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仵新社2025-11-26 18:1010,163

山变了,山有了生命,有了属于生命的色彩。

春天里的风,虽然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偶尔再给你变变脸,寒冷几天,但温暖是挡不住的,它才是春天真正想带来的东西。至于寒冷,只能识趣地不断让步,退缩到更深的山沟里面去。

受到温度日增的暖风的召唤,树们开始壮着胆子吐出新芽。开始是那么畏葸,那么缓慢,远看像从山体里艰难地渗出来的绿痕。慢慢地就像缥缈的绿雾,然后在一个早晨,就完全取代了山的黄褐色的颜色,宣告了自己的统治地位。

然后就到了四月份的一个早晨,好像是在晚上商量好了似的,大片大片的绿色突然就被大片大片的白色所替代,像是村民开心的一笑,像是大山怒放的心花。

空闲时,李彦喜欢一个人在山上面走走。空气清冽,甚至带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山上也很静,静得能听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和蜜蜂的嗡嘤。在这样的氛围里,在这样的空气里思自己之所思,想自己之所想,是一种太难得的享受。他穿梭于蓬勃的树木之间,看绿叶吐翠,看新枝伸展,看繁花盛开,看幼果初现。他徜徉在属于自己的梦境里,重拾着、汇集着自信和奋斗的勇气。

看似愚笨的山民其实是很有智慧的。没有人告诉他们,但是沟沟坎坎的地方,都栽种上了酸枣、沙棘等固土植物。有了好的政策,有了他们的热情和智慧,好日子离他们还会远吗?

农民,这个最善于忍辱负重的群体,也是一个最沉重的历史话题。这些所谓的创造人类历史的动力,已经被历史远远地抛在身后,还保留着几千年沿袭下来的耕作和生活习惯,还在最低的贫穷线上延续着他们卑微的生命。这不公平,真的很不公平。衡量一个社会制度优劣的最根本的标准,应该看它对中国社会这个最大的群体做了什么。缩小城乡差别,减少剪刀差,几乎每年都在喊,可是这差别究竟缩小了多少?这个群体太过庞大,改变起来会有难度,可是让这个与土地血脉相连的群体不再有饥饿之忧,能够挺直腰身,不带愁容的欢笑,轻松自在的呼吸,真的就那么难吗?

与其他地方的农民相比,这里的村民多了一种优越感。革命老区,这块闪亮的招牌上,有着耀眼的光环。有了这块招牌,每年都会有准时而来的救济粮和救济款;有了这块招牌,他们就不用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担忧。绝不能让革命老区的民众冻死饿死,这是各级、各届执政者的政策底线。至于怎么活着,以什么方式在延续着他们高贵而卑微的生命,好像已没有了关心的必要。新中国成立以来,这里的人们就一直这样活着,心安理得,安于贫贱,不思进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着。可是他们做人的尊严呢,在哪里?在哪里?

就其实质而言,救济也是一种乞讨行为,只不过一种是无奈的索求,一种是冠冕的给予,一种以个体方式出现,一种以群体方式出现罢了。对于社会和社会发展来说,因富贵而生的骄奢淫逸是一种恶,由贫穷而生的贱、无知、无畏、无耻也是一种恶,只不过这种恶往往罩着一副让人同情的可怜面孔,有时还会是光环一类的东西。当贫穷被作为一种政治需求的时候,当贫穷被视作尊、贵、荣的精神取向的时候,当贫穷现象与社会制度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的时候,尤其会这样。

那么这个庞大的群体最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是印在报纸上、喊在喇叭里的至高无上的社会地位吗?是重复了千遍万遍的空洞无味的虚假的承诺吗?是心血来潮似的如甘露一样降临的恩惠吗?都不是,他们需要的,只是一项切切实实的政策,一项能给他们的生命和创造力提供足够空间的政策。没有人愿意把手脚捆起来等人喂饭吃,谁不想把命运抓在自己手里,醉心地享受奋斗而来的成果?自己要做的和正在做的,就是要证明这一点。

乡所在地已经有了一个村镇的雏形,与别的村镇相比,虽然还很小,很不丰满,但只要有了雏形,发展壮大便是一个时间问题。

信用社、供销社、卫生所独立了出去,各自挂出了自己的牌子,中学校园里已经有了初一、初二两个年级的学生。几户有眼光、有胆量的村民盖起房子,开起风味餐馆、小吃店,一个在县城学艺归来的女孩搭了个简易房,在门上用红漆刷了理发馆三个字。

农历三、六、九几个日子,是乡上规定的集市日。每逢这些日子,小山洼里便人满为患,鸡鸣狗叫,人声鼎沸。李彦不喜欢到集市上走动,但他喜欢听集市上的声音。这不仅是一个买卖场所,更是一个汇聚人气和精神气的地方。人们在这里完成的不只是交易行为,更多的是情感、知识和思想方面的交流。人的思想观念的转变其实更多是在交流中不知不觉地完成的。

集市自然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有为买卖争执、争吵乃至拳脚相向的;有喝上二两烧酒,头脑发热,寻衅滋事的;有没钱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而鬼使神差地将手伸向别人衣兜的;有没条件满足自己旺盛的精神需求而利用拥挤之机将手伸向女人的胸部和臀部的。

这便让新任武装干事张铁民英雄有了用武之际,每逢集市,他便会像警犬一样穿行于各个角落。他身形似猿,腿长臂长,在部队上干的是侦察兵,据说单手能劈开五块砖头。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很特别,手里什么东西都不带,如果是双方闹事,他便将手搭在两个人肩膀上,用手轻轻一捏,或者更简单一些,就那么按一下,便会将双方的火气压下去。如果是单方面滋事,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抓住手用力一握,对方便会龇牙咧嘴地蹲在地上。一人目睹,口口相传,张铁民不久便名声大振,成了镇集之神,集市上的秩序也迅速好转。偶有心怀不轨者,看见张铁民的影子,立刻会抱头鼠窜。

供销社的经营范围不断扩大,收入持续增长,金月桂一个人忙不过来,李彦征得其他几个人同意后,又将常富媳妇招来作了临时工。为了保证在有集市的日子能喊出声,没有集市的日子,两个人便抱着缸子拼命喝水。

信贷业务成倍增长,贷款性质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再是绝望中的救命稻草,而是攀登致富之路的绳索。搞家庭养殖的,办小型石料石材厂的,买车跑运输的,盖房子开饭馆的,形式越来越多,贷款额也越来越大。李彦曾对此明确指示,只要用途明确,条件具备,都应给予全力支持。已经转为正式工的老葛积极性空前高涨,留了新招的业务员看家,自己跑个不停,到县上要指标,到现场实际考察,忙得不亦乐乎。

医务所分来一个专科毕业的喜欢把听诊器挂在白大褂外面的男医生,又分来一个护校毕业的走路轻盈得像蜜蜂一样的女护士,看起来和医疗场所更相似了一些。按说担任临时所长的石大夫应该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才对,可是开业时间不长,他便找到李彦,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段很有趣的对话。

石大夫:有很多问题都想请教李书记,可是看到你很忙,一直没敢打扰。

李彦:老先生有什么话尽管说。

石大夫:有些话当时不问就憋回去了,憋回去就想不起来了。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文化人,见到你以后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

李彦:老先生不必过谦,文化有多种、多层次的含义,严格来讲,我也算不上什么文化人。

石大夫:李书记这才叫谦虚,在我眼里,李书记就是卧龙重生,凤雏再世。不对,凤雏应该没有李书记这样的相貌和风度。

李彦:老先生找我应该有什么事吧?

石大夫:我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思之很久,觉得不应做一个挡车的螳螂,这个代所长不当也罢,我的医术怎么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治个头疼脑热的还可以,其他的病全靠糊弄,不求治好,唯盼不出问题。这是在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胆战心惊地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早一天离开为好。可是我不想回家里去,我和我那个老婆子合不来,在外面我的话比别人多,在家里她的话比我还多,而且全是废话。我在郭书记身上受到启发,给自己找了一个去处,说的不对请李书记海涵,如果还有点道理请李书记玉成。我想到中学去看大门,当不了文化人,离文化近一点也行。

石大夫的话让李彦感动,石大夫对文化的理解和夸大有可笑的地方,但对文化的向往和追求却值得肯定。斡旋之后,他遂了老先生的心意,石大夫摇身一变,成了学校的看门人。以后和校长聊起此事,校长感慨不已。石大夫负责任的程度超乎想象,有时会站在教室的窗户外面,脸上是痴迷的幸福和幸福的痴迷。

在乡上这个最基层的单位,李彦用自己的生命做着最具体、最深刻的体验。这种体验既新鲜又苦涩,既神圣又卑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这一天天的磨砺中逐渐变得坚韧。他已经担负了自己所向往的一种使命,至于这种使命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还是共产党员这个身份所赋予的必然,他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但他已经有了太多的感念:能有施展抱负、造福于人类的一隅天地多么可喜,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心血在结出果实、梦想一天天变为现实多么可贺!还有更重要的,是对自己生命的发现和对他人生命的发现。他看得很清楚,自己只是这艘小船上的一个舵手,充其量是一个稍微有点眼光的舵手,这艘船能不能走,能走多远,更依赖于、取决于几个水手。

对手下这几个人他还是比较满意的。他们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但都有坦诚和足够的热情。尤其是彩凤,常让他暗自庆幸,感叹不已。当了妇联主任的彩凤,释放出的能量让人吃惊。也不知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先去造访了乡上生孩子最多的几户人家,将他们的生活经历和生存状况编成了说唱段子,在各大队选了几个喜欢唱歌唱戏的女孩,走村串户进行表演,靠着她天生的亲和力、几个女孩优美的嗓音和唱功,居然深受欢迎,收效奇佳。然后又将果树嫁接、修剪、施肥、打药方面的技术培训与推广方面的工作全部揽了过去,嘴不知疲倦,腿不知疲倦,人不知疲倦。李彦甚至有点大惑不解:一个人身上究竟能蕴含多大能量?

到乡上时间不长,她就和田敏敏亲如姐妹,两个人的关系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戏剧性的变化。身为副乡长的田敏敏,遇有什么想不透或者处理起来比较棘手的问题,请教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下属——妇联主任彩凤。彩凤也不避嫌,不顾忌,问什么就答什么,显得又亲切又自然。

田敏敏,也是一个让人尊敬和感动的女人,乍看有点凶狠,实则非常温柔善良。她的心底实得像山上的石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杂念。只要是交代清楚了的事情,便会一头扑上去完成,像一头套在小车上的母牛,不走到终点绝不会停下来。

不知是性格使然,还是当侦察兵养成的习惯,铁民不苟言笑,冷漠,几近于冷酷。但这个人最让李彦放心,交办的事情执行得铿锵有力,就像铁锤砸在烧红的物件上,立刻能看到效果,这让李彦怀疑他爷爷是不是干过铁匠。在处理问题的尺度上又把握得非常准确,让李彦怀疑他父亲是不是干过木匠。

几个人中,只有过去的牟干事、现在的牟副书记让李彦捉摸不透。这个接触时间最长的人,感觉上反而最不透明。工作上似乎很配合,也很卖力,但李彦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是在那飘忽不定的眼神里,还是在那亲近得让人生疑的笑容里,李彦总感到有什么东西让他不踏实,不舒服。

一些可喜的变化在悄然发生。到乡上、县上闹事的人明显在减少;人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可是生孩子的欲望却淡了许多,计划生育方面的工作压力骤然减轻;人们求富致富的心理障碍已经消除,眼睛里有了对未来的美丽憧憬;人们对知识的追求也在苏醒,一些人家已将辍学的孩子送回了学校。这些都是李彦希望看到的,但只有这些还远远不够。站在高高低低的山顶,李彦经常让思绪飘得很远。两年,最多两年,把贫穷乡的帽子摘下来,不再领取救济。这相当于给一个吃惯了奶的孩子断奶,肯定会有人不适应,困难和阻力都不会少,但必须这么做。一个断不了奶的孩子能有什么出息?一个奶嘴上吊着无数个嗷嗷待哺的半大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能好得了吗?要将这里建成花果山,恢复原有的生态环境,让鸟再叫起来,让泉水再流出来。苹果产量不是一个小数字,要最大限度地保护果农利益,除组织人到省上推销外,最好能建一个苹果饮料厂。适当时候,在最高的山顶修建一个电视接收塔,让村民尽快地融入现代文明,感受和享受现代文明。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才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大通的电话是在一个下午打来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大通的声音。“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友良不大好,他想见你一面。”

李彦如遭电击一般,身上麻嗖嗖的。他深知不大好的含义,大通的语气又在证实和加重着不祥。班车已经过点,不过点也不行,太慢。李彦没有犹豫,给思安简单交代了一下工作,喊了铁民,吉普车便在常富路上飞奔起来。

铁民无语,李彦也无语。车开到最高速,路两旁的所有东西都在刷刷刷地后退,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李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悲伤逐渐占了主导地位。多么好的同事!多么好的兄长!笑容永远是那么恬淡而又温暖,声音永远是那么缓慢而低沉,有时会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听起来却总是那么亲切。这么好的一个人,上帝为什么要早早将他召唤去?可见并没有什么天理。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与他当那个副科长有没有关系?这么看来他坚持不当官的做法是对的。那么他的宽容与随和、与世无争的品质是与生俱来的还是病所使然?忽然又觉得思考这个问题是对这位值得尊敬的兄长的一种亵渎,便让自己的思绪刹住了车,让深远厚重的悲悯将自己笼住。

车开到市医院门口,天已经全黑下来。李彦知道自己当晚不可能再回去,给铁民叮嘱了几句,看着吉普车调转头,消失在夜色中。

推开住院部即开即关的大门,一种很不舒服的味道便扑面而来。这味道不知是来自于药物,还是来自于病体,还是医院独有的一种死亡气息。王凯和菲菲、严娅妮、齐玉萍几个人或蹲或站在病房外面,看见李彦,蹲着的人都站了起来,但没有人说话,相互用眼神打了招呼。

走进病房,李彦立刻掉入悲痛的漩涡。友良媳妇和三个孩子靠墙站成一排,用无声的泪水宣泄着她们的伤痛;大通、马奋和陈尘守在床前床后,友良仰面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嘴上罩着呼吸机,这使他的面孔看上去不是很完整。他的脸浮肿得很厉害,上面有血丝浮动,汇聚到颧骨和耳朵上,呈现出很少见的酡红。大通附耳低语:“李彦回来看你了。”

李彦确信自己看见了最为真切的生命挣扎过程。友良的上下眼皮像苏醒的虫子一样艰难地蠕动,终于睁开一道小缝,李彦在那道小缝里看到了亮光。在表情的配合下,李彦读懂了亮光的含义,那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又敦厚又温暖的欣喜。友良的手也在挣扎着往上抬,李彦急忙将那只手抓在自己手里。那手指浮肿、冰凉,传递着一种令人不安甚至恐怖的信息。友良的手指像脉跳一样动了动,试图将李彦的手握住,但没有成功。他放弃了努力,脸上漫过失望,眼睛慢慢合上,代替亮光的,是两粒晶亮的泪珠。李彦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眼泪扑簌簌坠落。

他的眼睛还能再睁开吗?他不能再坐起来和自己亲切地交谈了吗?天地茫茫,留给心的空间却很有限。你若死去,此后的惶惑与苦闷向谁去诉说?李彦思绪纷乱,心如刀绞,悲从中来,哽咽出了声。大通将手搭在李彦肩膀上,头向一旁摆了摆。李彦明白,这是不想让自己点燃家人的悲痛,便顺从地跟着大通走了出来。

李彦曾目睹过常富的死,只是那生死的转变过程太过突然,生死好像就在一念之间。而现在他所看到的,是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一个人的缓慢的死亡过程。终点在什么时候,没有人能够知道,也许在几分钟、几个小时之后,也许还能拖上一两天。可是那有什么用?只是在延长痛苦而已。结局不可逆转、不可改变,自然是无情和残忍的,不会因他的年轻和善良而施以怜悯,收回夺命的魔爪。他感到脑子里懵懵懂懂的,除了哀伤,还有其他一些颓丧、绝望之类的情绪。人既然都逃不过死,生的意义何在?这个命题,在哲学书和小说中已触及过好多次,在今天才获得深刻的震撼和感悟。在横亘着的、不可逾越的死的面前,生命的积极者和消极者都给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那么问题又来了,什么样的行为才算积极?什么样的行为算作消极。他心乱如麻,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想,王萍俯上身的时候他还在这样想。

友良当天晚上就死了,也许就死在王萍俯上身体的那一刻。死亡时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问题是那双闪动着真诚和关爱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那敦厚而又坦荡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

在友良的追悼会上,李彦看到了赵俊才。看上去清瘦了许多,眼睛显得更大。彼此都被沉沉的哀痛压着,无心做太多的交流,低声交谈几句便再次散开。

友良的尸身被拖进火化炉,妻儿的哭声撕心裂肺地响起。李彦感到自己的承受已经到了极限,他走出来,呆呆地望着天空。六月的天空一般都很晴朗,又是早上九点多钟,未免晴朗得更加明媚一些。只有几片轻云,卷卷舒舒地游来荡去,完全是不知人间疾苦,没心没肺的样子。一股黑烟从高大的烟筒里吐出来,然后就变薄了一些,变淡了一些,轻盈地、袅袅地盘旋而上,似乎要去追逐轻薄的云彩。李彦忽然觉得那应该不是友良的灵魂,因为他走路的样子总是像说话一样,缓慢而滞重。

看似无情的人一旦动了感情,便比平常人更狂热,更不可理喻,更无法救药。

彩凤也回忆不起来,铁民对自己的感情在什么时候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不善表达,而且一直没有表达,他只是用越来越周到、越来越细致的关怀代替着心灵的倾诉。不掩藏,也无法掩藏的是他的眼睛,彩凤从那里面看到了、也感受到了日益增加的光亮和热量。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彩凤坐在李彦办公室,很为难的样子。

“这是好事呀,你应该高兴才对,难道你想一个人过一辈子。”

“我比他大好几岁。”

“真不知道你这个妇联主任是怎么当的,哪一条法律条文规定女的不能比男的大?我看铁民对你的感情是真诚的,这个人也很靠得住。”

“再说我们两个人都在乡上,让别人看着也不好。”彩凤又提出另外的问题。

这倒是一个现实问题,不过和婚姻大事相比,这应该是容易解决的小事。李彦自信满满地看着彩凤。“这个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

问题已经解决,彩凤却坐着没动,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欲言又止。

平日里心直口快,今天这是怎么了?李彦忍不住问了一句:“还有什么事。”

“这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说,敏敏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思安和敏敏两个人的关系不正常。”

李彦心里一惊,以前看两个人似乎亲近一些,却没有往这一方面去想。他想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又问了一句:“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在你来之前。我是为敏敏着急,这事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嫁人。”

李彦想的是另外的问题,一个乡的副书记和副乡长有私情,这事要是传开来,领导班子的形象必然会严重受损,号召力和执行力也必然大打折扣,会严重影响以后的工作。他的脸沉了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彩凤又开始为李彦担忧。

“我必须和他谈一谈。”

“你还是慎重一些,这个人你最好不要得罪。”

李彦觉得有一股气在往上顶。“该得罪就要得罪。得罪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决定要谈,但怎么去谈,李彦还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谈过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心里也不是很有底,他决定先和郭书记交换一下意见。

传达室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兜桌,一把木椅,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郭书记用油烟给墙壁染了一层黑,李彦几次提出找人刷一刷,都被郭书记拦住。“刷它干什么?刷过了还得黑。墙黑人也黑,谁也不嫌弃谁,只要心不黑就行。”

听明白李彦的来意,老书记满脸的自责。“他们两个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怎么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这事怨我,应该处理在给你交班之前,要是早知道这件事,他们两个能不能提拔我还得考虑考虑。这是道德品质方面的问题,必须谈。你要是不好开口,我去找他们谈。”

李彦摇摇头。在现代官场,威望和权力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老书记的谈话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反而会引发出一些不必要的猜忌和疑虑,更不利于问题的解决。他拿定了主意,既然不可避免,那就开门见山,短兵相接,谈他个光明磊落,谈他个黑白分明。

思安的态度完全出乎李彦预料。他想对方也许会矢口否认,这比较符合对方的性格特征,那样的话李彦也会得过且过,本来也没想治他的罪,敲一下警钟,只要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就行了。也许会从对方脸上看到惊悸,这是劣迹败露的自然反应,惊悸之后会是羞愧,至少也会有点难为情,然后会是悔悟和信誓旦旦的保证。

可是没有,这些都没有看到。过去的牟干事,现在的牟副书记很坦然,好像谈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这有什么?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思安的态度让李彦很反感,甚至有些厌恶。他觉得那张已经十分熟悉的脸又开始变得陌生。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冷硬。“你认为这是一件小事?”

思安竟然还能笑出来。“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知道我们是怎么好起来的吗?以前晚上开会多,每次开完会郭书记都让我去送,她就在车后面抱着我,抱着抱着就抱出感情来了。能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坚持下来就不错了,为什么还要限制自己、虐待自己?”思安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彦。“你到这里也有几年了,难道就没有这一方面的生理需求,难道就没动过这一方面的心思?”

李彦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你不要把别人想象得和你一样龌龊,这件事没有任何商量和调和的余地。我提两个建议供你参考。其一,如果你认为你们的感情是真挚的、坚不可摧的,那就离婚再娶,然后这里留一个,走一个;其二,从此一刀两断,权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咱们还是过去的三驾马车。”

思安吃惊地看了李彦一眼,头上渗出了汗珠。“我听李书记的,李书记让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两老一少,两高一低,行走在通往陈家砭的山道上。

正是苹果成熟季节,秋高气爽,艳阳高照,映出一片片红彤彤的颜色。累累果实让年轻的小树不堪重负,有的枝条用插在地上的木棍支着,有的枝条让绑在主干上的绳子拽着,很像挺着大肚子的漂亮的少妇,看起来又舒心又让人担心。

李彦没想到贺局长会来。当贺局长带着既俏皮又得意的神情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李彦一时不敢相信。贺局长没有带人,也没有带任何东西,看着发愣的李彦,反客为主。“知道你们这里通了车,想赶在这个季节过来看看。怎么,不欢迎啊?”

贺局长一来,郭书记便兴奋得坐不住,非要跟着一块上山。白天看大门的角色纯粹是个摆设,看着两个人的亲热样子,李彦没有理由不答应。

贺局长的精神和身体状况都很不错,一个人走在前面,步履矫健有力。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旅游者,不停地左顾右盼,把一种满足和满足的喜悦很分明地写在脸上。

李彦和郭书记紧随其后,拉开有一两步的距离,边走边汇报。“全乡的果树栽种面积有八万六千多亩,今年是第一年挂果,产量低一些,但如果能顺利出售,基本上能够解决村民的生活问题。”

“好,好。”

“后年就到了盛果期,按现在的价格计算,每户至少能有两万元的收入,完全可以摘掉贫困乡的帽子。”

“好,好。”

“我打算在今后一两年建一座冷库和一个果汁厂,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农民利益。”

“好,好。”

“我有一个野心,想把这里建成北方的花果山,旅游观光胜地。如果能在合适的地方修建几座小型水库,这里的生态环境将彻底改观,村民的生活条件也将发生质的飞跃。现在电已经全部通上,电视转播塔已在安装,如果再能让村民喝上自来水,生存环境也许比城里人更好。”

贺局长没有再说好,抬起头,眯缝着眼睛,望着正午的太阳,像是在窥探那并不遥远的未来。

陈家砭在瞳孔里一点点放大,直到可以窥见全貌。郭书记想让贺局长到村子里喝点水,休息一会。“你应该和乡亲们见个面,他们都知道有个老领导在一直关心着他们。”

“是我让他们失去了亲人,有什么脸面见到他们?”贺局长深情地望了村子一眼,脚步却很坚决地迈向墓地方向。

墓地在远处已经看不见,它被一片果树围裹了起来。承包者很懂得利用,果树离墓冢很近,有的枝条已经伸展到墓冢上。更为离奇的是,在几个墓冢之间,也栽着一棵果树,不知是营养丰富,还是位置独特,长得比周围的树都要高大,果实也红得更加炫目。与蓬勃得有点傲慢的果树相比,坟冢愈见其小,却多出几分落寞。

“这些人不应该被忘记啊!”贺局长似在喃喃自语,他蹲在墓碑前,抠着沾在墓碑上的泥土,又让手指在一个个名字上面滑动,像是抚摸着一个个活的人体。他终于缓慢地站起来,掬起一捧捧土,撒在一座座坟头。又从中间那棵树上摘了五个最大最红的苹果,恭恭敬敬地放在坟冢顶端。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两元面值的纸币,用一根细绳绑在枝条上。这些看来都是事前准备好的,李彦没有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他也没有阻止,他想应该让老局长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完成他的悼念。

做完这些,贺局长又回到墓碑前,单膝跪地。郭书记效仿贺局长的姿势,跪在一边。李彦犹豫了一下,跪在了两个人后面。

“老哥、老弟、小侄子,我又来看你们了。是我不好,让你们少活了这么多年。有人说活着活受罪,生不如死,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不知道哪种说法对,但我知道,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表达自己的看法。小侄子,你最可怜,连一天学都没上过,你当时跑的时候为什么不知道拐个弯呢?

“折腾了几十年,你们想要看到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我把这几个苹果放在你们坟上,你们能吃就咬上一口,不能吃就摸一下,这是咱们家乡的水土哺育出来的果实,也是咱们家乡未来的希望。”

一股小风突兀而来,在身边旋起旋落。这种风在山上经常可以遇到,此刻却让李彦惊悚不已。

贺局长提出再到战斗过的地方去看一看,被郭书记拦住。“不行不行,到那里还有七八里山路,你这身体哪能吃得消?”同时求助似的看着李彦。

李彦走过那一段路,也很担心老局长的身体。“那条路很不好走,下一次再说吧。”

贺局长果断地挥了挥手。“走吧,出来一趟不容易。原来事多脱不开身,现在家里人又挡着不让,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在断藤下,在峭壁的阴影里,老局长面崖而立,停留了很长时间。他是在回忆当时的战斗情景,寻觅和倾听那激烈的枪声?还是在缅怀曾经的辉煌岁月,追忆那一个个熟悉的面孔?

离开时,贺局长忽然吼叫了一声。这吼叫声与他的身份很不协调,听起来像龙吟、像虎啸、像狼嚎,像猿啼。吼叫声像迅捷的豹子一样在峡谷间奔突,并引发出颤颤悠悠的回音。李彦无法理解这一声吼叫的含义,是在抒发一生的豪迈?还是在释放半世的疑虑和积郁?但这吼声让他震撼,震撼之后心胸有了一种豁然。

继续阅读: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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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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