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仵新社2025-11-26 17:2815,758

袁思平觉得已经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再忍下去,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也是对组织、对党性原则的不负责任。

王凯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副职身份,汇报内容由繁到简,汇报态度由端正到敷衍,汇报次数由多到少又到无。追上去问吧,开始还有遗忘的歉意,后来就有点不耐烦。不耐烦也就罢了,竟然还流露出厌恶和轻蔑。

这还不是最可恨、最可怕的。最可恨、最可怕的是王凯的触角已经明目张胆地在向自己的权力范围内伸展,这种伸展以前是隐蔽的、柔软的,现在已经变得赤裸和坚硬。

蓦然回首,他发现自己的宝座已经像蒋家王朝的江山一样风雨飘摇,欲倾欲坠。让艳丽查个资料,艳丽竟然会说我正在给王科长整理一份东西,完了再给你查。这个初涉人世的女孩,这个迷途的羔羊,她还有没有一点头脑和组织观念?知道不知道综合股是谁在分管?懂不懂得正职和副职的区别?真是可叹可气!

当领导的,还有什么事情比说话不管用更可怕?他感到自己的指挥棒像是断了电,更像是沾上了狗屎之类的不祥之物,反正已经失灵。工业股的几员悍将,以前拨一下还动一下,现在拨一下给你一个白眼,交办的工作总是在一拖再拖。在工业股办公室,王凯的身影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几个人谈笑风生,一团火热,看到自己,便像一锅沸腾的水里加入了冰块,也像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笑容消隐,热度骤减。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我他妈的怎么就成了外人?我这个一科之长怎么会成为外人?最不可理喻的当属马奋,人家活生生夺走了你的位子,这是奇耻大辱,是切肤之恨,你怎么还能近之亲之,还能笑得出来?真是可悲可恨!

袁思平开始绞尽脑汁寻找对策,但终无所得。训斥吧,显然不会有作用。训斥对低眉顺目的狗或忍辱负重的牛会起作用,可对于趾高气扬的公鸡或成长起来的狮子会有什么成效?压住火气、赔着笑脸耐心开导吧,不仅有认输之嫌,也有几分可笑,似在与虎谋皮。思之再三,他觉得只有将矛盾上交。

在崔万山办公室,袁思平历数王凯的种种劣迹,怒目圆睁,疾言厉色,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崔万山仰着头,眼睛微闭,任不同表情在脸上交替、游走,纳闷,惊奇,好笑,最后定格为轻蔑。“你这个正职是怎么当的?这种事也好意思跑上来找我?”

袁思平几乎是在哭喊。“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呀!他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啊!”

“什么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谁曾经给我说过这个小伙子不错,懂事,有上进心,是可造之材?”

“我看走眼了啊!我怎么知道他是披着羊皮的狼?”

崔万山眉心皱出厌恶。“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怎么能用这样的言辞来形容我们的同志?像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似的。闹成现在这样,你难道就没有责任?为什么就不能放开手脚让年轻人干?权力是什么好东西,抓那么紧干什么?”

袁思平不好再辩,苦着脸,像个怨妇。

崔万山叹一口气。“算了吧,看来你在那个地方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再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行你就挪挪窝,到大检办怎么样?”

袁思平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如初。他没有说话,但把不情愿很明白地写在脸上。大检办是临时机构,每年只是在一年一度的财务税收大检查期间热闹几个月,所需人员全部从企事业单位抽调,检查结束后即作鸟兽散。这么一个部门,其权利和稳定性根本无法和企财科相比。

崔万山好像并没有看着袁思平,声音慢悠悠的。“有比较可靠的消息,大检办要列为正式编制,规格为副处级。”

袁思平脸上的愁苦迅速转变为感激,并且快要涕零的样子,眼睛里有近似媚态的信任,声音发颤。“我听领导的。”

受命组建大检办的袁思平立刻神气起来,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出恶气,报复王凯。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东西,既然能用卑鄙的手段架空自己,自己为什么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理直气壮地去挖他的墙角。他决定将工业口几个人全部带走,尽管对陈尘不是很满意,但只要能加重王凯的痛苦,放宽一点尺度也不是不可以,当领导,而且马上就是副县级领导,总得有一点心胸和气度才行。

但策反过程出乎意料的艰难。陈尘根本不接茬,眼睛往上一翻。“我没事给自己找什么别扭?在这里待得好好的,跑到大检办干什么?副处级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去不去,打死也不去!”

寿寿的态度好一些,但也很明确。“我这是戴罪之身,相当于打入死牢的人,到哪儿都提不起来,一动不如一静,就让我安安静静地待在这儿吧。”任凭袁思平百般开导,万般劝说,终不为所动。

原以为马奋会神情激动,欢喜雀跃,谁知道胸无城府,草包、炮筒子一样的马奋也玩起深沉,吊起一只眼睛,抽动半边嘴,是一种很难决断的近似痛苦的表情。袁思平急了,连喊带骂。“你还是个男人不是?人家抢了你的饭碗,你还要拿起勺子给人家碗里盛饭!我告诉你,那个电话就是那家伙找人打的。留在这里还能有你什么好果子吃?那家伙当了科长,你还指望他把你提起来?提起来又怎么样,还不是在人家手底下受气?到大检办就完全不一样,动一下就是正科级!你还犹豫什么?大检办的工作一拉顺,我就给你运作这件事情。”

马奋这才让脸上的所有器官归位。“俺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没说的,俺跟你去干就是了。”

袁思平带走马奋以后,王凯心花怒放,这个愚蠢的家伙,滚蛋时还要发发善心,帮自己拔掉一个肉中刺。

主持工作的王凯将袁思平设立的股改为组,并将人员重新做了划分,陈尘担任工交组组长,寿寿担任商粮组组长,艳丽担任综合组组长,并将新分来的几个学生分别归入各自的麾下。为什么改股为组,王凯做出非常合理的解释。“股在县一级是干部,在市一级什么都不是。我以前下企业听他们喊王股长,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感到非常耻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想让你们再重温那种耻辱的感觉。组就不一样,可大可小,小有农村的互助组,大有中央的领导小组,有很大的伸缩度,随你怎么想怎么理解都行。”

陈尘似乎对组长一职没有太大的兴趣,册封的其他两位都有几分感动,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就职演讲。无非是紧密团结在王科长周围,服从领导,听从指挥,多快好省地完成本职工作之类。

话是套话、俗话,听起来还是很入耳。王凯相信,自己这个班子基本上还是很团结的。唯一的遗憾是袁思平没有将陈尘一起带走。

会议结束时,一直没有开口的陈尘却摸着下巴,来了一句总结性发言。“希望在王科长的英明领导下,让我们这些互助组组长早日成为中央领导小组那样的组长。”

王凯未及答言,艳丽斜刺里来了一刀。“让你当了组长,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那当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一口子再变成臭老九,把他媳妇抢过来给我当媳妇。”

几个新分来的学生笑翻了天,以至于淹没了艳丽的詈言怒骂。

崔万山去开会前,特意到袁思平的新办公室绕了一圈,意味深长地冲袁思平扬了下头,挤了下眼。“是不是该出点血了?去买两瓶好酒回来,晚上找个地方庆贺庆贺。”

袁思平会其意,早站了起来,弯着腰,激动得像鸡啄米一样。“应该的,一定一定。”

这个临时起意的小插曲让崔万山后悔了很长时间。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是想笼络人心,还是想预支感激?过后来看,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很愚蠢。

谁能想到,铁板钉钉的事情会突然生出变故。以前这样的会议几乎都是例行公事,波澜不惊,编委提出方案,在会上通过一下就行了。这次主持会议的是新调来的邢副书记,不知是不懂规矩,还是初来乍到,想出点风头,对大检办的机构设置提出了异议。“机构可以常设,也可以定编,弄那个副处级干什么?我们现在就喜欢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是科级编制办不了事,还是我们的干部不值钱?如果是这样,这个机构不要也罢,以前没有这个机构事情不是照样干。”

编委主任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崔万山心惊肉跳,岂敢多言。邢副书记最终还是留了点面子,定编,科级单位。

回来的路上,崔万山恼恨得直想抽自己嘴巴。修行了这么多年,自认为已经非常冷静、沉稳,那你老先生开会前到袁思平办公室转那一圈干什么?按照袁思平的秉性,酒必然是买了的,现在肯定正在办公室眼巴巴地等着,该怎么面对,怎么解释?这酒还能喝吗?能喝出什么味来?怎么办,躲是躲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告以实情,略加安慰,再在其他方面给一点想象空间,实在不行,就用副局长的饵吊吊胃口,虽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作为权宜之计,也只好祭出来用一用了。对于有些人来说,那一点残留的、渺茫的希望,就可以是生命的全部。

看到崔万山进门,袁思平站了起来,脸上灿烂得过了一点,有点像将要凋谢的菊花。花盘里内容丰富,有饥渴一样的期盼,有掺杂着谄媚的感激。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崔万山感到那里面有无数条柔柔的、暖暖的小手,争先恐后地伸出来迎接自己,拥抱自己。

心里很有些不忍,可是又不得不说,崔万山拉过椅子坐下,艰难地讲述事情经过。

袁思平估计已经从崔万山的神情中窥知了结果,脸上的灿烂倏然不见,变得如同死灰一般,看起来很像离开身子的羊脸。他似乎在听,但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身子摇晃了两下,顺着椅子滑落到地上。

崔万山大惊,急喊:“快来人!”

袁思平是脑血栓急性发作,由于抢救及时,保住了命,但下肢瘫痪,脑子也不是很清楚。眼睛能看清人,至于认识不认识只有他自己知道。挺爱说话,不过呜哩呜噜的听不清说些什么。

以后的岁月,在财政局附近,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袁思平的老婆推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袁思平头总是仰着,好像对这件事还没有想清楚,也像是在抱怨老天的不公。局里人碰见了,会停住步,弯下腰,单方面和袁思平交谈几句,表达一下关切和慰问之情。时间久一些,再碰见的时候,步子不停,腰也不弯,对袁思平老婆点个头就过去了。时间再久了一些,干脆就视而不见,心软一点的,低头看看手表,或者转过头和同伴讲一句可讲可不讲的话;心硬一点的,连这些虚假动作也不做,扬着头直挺挺地走过。这个半活半死的人,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袁思平这个名字,也在人们的记忆中逐渐抹去。

本年度的财税物价大检查开展在即,它的组织者却无声倒下,成了一个什么意思都不能表达的人。马奋临危受命,用当过兵的结实的肩膀,扛起了大检办的帅旗。虽然时间仓促,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只冠了一个负责人的头衔,可是这有什么,已经是这个机构的实际负责人,名分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他现在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能不能破一次例,直接把主任这个正职弄到手。这自然不大容易,需要突出表现,需要特别贡献。明白了这一点,在开展工作前,马奋胸中的火焰已经熊熊燃烧了好几天。

袁思平的意外夭折,对于马奋来说,是一剂足量的兴奋剂,想做到不高兴真的很难,能在人面前将脸绷住已经说明马奋有很高的素质和教养。他暗自庆幸自己做出了一个又英明又正确的选择,天赐良机,降大任于斯人,有什么办法?躲也躲不过,拦也拦不住。他想象着王凯的反应,嘴角挑起一弯冷月一样的微笑。叫你得意,叫你嚣张,走得早有什么用?咱们看看到底是谁跑得更快。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办公大楼都能听到马奋高喉咙大嗓的音调。先是不停地打电话给各单位招兵要马。这不是什么难事,抽到人的单位都会慷慨应允,大力支持。抽到了人一般就不会被列作受查单位,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即使不幸被列入黑名单内,查出来问题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去,有人通风报信,可以提前准备一些说词。实在遮掩不过去,那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不是也要宽大一些,手底下留一点情,不能网开一面,开半面总是可以的吧。被选中的财务人员自然也很高兴,平日里在单位低眉顺目,忍气吞声,难得有一个狐假虎威、扬眉吐气的机会,谁不想出来?再说还有几个月免费的丰盛午餐,还有几个月数额不大但足以让人心动的补贴,还有在主管部门的权贵们面前表现和联络感情的机会,于无声处听惊雷,说不定哪一天摇身一变,调到财政或税务局,变为人上人。所以不想出来的人脑子必定有病。

在马奋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和吆喝声中,这一年的大检查进行得声势浩大,轰轰烈烈,成绩也比往年更为突出,检查出的问题之多、数额之大,几乎都是历年之最。到了收尾阶段,马奋每天都要给两位局长汇报工作。每一次都匆匆忙忙,口很渴的样子,自己先倒一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然后用手背在嘴上抹一下,再喜形于色、声情并茂地汇报当天的最新成果。能力、魄力和成果都摆在这里,你们领导就看着办吧,难道还好意思让我把这个临时负责人继续当下去?难道还好意思给任命书上的主任前面加个副字?

麾下二十多号人,都已将马主任喊得山响。马奋不反对,也不阻止,他想不出反对和阻止的理由。这不是自己暗示或者要求那些人这么喊的,而是那些人自愿喊出来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俺有这样的魄力、能力和魅力,本来就是一块上好的料,只是一直没有人发现和赏识罢了。虽然心里面认同,并且也很希望喜欢别人这么叫,但在官场混迹多年,马奋已经很懂得节制,听到马主任的叫声,并没有什么反应,把喜色挡在了厚厚的脸皮下面,看上去很沉稳,很像一个领导。每天听取汇报,安排下一步工作,指明下一个猎物,忙得不亦乐乎。

本年检查捕捉到的最大、最肥的一条鱼,莫过于秦北水泥厂。这是一家大中型省属企业,省上安排代为检查。马奋不负厚望,抽调了各检查组的得力干将,组成了一个八人大组,马奋亲自坐镇指挥,奋战十天,终于搞定,查出违纪资金两千多万。其中最主要的,是截留一千八百万收入建造职工住宅。这是浓墨重彩、能够照亮自己仕途的一笔,马奋岂能放过,等不及回到单位,在第一时间用水泥厂的电话给局长作了汇报。有这一重大成果做保证,马奋对正科级已经有了隐隐的不满。大刀一挥,尸横遍野,这是一个将军的身价。可惜生不逢时,没有赶上战争年代,早早退了伍,将军是当不成了,委屈一点,弄一个小小的县团级当当难道有什么不可以?

秦北水泥厂毕竟是省属企业,正厅级单位,处事和应变能力非市属企业所能比。在碰头会上,面对两千多万的违纪问题,厂子总会计师,财务经理都表现得非常镇定,没有一丝慌乱,能解释的就解释几句,不好解释的就微笑着在笔记本上记下来。

为了表示对检查组认真工作的诚恳谢意,欢送宴会安排得异常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尤物一应俱全。酒是国酒,五十二度的茅台,一张桌上摆了两瓶。一直没有露面的厂长竟然也在百忙之中抽出身来,亲临酒场,而且就坐在马奋身旁。就餐过程中厂长对马奋的组织能力和业务能力大加称赞,并且频频举杯劝酒。在座的总会计师、财务经理和厂方其他人员也纷纷响应,都使出浑身解数,敬的敬,碰的碰,又是恭维又是套近乎,容不得你不喝。马奋酒量大,也好喝两口,但也经不住这样七劝八劝的,好不容易支撑到散席之时,走路就像马蹄子上包了几层厚厚的布。

回到房间马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财务经理带着女出纳敲门进来。醉意朦胧中,马奋看见女出纳敏捷地将一包东西塞进了自己手提包里。他看了财务经理一眼,财务经理微微一笑:“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既然是一点小意思,马奋便坐着没有动。这种事情在检查过程中经常出现,没有必要大惊小怪。

出纳员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过来给两个人的杯子里添满水,然后冲马奋嫣然一笑,扭动着腰肢走了出去。马奋觉得出纳员的一笑很好看,长得也好,要是能搂在怀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财务经理很恭敬、很认真地谈了厂领导意见:厂子虽说家大业大,但困难也很多,许多结婚几年、十几年的工人干部还挤在一间小房子里。厂子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希望马主任能够体察实情,网开一面,该往上汇报的如实汇报,不该往上汇报的就不要汇报了。知道市财政也比较困难,厂里可以以赞助形式给市财政上缴二百万。

由于酒精的作用,马奋的脑子转动得很慢,但二百万他是听进去了。花费十天时间,平白地给市上带回去二百万,局长还不高兴得要死要活,市长还不兴奋得发痴发癫?他拍了拍胸脯。“没问题,这事包在俺老马身上。”

归途中本可以彻底放松,尽情享受成功的喜悦,发几声感慨,抒一腔豪情,顺便再心安理得地领受一番恭维。可惜大巴车是厂子派的,有司机在场,说话便不能太随意,虽然笑意在时突时窜,一张脸还得紧紧绷住,这使凯旋的感觉打了不少折扣,让马奋很有些失望和郁闷。想到了厂子的礼物,很想知道个究竟。手在包外面按了按,硬硬的,长方形,比烟小了一些,比派克笔之类的又大了一些。好奇心愈浓,将包放在座侧,将拉链拉开了一些,手探进去捏了捏,感觉有点像人民币,呼吸便有点急促。用指甲将报纸划开,低下头睃了一眼,果然就看见了那令人喜爱的颜色。他感到血脉偾张,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按其厚度,应该是两万,这要是被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左右看了看,迅速将拉锁拉上。这钱该怎么处理?交上去?心里先一百个不情愿,这不是小数,是两万,要几年才能挣到。再说了,一下子给市里拿回来二百万,自己得到的只不过百分之一,就是奖励也应该奖励这么多。这么一想,心里便平和了许多。

回到局里,马奋先将手提包放进抽屉,锁好后又用手拉了拉。他觉得应该让它在这个地方待一段时间,等事情圆满解决以后再拿回家去。

处理好这件事情以后,他才走进崔万山办公室,将厂方的意思作了汇报。崔万山脸上果然有了短暂的惊喜,可是又觉得二百万似乎少了一点。事情重大,不好擅自做主,又拿起电话请示主管财政工作的张市长。接到电话的张市长心里好一阵高兴。这秦北铝厂虽然建在市上,可自恃为省属企业,厅级单位,平日里根本没把市领导放在眼里,此前已有过多次摩擦,这次终于落在手里,岂能轻易放过?张市长电话里的语气很坚决。“五百万,一分钱也不能少。”

这下便苦了马奋,马不停蹄地往返于局里和厂里之间。日前在厂里还盛气凌人的像王子,现在却低声下气的像孙子。双方僵持了几天,各不让步。厂长也来了气,你们只是代省上在检查,检查出的问题关你市上什么事,白给你二百万买个面子也不给,还来个狮子大张口。要说五百万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什么事,可你们市领导就不能亲自给我打个电话,让这个姓马的一趟一趟跑什么?这说明什么?说明根本没有把我这个厅级干部放在眼里。这钱还能给吗?当然不能。给就是在认熊认栽,就是在自贬身份、自降身价。查出来的问题说重就重,说轻也轻,是在给职工干部谋福利,没有装进个人腰包。好歹也算是省上的盈利大户,每年上缴的利税就有好几个亿,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就把自己给撸了。大不了落个管理不善,制度不严,挨几句训,以后再加以整改就是了。一气之下,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汇报给省工业厅,工业厅觉得棘手,又汇报给省政府。层层汇报的内容,当然不会漏掉马奋收受的两万元贿赂。传到主管工业的副省长耳朵里时,马奋的被动受贿已变为主动索贿。副省长大光其火,将张市长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们穷急穷疯了是不是?什么样的心事都敢动!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大检查这么严肃的事情,也敢隐匿不报,从中揩油。你要清楚,你现在是一市之长,不是领着一帮乌合之众打家劫舍的山大王。那个领头检查的给我好好查查,这么低素质的人怎么能让搞检查工作?”

放下话筒的张市长多少有些后悔,但更多的是恼怒。可五百万是自己定的,不好对崔万山发火,只能拿马奋受贿的两万元钱说事。“你们那个马奋是什么人?这样的人怎么能负责大检查工作?给我好好查一下,你们局里还有没有马奋这样的人?”

崔万山将马奋喊到办公室,脸黑成包公,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你给我说说,那两万块钱是怎么回事?”

马奋的身子像刺猬一样蜷缩,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俺、俺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手提包在什么地方?”

马奋只能如实相告,崔万山便跟着马奋到办公室找包。马奋拿钥匙的手已经开始发抖,但还没有抖到打不开的程度。崔万山从包里掏出钱,眼睛里喷出火。“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马奋还在做着本能的挣扎。“俺不知道,有人陷害俺。”

崔万山又将钱装进包,拉上拉链,提着袋子在空中抖了两下。“别人陷害你?你不知道?这包难道是别人给你提回来的?就算是别人偷着给你塞进包里,里面多了两万块钱你能掂不出来?心里要是没鬼,你把它锁起来干什么?”

马奋的油脸上已是大汗淋漓。

崔万山脸上没有怜悯,是怒其不争的厌恶。“财政局的脸、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算你聪明,没把钱拿回家里去,要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你。”

几天以后,张市长对马奋的处理作出重要批示:执法犯法,性质恶劣,影响很坏。念其初犯,且主动交回赃款,可给予行政处分,保留其公职,但不得任用。

大通不知是来安慰,还是来落井下石,斜着身子仰着脸。“你能干个球!人家是老马识途,你是老马失足,煮熟的鸭子又让你给弄飞了。”

如此尖酸刻薄的嘲弄没有让马奋生气,反而有几分感动。几滴浊重的眼泪滚落下来,砸在桌面上,砸得大通也一阵心酸。

大检办成立伊始,便连折两员大将,让崔万山懊恼不已。大检查工作到了收尾阶段,正是忙乱时候,有大量的清缴入库工作要做。税收的刚性经过人情的揉搓,已不是那么坚硬,很多时候需要反复商讨才能完成。群龙忽然无首,检查工作立刻陷入停滞和混乱之中,这让崔万山焦急万分。

关键时刻,王凯又显出英雄本色,主动请缨兼管检查工作,收拾残局。对于这种挺身而出、主动担当的行为,被马奋折腾得焦头烂额的崔万山岂有不认同、不答应之理?

王凯让艳丽一人留守办公室,将其余人员悉数临时调入大检办,分配到各检查小组,名为充实力量,实则监督和督促。在此基础上,王凯立刻召开全体检查人员会议,亮明身份,申明大义,晓以利害,经过短暂的洗脑,让自己的形象成功地替代了马奋的形象,也让检查工作有条不紊、更加卓有成效地动了起来。

王凯的工作方式迥异于马奋。马奋喜欢大喊大叫,以威逼为主,像挥舞着板斧的程咬金,给企业的感觉就是要卸胳膊卸腿,接触人员当面陪笑,转过身则无不切齿。王凯则如剑仙,谈笑风生间将事情办成,让你流了血却找不见伤口在哪里,甚至没有疼痛的感觉。实际入库数比马奋汇报的将近差了一半,这当然不是王凯能力不行,反而坐实了马奋另一罪名:言过其实,过分夸大成绩。

检查结束,王凯自掏腰包,请科里全体同仁吃饭。席间陈尘竖起拇指。“高,比高家庄还要高。一能上山摘桃,二能火中取栗,三能乱中取利,四能借力打力、借刀杀人,真乃高人也!”王凯也不做辩解,哈哈一笑了事。

有了这一段天赐神差的能力和品质方面的展示,王凯科长前面的副字再不取掉就有点不近情理。崔万山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和周长健交换意见之后,让杨怀忠到人事局跑了几趟,为王凯拿回来一张正科级批文。

在副科长的配置问题上,王凯与两个局长发生了分歧。按照王凯的意思,可以在寿寿和艳丽之间任选一个,两个局长均不同意,寿寿是不可用之人,艳丽资历太浅,还不具备提拔的条件。局长的想法是把陈尘提起来,可王凯心里一百个不情愿,这相当于在自己枕头旁边放了一只刺猬。他知道不能硬来,把内心的排斥与抗拒变作表面上的深思熟虑。“我倒是没有什么,就怕他像选举那样再捅出什么篓子。”

“他还能捅出什么篓子来?”崔万山看得很透,知道王凯心里在想什么。“做什么事情大面子上都要过得去,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只比你晚毕业一年,不提起来情理上怎么也说不过去。我们要看到人家的长处,不能以貌取人,更不能抓住一个问题不放。”

王凯不再说话,但不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周长健也看出了王凯的心事,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将企财科和大检办两个机构合二为一,王凯兼任大检办主任,陈尘该提就提起来,让他负责大检办的具体工作,遇到重大问题王凯再出面解决。”

对王凯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方案,威胁没了,权力大了。心里已欣然接受,脸上却露出几分惶惑。“我,能行吗?”

对于陈尘,这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安排,从此过上了闲云野鹤般的日子。大检办每年充其量能忙四个月时间,其他日子几乎没有什么事,尽可以放松地看书看报,驰神纵思,喝茶聊天。

除了开展检查时期的乌合之众,手下的兵其实只有马奋一个人。时光匆匆,物是人非,过去的师傅和股长如今成了徒弟的手下。但马奋心里倒不是很难受,本来对陈尘就很崇拜,陈尘能提拔为副科长,也说明自己很有眼光。另外,经历过两次重大打击,马奋的革命斗志已经严重减退,对职务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师徒二人同处一室,叙叙旧谊,再添新情,偶尔出去喝上两口,倒也其乐融融。

意志消沉的马奋也不是全然没用,陈尘知人善用,检查中碰到不好说话的企业或者比较难啃的骨头,便会给师傅委以重任,让其带一干人马杀奔而去。士为知己者死,马奋便会如困兽般咆哮而出,大都会不辱使命,凯旋而归。

当了企财科长的王凯认为自己可以松一口气。这就像登山一样,人不可能一口气爬到最高的那个山顶,爬到次高或者次次高的山顶的时候,一般都会放松一下,看一看属于这个山顶的风光,再积蓄积蓄攀登的力量。

太阳还在围墙之上,有气无力的阳光从玻璃窗上斜射进来,有一种暧昧的、暖洋洋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人满足,让人陶醉,让人昏昏欲睡。

门被推开,像是担心阳光会跑了似的,又很快闭上。艳丽拿着一份文件站在面前。行政事业单位文件多会议多,这像母鸡爱下蛋一样不足为奇,不下达转发文件,不开会传达领会文件精神,这么多人整天闲着干什么?

结婚以后的艳丽比以前丰满了许多,穿着桃红色翻领毛衣的胸脯挺出更多女人味。艳丽的脸和脖子恰好浴在阳光里,看起来更加白皙细腻。志得意满的王凯一时心动,觉得应该给这个痴情的女下属一点感情上的回报。他慷慨地伸出手去,想将艳丽揽在怀里。谁知艳丽没有惊喜地投怀送抱,反而惊惧地后退一步。王凯不解,声音里就有了隐隐的不满。“你怎么了?”

“没什么,结婚以前我属于自己,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现在我有了丈夫有了家,就要为丈夫和家考虑。工作上我保证百分之百地支持你,但我不希望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艳丽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凄美的笑容。

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王凯意料,没想到这个看似简单的女孩竟然也这么难以捉摸。生了一阵闷气之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算了吧,红颜易觅,知己难寻,与一时的感情失落相比,有一个忠实的崇拜者和支持者毕竟更为重要。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将目光移到艳丽送来的文件上。

这是一份省财政厅下发的本年度财务报表汇总的时间和步骤安排方面的文件,每年都有,除了时间不同,内容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王凯眼前还是一亮,有安排就要有落实,每年的动员大会是非开不可的,这便给了自己在全市企业财务负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以前企财会议上的讲话都由袁思平一人包揽,磕磕巴巴的,既讲不明白,也讲不利索,时间还拉得老长。经常可以看到的场面是:袁思平在台子上吐着唾沫星子声嘶力竭地讲话,下面该喝水的喝水,该抽烟的抽烟,该扯淡的扯淡。规矩一点、老成一点的,闭着眼睛想心思或者梦游。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一下,让已经不能说话的袁大人给自己当一次陪衬,借机把自己的形象树立起来。

对于意义如此重大的亮相,王凯不敢也不能掉以轻心。讲话稿是个关键,数遍下属,没有人能够代劳。忽然就念起李彦来,要是有那一肚子文墨该有多好!陈尘倒是能写,问题是那家伙未必肯写,再者自己的发言稿让陈尘写,传出去也不大好听,知道的会说自己没时间写,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写不了。所以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写。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用了几天时间,终于完成了稿子。读了两遍,自我感觉良好。层次比较清楚,想表达的意思都在里面,读起来也朗朗上口,再加上自己的仪态和谈吐,应当有不错的效果。有袁思平讲话的经验教训,他不想将时间拖得太长。大气、稳重、干练,这是他想给与会人员留下的印象。

开会时间一天天迫近,他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将反复修改后的稿子交与王小蕙,叮嘱其一定要按时打出来。本想让艳丽去核对,又担心会出现什么纰漏,便约了小蕙,晚上自己亲自来核对。

晚上到打字室,小蕙已经打完稿子等在里面。看见王凯,王小蕙笑盈盈地站起来,说想让眼睛歇一会,让王凯看屏幕,自己看文稿。丰满的王小蕙结婚以后更加丰满,有了一种圆圆的感觉。她的毛茸茸的外套挂在衣架上,上身穿一件黄底带花的夹袄,这种颜色除了让人感到温馨外,好像还有一种别的况味。小蕙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感觉是从她圆润的身体里分泌出来的。

王凯坐着看,小惠站着念。王凯感到右边肩膀上有了一团柔软的东西,而且越压越紧。他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有点心猿意马,神不守舍,但他知道孰轻孰重,坚持不让眼睛离开屏幕,他甚至有点佩服自己的定力。小蕙的声音已经颤悠悠的,有点像呻吟,柔柔的热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疾疾徐徐地吹拂在王凯耳边。王凯耳热心动,但手脚仍然不动,直到看完最后一个字,才将身子后仰,两条胳膊用力伸展。右边的胳膊不知怎么就在空中拐了个弯,将小蕙揽在了怀里。

小蕙并不抗拒,吃吃笑着,在王凯腿上坐了须臾,又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绯红,面若桃花,似嗔似喜地溜了王凯一眼。“你这胆子可真够大的!”人就向门口走去。

王凯不知道小蕙唱的是哪一出,以为小蕙要将门打开,谁知小蕙侧着耳朵在门口听了一下,然后将门锁死,顺手拉灭了灯,人又扑在王凯怀里,双手勾住王凯脖子,嘴很容易地寻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两个人就在椅子上乱作一团。

情正浓时,小蕙利用喘息之机,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你知道不知道这是在破坏军婚?”暗夜里,这句话有凉飕飕的穿透力。王凯受了一惊,动作慢了下来。小蕙却沙沙地笑了。“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自己竟发起狠来。

曲终人散,小蕙拉亮灯,小心地将门上摁下的机关扳上去,却没有将门拉开。王凯衣衫不整,小蕙头发凌乱,都下意识地恢复着自己。四目再相对时,都有点难为情。好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涩,小蕙又近前一步,将头埋在王凯胸前。王凯刚占了人家便宜,不能太不近情理,下巴轻轻地抵住小蕙头顶,手在小蕙背上象征性地做着安慰。小蕙将头转正了一些,像是要将话装到王凯胸腔里去。“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早就看出来你是一个能干成大事的人,我也不敢多想,将来有机会能不能把我这工人身份变一下,我总不能把这打字员干一辈子。”

王凯能感到自己身上的温度在往下降,但这时候除了应付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各种函授和自学考试都很多,你为什么不报名?”

“我知道我不是学习的料,担心最后过不了。”

“就我所知,这样的学习只要坚持到最后,没有过不了的。”王凯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更负责任一些。“这样吧,你就报今年的财会函授班,我有一个同学在那个地方,保证你能最后通过。”

小蕙的头贴得更紧了一些,王凯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他妈的,这个女人今后绝对不能再碰!

司机朱达将杨怀忠堵在办公室,气冲冲地大发牢骚。“你今天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有这么办事的吗?这明摆着是欺负人,是狗眼看人低。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抬轿的身份低,算不上人?妈的当年老子要不是鬼迷心窍去保家卫国,说不定比你们还混得好,轮得上你们在我头上拉屎拉尿。”

杨怀忠很是委屈。“你这人怎么一点理都不讲?五个指头伸出去还不一样齐哩,你知道局里为安排这几个子女费了多少事?”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们是不是?还该买个香炉把你们当领导的供起来是不是?”朱达声音大了起来。“我告诉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朱达也不是傻子。今天的事情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崔万山站在门口,沉声问道。

朱达见到崔万山,先自软了几分,声音低了一些,但依然一脸怨气。“你们这么做不公平。我儿子和老孙的女儿都是财校毕业,凭什么把他的女儿安排进税务局,却让我儿子到广播局?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科长我是个开车的?”

“凭什么?回去问问你儿子,最好把你儿子的成绩单拿来让大家都看一看。我再问你,你老婆在什么单位?”

朱达的声音更低了一些。“税务局。”

“你女儿在什么单位?”

“税务局。我就是想让他们都在一个单位,彼此好照应一些。”

“你以为税务局是你家开的呀?”崔万山怒不可遏。“我知道你在市政府机关待过,门路广,如果对这样的安排有意见,我让他们把人退回来,你自己去联系单位。”说着真就抓起话筒。

朱达一看不好,嘴里嘟囔了一句:“有意见还不让人说话。”人已经到了门外。

崔万山放下话筒,脸上挂着冷笑。“我不信还治不了你。”又看着杨怀忠。“以后对这种蹬鼻子上脸的人不要客气,就要让他知道马王爷是几只眼。”

杨怀忠脸上,是获救后的轻松和感激,当然还有崇敬。

财政局新设立了一个部门,叫资金处。虽然暂为正科级编制,但叫处不叫科,便有了耐人寻味的想象空间。这是财政系统的新生事物,要在资金运作方面为财政职能开辟出新的天地。资金处成立伊始,需要一个有魄力的人去打开局面。曲巧珍心有所属,与局领导的想法不谋而合,成了资金处第一任处长。菲菲跟着受益,提拔为事财科副科长。接到任命这天,菲菲高兴之余,咬着珍珠般的牙齿:等待了这么久,到了出那一口恶气的时候了!

菲菲坐进了丁永发和曲巧珍坐过的办公室,而将自己的办公室留给了小男孩吉平。吉平是刚毕业的学生,个头比陈尘高不了多少,可能是为了表明自己反应快,在人面前喜欢不停地眨眼,菲菲第一次见面就很怀疑他是不是鸡托生的。

菲菲有一种狩猎般的兴奋和激动,她告诉吉平:“只要看见文化局的申请报告立刻送过来。”

没过多久,文化局一份购买音响设备的申请报告便放在了菲菲桌子上,菲菲脸上就有了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溜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放进了抽屉。等了两天,就见文化局的会计小何急火火地进来。两人此前打过几次交道,说话也不用拐弯。“于科长,我们那份申请报告为什么没有批?”

菲菲将那份申请从抽屉里拉出来。“我正想找你们,你看看你们写的这叫什么东西?理由一点也不充分,到了局长那里我也不好帮你们说话。”

企事业单位的会计都比较乖巧,碰到这种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服从。即使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当面流露出来。

第二天,小何又将一份新的申请直接送到菲菲办公室。菲菲看过一遍,眉头又皱起来。“还是文化局,怎么连一个会写材料的人都没有?”

小何有点着急,但脸上依然赔着笑。“这一次可是我们张科长亲自写的。”

菲菲有几分动怒。“张科长能怎么样?你看这写的,意思还没有上一次明确。拿回去再改改吧。”

小何奇怪地看了菲菲一眼,不好再说什么,拿了材料闷闷地离去。

菲菲终于在自己办公室等到了想要等到的人。

在这人进门的一刹那,菲菲锐利地瞥了一眼。这真的是那个人吗?真的是那个曾经给过自己和母亲希望然后又留下失望和绝望的人吗?真的是那个让自己一度感受过温暖然后又加倍体验寒冷的人吗?不到十年时间,他怎么变得如此苍老!白发已经占了绝对优势,脸上刻划着厚重的沧桑,腰也弯曲得厉害,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但毫无疑问,这就是他。温文尔雅的风度还在,那一副白腿的、没有边框的、厚厚的近视眼镜还在。她给自己设计好的表情是冰冷,可是却有一股始料未及的心酸漫卷而来,她狠狠地骂着自己不争气,却感到情绪已经失控,眼泪快要挡不住。

如果对方不说话,菲菲也许会哭出来。可是她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那个很熟悉却很遥远的声音。这声音帮了她的忙,让她迅速冷却、冷静下来,没有让脸上的冰块融化。

“我想请教一下于科长,这份申请哪些地方没写到,哪些句子的表达还不够准确?”张科长将文件摊放在桌子上,推到菲菲近前,态度不卑不亢。

“哪些地方没写到,哪些句子表达不准确你还不清楚,要来问我?”菲菲态度有点蛮横,声音尖利。

张科长吃了一惊,眼睛慢慢从文件上移到菲菲脸上,神情骤变。“你,是小菲?”

菲菲心中已是惊涛拍岸,但她为这一刻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她要让自己享受到足够的复仇的快感。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神情和声音都透出寒冷。“我不是什么小菲,也不认识你。咱们在谈公事,不要拉扯别的事情。”

张科长凄然地摇摇头。“我没有看错,你就是菲菲。那一天在街上碰见你母亲,我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菲菲几乎喊了出来。“你没有资格谈我的母亲。”

张科长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就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这么说来你是在报复我?”

“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报复你?”菲菲冰冷依旧,但声音已然小了许多。

“孩子,我知道你们不会原谅我,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改变不了欺骗的事实。”张科长眼镜后面有了晶亮的东西。“我不想求得你的谅解,这种谅解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我还是想把该说的说出来,这对你以后了解社会、了解人生也许会有点意义。

“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在你家的几年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开心、最留恋的一段时光。离开你家的时候,我的承诺是真诚的,是发自内心的。谁不想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留住?”

菲菲别转头,一只胳膊无力地悬在空中,指向张科长。“你给我住嘴,不要再说下去。”

“以后可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你让我把话说完。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无情,越想留住的东西往往越是留不住,人生有多少选择都是在撕裂般的痛苦中完成的!我办完了平反和工作安排方面的所有手续,心里已开始构想和你们在一起的生活,充满了期盼和激动。可是那一天早晨,我走到门外,看见前妻和三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地上。你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对于那个在灾难来临时弃我而去的女人,早已经恩断义绝,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可是三个孩子怎么办?他们可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啊!他们和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无辜无罪的呀!”

菲菲已经泣不成声。“你不要再说下去,我请你不要再说下去。”

“你有权力恨我、报复我,这没有什么,我眼看就到了退休年龄,大不了不当这个科长。但我想请你记住一点:这是一场历史的灾难,我不是在推卸责任,但咱们其实都是这场灾难的牺牲品。还有,我对不起你们,但从来都没有忘记你们。我知道你们生活困难,给你们寄过几次钱,但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菲菲伏在桌子上,右手在桌面上挥舞。“你走,马上走,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菲菲听到一声叹息,一声悠长得几乎可以穿透世纪的叹息。

抬起头时,那人已经不在,她看着那把空椅子发了一会呆,人就有点恍惚,宛若梦境一般。这不是自己精心策划和无数次臆想的场面,更不是自己想要得到的结果。那种居高临下的自负和高傲呢?那种痛快淋漓的复仇的快感呢?怎么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你的准备了多年的坚硬的铠甲呢?你的磨得无比锋利的矛头呢?你的冷酷和恶毒呢?怎么会在顷刻间瘫软如泥?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过他?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是不是太对不住自己?为了等待这一天,自己精心准备了多长时间、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可是不放过又能怎么样?利用职务之便刁难一下还说得过去,总不能拖着一直不给办,不管不顾地弄个鱼死网破。看他的样子讲的应该是真话。她能想象出那样的场面,一个女人领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接下来肯定还会发生些什么,那个女人会带头哭,几个孩子当然会跟着哭,然后那几个孩子也许会抱住那个人的腿。的确很难选择,不管绝情在哪一面,都是伤害。她忽然埋怨起自己的母亲,你要强不假,可以不接受那个人的赐舍,可为什么就不能告诉女儿一声?那么女儿心中的仇恨也许就不会如此强烈,那么现在女儿也许坐在某一个省机关的办公室里。

晚上,高翔不在近前,菲菲悄声问母亲。“那个人给咱家寄过钱?”

母亲很惊讶。“你问这干什么?”然后又将惊讶转变为警惕。“你见过他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我心里很清楚,他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回去,肯定有他自己的难处。人呐,看起来有两只能动的脚,其实根不知道扎在什么地方。”母亲的眼神,迷离如梦境,又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妈的根不知道扎在什么地方,可是知道什么地方不能扎。妈将来死了以后,就按这里的规矩把我火葬了了事,妈不想和你那个父亲埋在一起。”

菲菲急忙将手挡在母亲嘴前。

第二天上班,菲菲打电话将小何招来,语气中略含责备。“一点小毛病,改一下就是了,让你们张科长过来干什么?我担心你们报的钱不够用,给局长讲了讲,又给你们增加了五千。”

小何不知道其中的故事,多跑了几趟,却因祸得福,多拿回去五千元,自是喜不自胜,在连声的谢谢中将身子弓成虾状退了出去,然后在街上笑成下了金蛋的母鸡。

继续阅读: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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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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