“听艳丽说你是学中文的,本人对文学也有一点兴趣,便忍不住想过来讨教讨教。”
“讨教谈不上,能有个人一块聊一聊也好。”对方尽量掩饰着自身的优越。
先是艳丽对象谈,陈尘听。对象显然做过准备,先从莎士比亚谈起,内容比平日的谈话更为高深,不仅个别字词听不懂,有些话的意思也听不明白。陈尘态度很端正,凝神倾听。看起来一个就是老师,一个就是学生,而且还是小学生。艳丽觉得很解气,叫你狂,叫你目中无人,最好能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可是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静听的陈尘忽然会插上几句,就像在运转的齿轮上插入了一个铁件,立刻动弹不得。对象无奈,又开始改谈托尔斯泰。陈尘还是那样,静听一会,忽然又插入几句,逼着对方再次改变话题。艳丽看到对象脸上的高傲已经消逝得不见了踪影,代之以窘迫和慌乱。她突然生出一个很奇怪的联想,觉得对象像一只九头鸟,艰难地、畏葸地伸出一颗颗头,而陈尘则像一个冷酷的杀手,握着血淋淋的剑,等待着下一颗头伸出来。
艳丽对象估计是想保留住最后一颗头,终于不再说话。陈尘神采飞扬起来,谈歌德,谈拜伦,谈泰戈尔,中间还会夹杂一段一段的诗句。艳丽对象已无心恋战,借陈尘停顿之机,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听艳丽说你有几首发表的诗,能否让拜读拜读?”
陈尘的手在空中很随意地一挥。“涂鸦之作,不登大雅之堂,怕也难入你们这些专业人士的法眼。”说是说,还是拿了过来。
艳丽对象翻看了一下,脸上已有凛然的敬意。“好诗好诗!能不能让我带回去仔细欣赏?”
陈尘岂有不允之理,并且谦虚得可爱。“望不吝指教,更希望抛砖引玉,能够拜读你的大作。”
艳丽送对象出来,对象一言不发,一直走到楼下,才重新拾回自信,语气里有埋怨,更多的是轻蔑。“你找来这么一个怪物和我谈什么?全是些奇谈怪论。这就像国民党的正规军和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重型武器使不上,高级战术用不上。”
艳丽感到丢脸,也没多少好气。“说不过人家就说说不过人家,别替自己辩解,合着你那些漂亮话只能给我一个人讲?”
两个人不欢而散。回到自己屋里,陈尘还在里面,一条腿翘得老高,满脸得意之色。“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是不是一颗空心大白菜?”
艳丽一腔怒气终于找到发泄的地方,漂亮的脸型有点扭曲,声音也阴冷刻毒。“你给我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坏主意。你以为一通屁话就能让你高大起来?做你的美梦去吧!他是空心大白菜,你是什么?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人渣!”
陈尘脸上的得意倏然而逝,他似乎有点不解,有点委屈,也有点气愤,但最后只是奇怪地笑了笑,声音依然很平静。“我对你的关心可能是错的,但它是真实的。我还想告诉你一点:千万不要把我以前开的玩笑当真。你知道我这一年时间最担心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怕你对我有想法。那样会让我很为难,答应吧没感觉,不答应吧伤感情。现在看来我可以完全放心了。走啦,回去睡自己的觉做自己的梦。别忘了让你对象把我那几本杂志送回来,我估计他也是狗看星星一片黑。”
艳丽感到自己受到多重侮辱,美丽的睫毛眨巴了几下,掉下几滴泪来。
“你说他是不是异想天开,竟然会想到我对他有想法!”艳丽气不过,也忍不住,讲给王凯。
“那就是一个神经病,你理他干什么?”王凯的回答让艳丽心里舒服了许多。
从此以后陈尘对艳丽的恋爱不闻不问,不再担当娘家哥的角色。艳丽陪对象出去逛街或者散步的时候,陈尘经常会用箫声填充失落,排遣孤独。
好在这样的时间不是很长,局里又调进几个人,分来几个学生。楼上面又热闹了起来,陈尘以楼主自居,这让他有了一种身份,可以对其他人吆五喝六。异性大都躲避,同性却都很崇拜。有人崇拜终归是一件好事,陈尘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崇拜。
王凯的妻子任蕾生了一个八斤二两重的大胖小子,王凯将喜讯和喜悦一同包在红皮鸡蛋里,放到了局里每一个人的桌子上。红皮鸡蛋立刻换来了他想要的东西。男孩?八斤二两!不管是惊异的神情,还是惊讶的感叹,都足以让他心花怒放。
当然也有不谐调的声音,一个来自于陈尘,小眼睛睁得快要裂开似的。“八斤二两,绝对是个龙种,可惜了,要是早生几百年,说不定可以当皇帝。”
王凯当然能听出陈尘话语里的调侃意味,但他也知道那里面并没有多少恶意。既然没有恶意,管他反话正话,顺着听就是了。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大通,头伏得很低,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了王凯半天。“行啊,不光是枪法准,弹药也足,你不会是给步枪里面装了一颗炮弹吧?你出生的时候多少斤?不知道,我估计肯定比你那时候重。我给你孩子起个名吧,就叫王凯旋得了。”
王凯剥开一个鸡蛋,塞到大通嘴里。
当了副科长,又做了父亲,王凯认为自己应该更快地成熟起来。他开始逼着自己看更多的书,他把自己喜欢看的《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又看了一遍,在岳父家里看到一本《儒林外史》和一本《官场现形记》,也拿回来看了一遍,感到受益匪浅。
看书过程中,他对韬光养晦一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认定这是一个成功者的必要素质。它是一种隐忍,但不是退让;它是一种等待,但不是停止;韬光养晦的目的,是让自己更强大,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有了这样的思想境界,很多心理障碍便不复存在,一些事情便能更加自如地应对。
他坚持每天给袁思平汇报一次工作。在袁思平面前,他能让厌恶和憎恨深藏不露,并且让笑容尽量自然和灿烂,还会恰如其分地来上几句赞叹和恭维,然后在袁思平满足的笑声中计算着其滚蛋的时间。
关系最难处理的是马奋。这很正常,你是胜利者,你占了人家的位置,那就是水火不容的敌我关系。不过他很有信心,马奋不过是一匹没有头脑的野马而已,多抚摸几下,多给点好料,迟早有调教过来的那一天。他和马奋说话时尽量还保持着股员时的语气,有时还会挑一些马奋能回答上来的问题去咨询和请教一下。他能看出来,这匹野马心里虽然还有气,但鬃毛已不像以前那样抖动得那么厉害。
寿寿的关系相对好处一些。本来就有师徒名分,原来不怎么叫,当了副科长以后倒将师傅一声声喊得山响。寿寿又惶惑又吃惊,开始还不大适应,悄悄告诉王凯,你现在是副科长,我还是一个股员,这么叫不合适。王凯正色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你的指点,也不会有我王凯的今天。寿寿很感动,想想这么叫对自己有益无害,也就听其自然。
韬光养晦之策,在陈尘身上有最好的效用。以前打心眼里瞧不起陈尘,遇到陈尘挑衅,便会红脖子胀脸地与之激辩一番,辩论到最后,理屈词穷、铩羽而归的总是自己。陈尘反应快,歪理也多,有时候明显占理的事情也会让他说得不占理。这就更让人郁闷,心情一两天都好不起来。现在想透了,想开了,那都是让意气给弄的,不服气,不痛快带来的是更多的气和不痛快。回想起来真是愚蠢,你打来一拳,我干嘛非要接着?尤其是在明知道那拳头更有力气的时候,那不是傻瓜是什么?最好的对策当然是闪开,让你打不着。所以再与陈尘闲聊,便以附和为主,若遇陈尘找茬,敷衍几句,便会折回来,顺了陈尘的意思。陈尘刚抖擞起精神,准备大战一场,目标忽然没了,很是无趣,气呼呼地问王凯:你刚才不是这种意思。王凯来个死不认账,我刚才就是这种意思。陈尘无奈,只好再寻觅战机。相同的一幕又会发生,眼看着鱼游来了,刚要撒网,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陈尘很生气,闹了半天我这是自己在和自己过不去!王凯心里在笑,甚至有一种成就感。他想起来小时候玩的一种恶作剧:将一个死老鼠绑在猫的尾巴上让猫抓。如果说以前自己是老鼠,陈尘是猫,那么现在自己已经超脱出来,不再是游戏的执行者,而成了游戏的操纵者,弄了些虚拟的老鼠让陈尘抓。陈尘何等聪明,很快便识破了王凯的伎俩,得出的结论是:孺子可教也。此后对王凯的言论也不再挑剔,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有所改变。
艳丽当然是最省心的一个。艳丽谈上恋爱之后,感觉上稍微疏远了一些,但这没有什么,有忠诚和顺从就足够了。他相信自己的前途这个女孩不会看不到,更相信自己的魅力不会轻易散去。
在冯爱英的关系处理上,他颇费了一番踌躇,和这个女人接近,确实有一定的心理障碍。思之再三,他觉得还是不能留死角。即使是一只蛤蟆,需要的时候,在河这边叫与在河那边叫,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完全正确。寂寞中的冯爱英对他的示好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并且直接表露出自己的观点。“我早就看好你,对你的提拔没有任何意见。马奋还有什么不服的?就他那个猪脑子,能和我一样当股长已经抬举了他。你一定要好好干,不要辜负了大姐对你的期望。我现在已经有点心灰意冷,也不知道局领导是怎么考虑的,就说那个泼妇。”她将头艰难地向上扬了扬。“凭什么把她提上去?”
王凯这时候只能附和。“确实不公平,你没找局长谈谈?”
“谈什么谈?”冯爱英又动了怒。“事情明摆在那里,还不是那个周长健在给她撑腰?说来道去,就是那几个字:朝里有人好做官,”可能觉察出这一句话对王凯有影射,又露出笑容。“你可不要多心,我这不是在说你。你好好干,升得再快一些,将来说不定还能拉大姐一把。”
王凯心中好笑,又老又丑又臭,还指望着拉一把。拉你一把,我的名声和前途还要不要?脸上却很真诚。“拉一把谈不上,以后有什么需要小弟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有了王凯这句话,冯爱英像是领到了一张通行证。小到米面油,大到收录机、洗衣机、自行车,大开其口。王凯也不食言,不仅全部满足,而且还尽量寻求优惠。王凯知道,他已经将一条无形的绳子拴在了那个肥脖子上。
掌控着资源有什么理由不用?王凯不但要用,还要用得淋漓尽致。有了副科长的头衔,到下面单位办事更加畅通无阻。十几块钱买不到的茶叶,他几块钱就能买回来,物极美价极廉,不接受会被人看成傻子。马奋、寿寿、陈尘几个人都抽烟,某一天王凯会进来,又大方又随意地给每个人桌子上撇一条白纸无字的烟。“新产品,尝一尝。”在这种殷殷厚意面前,谁脸上的肌肉还能持续僵化?他能观察出、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付出所取得的成效。他很喜欢杜甫《春夜喜雨》里面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句子,并且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他就是要用这种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渗透,去培植和树立自己的形象,同时将袁思平的根基浸透浸软,然后就可以耐心等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这是肯定的,韬光养晦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躲在一个角落里郁郁地腐烂,千般忍让,万种委屈只为那登高一呼。
公公官升一级,到外地出任副市长。婆婆夫荣妇贵,跟着丈夫去寻找当副市长夫人的感觉。菲菲松了一口气,身上、心上的压力骤然消减了许多。
但新的烦恼又接踵而至。不知是有意安排的还是巧合,公公刚走,丈夫高翔就升。当了副科长,又成了副市长儿子的高翔,便兼有了青春得志的傲气和贵胄子弟的霸气,神情中多了睥睨,多了轻蔑,话语中多了冷嘲热讽。过去放在心里的不满现在都到了明处,嫌缝纫机的声音吵,嫌菲菲在母亲身边待的时间太长,嫌家里的人太杂乱。以前见到送布料取衣服的顾客还勉强打个招呼,现在则是横眉冷对,毫不掩饰其嫌弃和厌恶。性格刚烈的菲菲哪能受得了这些?两个人之间的隔膜日多,龃龉日多,只有房事在不断减少。
最让菲菲无法容忍的是高翔对饭食的毫无道理的挑剔和指责。半年多时间的相处,母亲对高翔的饮食爱好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除了偶尔做几顿菲菲喜欢吃的饭菜,基本上都在按照高翔的喜好和口味在做。可即使这样,高翔还是不满意,吃饭时没有笑脸不说,还要胃疼似的皱皱眉,牙疼似的咧咧嘴。菲菲气就不打一处来,关上房门便会大吵一通。
让菲菲担心和顾忌的,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母亲的感受。每当争吵告一段落,菲菲都会习惯性地走到母亲房间,而母亲几乎无一例外,都在落寞地抹着眼泪。接着就是几乎完全相同的对话。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两个吵架,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看看他那个样子,我恨不得杀了他!”
“你说得倒好,你们两个吵架,我在这里怎么待得住?你想杀他也行,先把你妈杀了。”
菲菲还能说什么,只能搂住母亲,一边劝一边淌眼泪。她心中曾经闪现过那样的念头:有一个孩子是不是能好一些?可是这个念头立即被她否定、浇灭,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看到不幸。如果一桩婚姻要靠孩子来维系,那么这婚姻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她心里越来越清楚,这桩婚姻无论如何是守不住的,它正在可悲地、不可逆转地一步步走向终点。只是她还需要时间,还需要等待。她可以昂首挺胸地从这个所谓的婚姻殿堂里走出去,可是母亲呢,绝对不能让母亲再回到乡下。
一个星期日上午,母亲出去买菜,不大工夫却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坐在沙发上直喘气,神情也是慌乱的,像是受到什么惊吓。
菲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坏了,急忙将母亲扶到里屋躺下,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着急地问:“妈你这是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母亲没有回答,牙关紧咬,眼睛看着天花板,像是在进行艰难的思索,又像是在进行遥远的寻觅。
在菲菲反复追问之下,母亲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声音比气息还要低微。“我看到他了。”
菲菲立刻猜想出母亲说的他是谁,心里就有点来气。“你怕他干什么?是他缺德,是他对不起你,你凭什么还要怕他?”
母亲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怕,猛然见到,心里面慌得不行。”
“那他认出你没有?”
“好像认出来了。他手里提着菜,已经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然后就站在那里。我心里直发慌,我想我不能见他,不能和他说话,就加快了脚步,绕了一圈跑了回来。”
“对,凭什么搭理他?那他没有跟着你走?”
“没有,转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站在那个地方。他身体看上去很不好,又老又瘦。”
“他活该,没死就算便宜了他。”
“不要这么说,事情都过去了,恨他有什么用?你来了这么长时间就没碰见过他?”
“没有,不过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不会去见他,我要等着他来见我、求我。”菲菲俏丽的脸庞稍微有点扭曲。
母亲便紧张起来。“你不要干什么傻事,我总觉得他不应该是那种人,他当时也许有过不去的坎。这也许就是你妈的命,人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
菲菲笑了。“我能干什么傻事?你不要担心,你要是不愿意看到他,以后家里的菜我去买就是了。”
好在办公环境有了实质性的改变,可以自由、畅快地呼吸。相对而言,曲巧珍比冯爱英好相处得多,这个人正像她自己说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怪心眼。两个人不在一个办公室,相互间的交流也少。有时腾腾腾地过来,问一句“文化局的报告打上来没有?”或者“人事局那笔款办了没有?”听到结果后转身就走;有时又腾腾腾过来,“你查一下卫生局去年的拨款情况。”也不等菲菲回答便走回自己办公室。对于曲巧珍交办的事情菲菲都会在第一时间完成,既然是必须办的事情,让上级催着办就是很不明智的选择。何况曲巧珍又是这么一个人,对自己能力的肯定和工作态度的认可就显得尤为重要。汇报时菲菲很简练,曲巧珍更简练。“知道了,”“好,我记一下。”让菲菲最满意的是工作之外的事情曲巧珍基本上不管,有时看见菲菲到严娅妮那里聊天,也视若无睹,不闻不问。
办公室的资料好像从来没有整理过,全都散乱地堆放在柜子里,查找一个资料要翻腾好半天。菲菲在严娅妮的档案室得到启发,为什么不能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将每个单位的资料分放在一个盒子里,这样查找起来岂不是更方便简捷?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曲巧珍,对方听了后回答得倒很干脆。“想干你就干,需要什么尽管说。”
菲菲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完成了所有资料的整理和归档工作。不仅将一个单位所有有用的资料装进同一个盒子里,还按时间顺序排列开来,并用娟秀的笔体将资料登记在一张纸页上。完成后请曲巧珍过来验收,曲巧珍给出了两个字的总结:不错。此后曲巧珍需要什么资料,不用转身,基本上当时就可以查到;再以后曲巧珍干脆不用菲菲动手,自己直接打开柜子。
周长健一日转到办公室,发现后深感惊异,大加赞赏。“还是有知识有文化好,我早就想这么干,一直没有动手,没想到让你给干成了!”
几天后召开的办公会上,周长健谈到了这件事情,赞叹之余,要求各科室有组织地到那里去观摩,观摩后再讨论和思考:同样在坐办公室,拿工资,为什么人家就能将心思用在工作上,做出显著成效来?多少人还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饭混日子。
袁思平听了后忽然兴奋起来,大发一声感叹:“还是我们这个科出人才!”
曲巧珍白了袁思平一眼。“那为什么在你们科没有这么干?我告诉你,你们那个科压制人才。”
袁思平一下子噎住,他和曲巧珍交往不多,心中也有几分惧怕,脸上露出了些尴尬的笑,把下面的话全咽了下去。
王凯脸上掠过不易察觉的冷笑。
崔万山将周长健和杨怀忠叫到自己办公室,商讨住宅楼的筹建问题。
“早该考虑了!”杨怀忠一脸兴奋。“人员增加这么快,我都快让房子问题烦死了。今天这里买两套,明天那里买两套,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管理起来也不方便。”
“是该解决了。”周长健捻动着眉毛,欣然同意。“咱们的老住宅楼是十几年以前盖的,结构不合理不说,面积最大的还不到八十平米,最小的只有五十多平米,人口多一点的根本就没法住,有些人早就在喊。”
“既然意见一致,那就这么定了。先找一个合适的地块,要大一些,留出办公楼的位置,最好再能留一栋住宅楼的位置,以后上班居住都在一个院子里,上下班也会方便一些。我建议先盖一栋住宅楼,办公楼现在还不是很着急,缓一缓再说。”崔万山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缓缓道来。
“要我说,既然要动一次,那就把住宅楼和办公楼都盖起来得了。钱要是不够,我再到省上跑一跑,好歹也能要回几个来。”周长健态度很积极。
“这不是钱的问题。”崔万山摇摇头。“咱们这里是是非之地,是非之地一般都是敏感之地,咱们不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事情定了下来,崔万山反而很累地靠在椅子上,双目微闭。“让我头疼的不是这件事,而是管这件事的人。要有经验,有能力,还必须很正直。局里就这么几个人,扒拉来扒拉去,没有一个合适的。”
“是啊。”周长健表示认同。“科级干部都离不开,刚毕业的学生不用考虑,友良能力行身体不行,马奋身体好能力不行,只有寿寿……”
“绝对不行!”崔万山没有睁眼,手做出一个劈的动作。“经济上犯过错误的人绝不能再给他提供这样的机会。”
“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这么一个身体好、能力方面还说得过去的,品质又不能让人放心。”周长健圆满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也陷入沉思之中。
“我想到一个人,你们看行不行?”杨怀忠的眼神在两个局长脸上移转。
“说出来听听。”崔万山睁开眼睛,像是看到了救兵。
“靖康县局的张局长你们肯定都知道,我以前在他手底下干过一段时间,能力和品行都无可挑剔。听说他刚办完退休手续,能不能聘来用两年?”
“这人我打过多年交道,绝对是一把好手。”周长健也兴奋起来。
“这个人我也了解,他要能来,我们都可以放心。”崔万山眉头舒展了许多。“这样吧,杨主任规格低了一些,周局长你出面联系一下。”
周长健点头。“你放心,就是绑也要把他绑来。”
“还有一件事,那里还需要配一个会计,我想到一个人,你们看让冯爱英去行不行?”
周长健和杨怀中面面相觑,没有说话,但都把惊异很清楚地写在脸上。
“菲菲主动整理档案这件事情给了我不少启发,我们要发挥人家的作用,让人家干,就得给人家提供相应的空间和机会。像冯爱英这样的人,都要逐渐从重要岗位上调整出去。”
“可是盖楼也是一件大事,她去行吗?”周长健不无担忧。
“有什么不行的?基建会计只是记个流水账,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有张局长在那里把着,她还能捣什么乱?”崔万山很自信。
“基建会计要经常在工地上跑,她会去吗?”杨怀忠提出另外的问题。
“会去的,我让袁思平和她谈,给她一点甜头,去了以后享受副科级待遇。”
袁思平听了崔万山的决定,喜忧参半。喜的是此后身边少了一颗不定时炸弹,不用提心吊胆、费尽心机地去浇灭火头,拔掉引信;忧的是这项工作需要自己去完成,他对冯爱英能否会接受一点把握也没有,弄不好立刻就会被炸得体无完肤。他看着崔万山,像是出于尊敬,又像是在恳求。“局领导和她直接谈是不是更好一些?”
“你不要再推,办什么事都要符合程序。”崔万山语气很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不是对提拔曲巧珍很有意见吗?给她一个副科级待遇她还能不高兴?”
袁思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和冯爱英谈。此前已将各种可能一一想过,并将应对办法一一列出。最重要的是冷静,不管对方是怒,是喊,是骂,都要用笑脸接着。当然谈话技巧也很重要,如何开场,如何切入,如何开导,一个环节不慎,都会影响和改变最终结果。
没想到这些功课全都白做。开场白刚讲了几句,冯爱英便很不耐烦。“有什么屁就痛痛快快放出来,别这么磨磨唧唧、鬼鬼祟祟的。”
遭此一刺,袁思平也把心一横,将局里的决定讲了出来。然后紧张地注视着冯爱英的脸,思虑着不同的应对。
冯爱英阴云密布的脸忽然灿烂起来。“去就去呗,我早在这地方呆腻了,跟你这个窝囊废干能有什么出息?”
袁思平诚惶诚恐。“是,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身上倒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担心再生出什么变故来,直起了身子。
“不过我想知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局长们的主意?”冯爱英收起笑,盯着袁思平。
袁思平不知道冯爱英的用意,只能含糊应对。“都有,都有。”
冯爱英冷笑。“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凯知道了冯爱英调离的消息后,心里又失望又高兴。失望的是此前在冯爱英身上花费的心血都会付诸东流,高兴的是拔掉了科室里一个刺头。接手这个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谁愿意自己的王国里有这样一个臣民?
他考虑更多的,是谁来接替冯爱英的位置。他想袁思平应该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那个岗位谈不上多么重要,但毕竟是三足鼎立之一足,已经走了一个菲菲,现在冯爱英又要走,总不能让它空着。那么他会安排谁呢?
这个谜底很快就揭开。袁思平先是连连叹气。“你说局长们是怎么回事,表扬奖励什么的想不到咱们科,用人的时候却忘不了咱们这里,而且不管能不能离开,根本不和你商量。咱们科干活靠工交股、商粮股,出活长脸全靠综合股,所以那个地方不能没有人。我思来想去,只有艳丽到那里最合适,我在工交那边再给你拨一个过去。这一段时间你就再辛苦一下,给咱再带一个新人出来。”
真是一个又狠又蠢的家伙,他大概已经看出先为师徒、后为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之密切,不想让商粮口铁板一块,所以才想着要将两个人分开。但这个愚蠢的家伙不会想到,这么做等于将一方领地拱手相让。
他做出几分痛苦状,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袁思平的提议,心里面却已经笑出了声,看来真有自己给自己掘墓的。
“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跟一个穷教师过一辈子。”艳丽坐在菲菲办公室,愁眉不展。
“不是已经快调成了吗?”菲菲很是意外。
“眼看就办成了,听说已经准备发商调函,可是管事的那个人突然调走了,事情没办成,一千多块钱也打了水漂,我现在怎么想怎么来气。”
“姐问你一句话:你和他现在到了什么程度?”
艳丽不语,脸上带了微羞。菲菲心里就明白过来,语气里含了责备。“人已经是人家的了,那你还说什么?”
“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挑来拣去,最后找了个穷教师。教师吧我也就认了,又在郊区农村。”
菲菲便有点不大高兴。“农村怎么了,李彦现在不是也在农村?”
“那怎么能比,人家干够两年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回来就是正科级,我们那位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姐,你家高翔在政府部门,能不能让他给想想办法?”
“不行。”菲菲冷了脸,断然拒绝。“别的事姐都可以帮你,只有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想再欠他半点人情。”
艳丽不大明白菲菲的话,神色却暗淡下来。菲菲看出艳丽的失望,心中有些不忍,又露出笑容来。“不行就先干一段时间再找机会。其实找一个教师也没有什么不好,现在教师的社会地位也在不断提高。姐是过来人,想说一句你现在还听不进去、也可能不爱听的话:不见得有钱有权有地位的婚姻就是好婚姻,关键是人要诚实,要有真本事,要真的对你好。你那位是中文本科毕业的,肚子里应该有点真东西。”
“有什么呀!艳丽没有多少好气。在我面前还挺能吹,那天和陈尘侃了一会,一败涂地,我在旁边都有点看不下去。”
菲菲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和那个怪人比什么?他倒是很有才,不过你能嫁给他?”
“鬼才会嫁给他!你猜他那天还说了一句什么话,让我憋屈、难受了好些日子。他说他最害怕我看上他,缠上他,你说好笑不好笑?简直是一个癞蛤蟆!”
菲菲心里却莫名其妙的多出些敬意,她敛了笑。“他也许是一个蛤蟆,但不是癞蛤蟆,而是一个成了精的蛤蟆。”
秋天的一个日子,艳丽不大开心地把自己嫁了。
秋天的另一个日子,王小蕙找了一个当连长的军官,也把自己嫁了。至于开心不开心,只有她自己知道。
年终碰头会上,气氛凝重得能听到每一个人心跳。崔万山板着脸,语调深沉。“这是一个大问题,一个天大的问题!离年终汇算清缴还有三天时间,这五百万税款如果不能按时入库,你们知道这后果有多严重?在省厅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市领导脸上无光,我们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外地市的情况怎么样?”
“我打电话问了一下,人家基本上都完成了。”大通一改往日的油腔滑调,回答得很谨慎。
崔万山的脸更阴沉了一些。“这就是说,一个大巴掌搧下来,只有咱这一张脸接着。这个疼咱能受得了,这个人实在丢不起!我真不知道你们企财科的工作是怎么做的,那么多人每天都在干什么?”他看着袁思平,目光锐利。“你说说看,你们企财科这些年干了几件漂亮事?几乎每年都要出点纰漏,今年更好,捅出这么一个天大的窟窿。”
袁思平深知事态严重,缩着身子,神色也哀哀的,显出一种可怜相,声音听起来像哭。“我们这些天一直在下面跑,能想的办法都想到了,该说的好话也说完了,就差给人家下跪。可是今年的经济形势不好,三角债拖欠严重,很多企业工资都发不出来……”
“我不需要你给我念葬经。”崔万山粗暴地打断了袁思平的话。“我最烦、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一点,一出现问题就强调客观因素,那我问你,经济形势不好是只有咱们市不好还是全国各地都不好?为什么其他地市都能完成咱们地市却完不成?”
袁思平无言以对,掏出手绢擦汗。
“崔局长讲得很对。”周长健落井下石。“我们不能总是强调客观因素,那还要我们的主观能动性干什么?作为一名中层干部,要想尽一切办法为领导排忧解难,而不是一推六二五,将矛盾上交。”
袁思平已经有点装死的样子。
“我现在就想听你一句话。”崔万山用手指着袁思平,手指在有节奏地晃动。“剩下这三天时间,你到底能不能完成?”
“我再努力,尽量争取。”
“我不是要你争取,我要你一句痛快话。”
“难度确实很大,没有把握。”
崔万山一掌击在桌子上,击过之后却没有说话,看了看其他几个人,神情是无奈和无奈的伤感。意思很明确,遇到这么一个不争气的东西,我除了自认倒霉,还有什么办法?
会场很静,只有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的秒针在哒哒响动。
“我有一个办法,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王凯声音不大,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能有什么办法?”崔万山并没有多大信心。
“把握性有多大?”周长健也将信将疑。
“我是这么考虑的。”王凯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一点也不慌乱。“现在的税收完成情况是这样,商业口稍微超了一些,欠缴户多在工业口。欠税最多的是市铝厂,有六百多万。袁科长说的没错,今年的三角债拖欠情况很严重,企业报表上有利润,但账上没有钱。基于这种情况,我认为做一些技术上的处理应该不算是弄虚作假。具体办法是这样:由财政、银行、铝厂签订一份三方协议,财政担保,银行借给铝厂五百万,铝厂立刻将钱交入金库,完成纳税任务,过了汇算清缴日,财政再将钱还给银行。不过这样会有几千元的利息费用,企业肯定不愿意承担。”
一件泰山压顶般的事情竟然这么容易解决。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会场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崔万山脸上有了获救般的喜悦,看着王凯,眼神里全是欣赏。“那就抓紧去办。别说几千元,就是几万元该负担也得负担。这件事办成了,你就是咱们局今年最大的功臣。什么叫人才?什么叫能力?你想不出来的办法人家能想出来那就是人才,你办不成的事情人家能办成那就叫能力。”
散会后走到楼下,袁思平沉下脸。“有办法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想出来,再说工业口的事情我也不好多插手。”王凯并无骄矜之色,回答得很自如、很得体。
袁思平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中愈加恼火,脸色也愈加难看,走进自己办公室,关门的力度比平常大了许多。王凯想关了门以后的袁思平应该在里面疗伤。
年终评比,王凯理所当然地被评为先进科级干部。领奖时,王凯看了袁思平一眼。袁思平也在鼓掌,脸色却阴暗无比。王凯知道,那阴暗里应该有蝎毒一样的嫉恨。他保留着大方又淡定的笑容,嘴角却勾起一丝轻蔑。作茧者自缚,玩火者自焚,是该让他吃点苦头、付出点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