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仵新社2025-11-27 09:2014,305

有关陈家砭乡和煤矿方面的报道日渐增多,并且经常占据了省报的头版、市报的头条位置。

由于煤矿资源的发现,陈家砭乡的重要性凸现,乡改设为镇,原乡书记牟思安担任第一任镇长。

县委书记黄啸文亲率八大员驻扎开采第一线,现场办公,解决土地征购、村民搬迁、安置等棘手问题。

最终确定的十几家开采企业陆续进场,开采前的准备工作正在紧张而又缜密地进行。

第一铲煤终见天日,经检验,煤质为国内最优级。

各矿企的生产量相继达到设计标准,日进百万金。

……

滚滚财源不仅让靖康县的官员们神气起来,也让安塞市的官员们扬眉吐气了一回。这一点王凯的感受最为真切。以前到省厅开会,接触到的目光大多是轻蔑和怜悯,这一次到省厅开会,那些眼睛里却有了明显的亮度和热度。关系好的过来拍拍王凯发福的肚子。“现在知道财大气粗是什么感觉了吧,要是多得实在花不完,别忘了这些难兄难弟。”王凯把得意掩在恬淡的笑容里。“哪里哪里,撞个大运,发点小财而已。”厅领导的态度和语气也大有变化,大会上也拿王凯开涮。“从倒数第二到货真价实的第二,你们这一步迈得够大的。以后不会再哭穷了吧?这么多年真让你哭怕了。回去好好劝劝你们市领导,做人要有点良心,现在是不是该为省上多做点贡献?”

王凯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王凯心里并不是很高兴。他清醒地认识到,市财政收入的快速增长对于自己未必是一件好事,反而会降低自己在市领导心目中的位置,削弱自己在市上的影响力。以前从省上要钱,显示的是自己的能力,对市领导而言也具有一定的依赖性。现在有了用之不竭的财源,这种依赖性将不复存在。这等于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筹码,竞选副市长的难度将会大为增加。还有,在财政收入分成比例问题上,省厅和市政府的意见估计很难统一,自己将会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处理不好,会让两头不满意,而让两头都不满意绝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逃避离任审计的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为自己撑起一把伞,当上副市长,最好能分管经济方面的工作,这是王凯反复思考后得出的结论。当然,他为崔万山助选过一次,对里面的奥秘和难度都有所了解。年龄是自己最大的优势,可这种优势只在考察过程存在,到竞选时就会变为劣势。论资排辈的心理定式穿越千年,到今天依然很旺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是直接否定;年轻,以后还有机会,这是开脱和安慰。他知道自己的资历和威望还不能和崔万山相比,现在又要失去一个重要筹码,这让他心生慌乱,甚至有一种不祥之感。

不管怎么样,先把眼前这一道关口过去再说。他探过预算处长的口风,省厅的意见是上缴比例原则上不能低于70%。回到市里后,他让司机将车直接开到政府大院里,思考了一下,先走进市长办公室。

市长知道这次会议的内容,见王凯进来,便迫不及待地在他脸上寻找结果。王凯像遭受了严重打击似的,神情凝重,说话也有气无力。“还没有最后定,我从侧面打听了一下,最多只能给咱们留20%”

市长果然大怒,将火气运至手心,很重地发泄在桌面上。“简直就是强盗!干脆让他们全部拿走算了。我告诉你,你现在把手头的其他事全放下,就去跑这一件事。花多花少无所谓,我给你兜着。但有一样,如果最后留给咱们的低于30%,你就不要再回来见我。”

在市委书记办公室,上演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幕。王凯心里基本有了底,回到办公室,穷尽所有才华,以市政府的名义写了一份情况反映,从经济基础情况、市政建设需要、改变革命老区环境和改善革命老区人民群众生活等多个方面力陈提高地方分成比例的必要性。写完后感到很满意,但还不是很放心,很虚心很诚恳地拿去让李彦看,在李彦那里得到充分肯定后,并不满足,情真意切地请求李彦进行修改和润色。之后又亲自誊写了一遍,让打字员立刻打印出来。市委书记和市长看过后均大加赞赏,似乎已从几张纸上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王凯这才带了几个人和很充分的活动经费,浩浩荡荡杀奔省城而去。

十几天后,王凯载誉归来,留成比例最终确定为35%。市委市政府很难得地携手在一起,大摆庆功宴。宴席上市委书记和市长相继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演讲,其中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王凯,并且丝毫不吝溢美之词。王凯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众多热捧和企慕的同时,大脑里却萌生着隐隐的不安。这是不是自己最后的辉煌?“小王啊,辛苦一下,再去跑一趟吧,总得帮我把这道坎迈过去。”这些近似恳求的亲切的声音也许再也听不见了!能为市领导排忧解难,这曾是自己很重要的心理依托,这个法宝如果丢掉了,自己还能依靠什么?抓住什么?

隔些日子,彩凤就会打电话给李彦通报一下那边的情况。

山上和山腰的村民都搬到了山下,安置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由于原来承诺的条件没有兑现,村民们的不满情绪在增加。

姓牟的现在神气得忘了祖宗,买了一辆新车,配了一名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司机。

敏敏已经调到了县妇联,给张副县长生了一个儿子。张副县长却不领情,听说和一个宾馆服务员关系暧昧。

首批安置费发了下来,村民们无所事事,打麻将赌博的人多了起来。

彩凤在电话里也经常会抱怨几句。饮料厂的前景很不乐观。陈家砭山上的果树肯定是保不住了,其他乡的村民也都想跟着煤发大财,年轻人一窝蜂地报名当工人,有的人借钱贷款买车跑运输,有的人在公路两侧盖房子开饭馆,很少有人再将心思用在果树上。由于管理跟不上,今年的苹果减产已成定局,品质也比往年要差出许多。这样的话,果源将会不足,饮料质量也无法保证。如果到外县去收,原料成本又将会增加许多。还有更烦人的事情,听说矿上的工资高,厂里的年轻人也人心浮动,已经走了好几个。县领导的目光现在全盯在煤矿上,对厂子里的情况几乎不闻不问,这样下去,两个厂子迟早都要关门。

李彦对那些逸闻趣事没有兴趣,但对两个饮料厂的前途命运很关心,那不仅仅是自己残留的心血,更关乎广大村民以后的命运。电话里他只能好言相劝,让彩凤一定要坚持下来。目前的情况绝不会持续太久,当人们明确地意识到发财机会并不属于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中去。关掉一个厂子很容易,再要开起来就会很难。两个厂子的重要意义不在于它能挣多少钱,而在于它能为广大果农解除销售的后顾之忧,它实际上就是两颗定心丸。所以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放下话筒,李彦照例会很烦乱,照例会仰靠在椅子上,眼神茫然地穿越时空,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察看那里的一山一石,抚摸那里的一草一木,还有那么多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发展是不是必须打破原有的平衡?改革是不是必然要离经叛道地改变,用利益和虚幻的前景来诱惑农民,让他们离开土地,离开他们的立身之本,离开他们熟悉的生存生活方式,这对于他们,是幸还是不幸?对于国家,是幸还是不幸?

经济快速发展、财政收入迅猛增长引发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市领导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事故和纠纷弄得焦头烂额。

环保部门兑现了当初的承诺,将金属硅的厂址定在离市区较远的一个山谷里。厂子的搬迁、建设速度极快,比原定计划提前一个月投产,并且不负厚望,产值和利润都给市上的统计报表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金属硅厂所在的山谷外面,有一个三十多户人的小村庄。厂子开业不到半年时间,村子就发生了几件从来没有过的怪事,先是有几个人腹脘胀痛,不思饮食,到医院却查不出毛病。接着又有猪、羊、牛离奇死亡,在村子里引起恐慌。几个见多识广的老人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应该是水的原因,就让人取了水去化验,很快就查出了真凶:小溪里的金属严重超标。

建厂之前,小溪里的水清澈见底,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随意翻开一块石头,就能看见惊慌逃窜的小蟹,小孩们有的抓了回去玩,有的抓回去用油炸了吃。建厂以后,水的颜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听孩子们说找不到蟹,也没有太在意,那毕竟和生活没有太大关系。可是现在他们就不能再沉默,这条溪水人畜共用,是他们的生命之源、立身之本,污染水,就等于在投毒,在谋杀。盛怒之下的村民们抬着死猪死羊堵在了工厂门口,无猪羊可抬的村民们手里都拿了铁锨等家具,摆出准备拼命的架势。

厂老板闻讯后慌了神,知道自己理亏,打算拿出一部分钱息事宁人,并提出几条处理意见:患者的医疗住院费全部由厂方承担;死猪死羊户给予相应赔偿;死猪死羊户和没死猪死羊户统统给予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助;由厂方出资,打一口深井,解决村民的吃水问题。

这件事情本来可以到此告一段落,对于村民来说,既能活下去,又能额外得到一笔钱,没有理由不答应。可是这个方案遭到法律顾问的反对。法律顾问拿出厂子与市里签订的投资协议,里面有一条写道:“市政府为企业提供优良的投资环境和安全保障,保证企业的经营不受外部非正常因素的干扰。”所以认为这件事企业完全可以不出面,而应该交由市政府去处理。

厂老板拍一下脑门,恍然大悟。既能省心,又能省钱,何乐而不为?于是立刻给市政府办公室打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以后,两辆警车呼啸而至,将村民强行驱散。厂老板被法律顾问的敬业精神所打动,将一个不薄的红包悄悄塞到了法律顾问手里。

不留活路,又没有给说法,等在村子里的几个老人哪能咽下这口气?他们都是为革命事业、为新中国的成立做出过贡献的人,没拿过枪,也抬过担架,赶过毛驴,推过粮车,在自己打下的江山里出现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市政府不是要插手、要管吗?好,那我们就去找市政府。他们重唤回当年的英雄豪气,让人将死猪死羊抬到了各种交通工具上,然后人畜一起,轰轰烈烈地开到市政府门前。这一次几个老人没有等在家里,而是坐在了最前面一辆三轮车上。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故伎重演,又打电话给公安局,几分钟后,四辆警车又如奔丧般赶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公安战士如临大敌一般,将村民们围了起来。一个老人迎着一个当官模样的走过去,冷不丁给了对方一巴掌,然后指着自己的心窝。“你看是用子弹还是用刺刀?老子当年没有被反动派打死,多活了几十年,今天就成全你,给你个立功机会。”

一个进逼,一个后退,对方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全然没有了主意。其他村民胆气陡增,纷纷仿效,没拿枪的人斗志昂扬,拿着枪的人反倒畏葸慌乱。

躲在角落里观察事件进展情况的办公室主任一看大事不好,深怕事态扩大,丢了自己的乌纱帽,这才急急地去向市长作了汇报。市长处理过下岗工人静坐等多起事件,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并不体谅主任维稳救主的苦衷,将其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急急地出来,喝退刑警,让工作人员将几位老人搀扶到办公楼里面,奉上烟茶之后,又是真诚地道歉,又是信誓旦旦地保证,才将几个老人的火气压了下来。一个老人眼里泛着泪花。“没想到我们当年拼着命建立起新政权,现在却成为被镇压的对象,竟然有人敢拿枪指着我们!我们不是刁民,只是想要一条活路。当年是因为活不下去才造反闹革命,我想你们这些当官的总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情况再发生。”

劝退村民以后,市政府知会市委,连夜召开扩大会议,研究对策及善后事宜。在会上市长对办公室主任简单粗暴的处理办法又一次不留情面地进行了批评,同时提出严厉警告:如果再发生类似问题,立刻卷铺盖走人!市领导的严肃神情让与会者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经认真讨论之后,达成几点共识:一、污染问题不是一件小事,它已经对革命老区人民群众的生活和身体健康构成实质性的影响,要给予高度重视和认识,并及时、果断、妥善地予以解决。二、环保和质量检测部门立刻深入厂区,检查溪水污染原因和环保措施的落实情况。当然,态度上要适当注意,人家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能说翻脸就翻脸,传出去会让其他投资者寒心。三、轻工局要配合民政部门做好村民的赔付和安抚工作,绝不能让事态再扩大化。四、为了避免再次出现此类争端,最好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将那个小村庄整体搬迁到其他地方。修建三峡可以移民,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在村子不大,花钱也不会多。搬迁费理应由厂子出,如果厂子全部负担确实有困难,也可以由企业出一半,财政出一半。

市委书记一直绷着脸没有说话,到最后才补充了几句。“通过这件事我想提醒我们的同志,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冷静、清醒的头脑。叫公安来干什么?恐吓吗?镇压吗?我们的武力工具是用来保护人民的,怎么能将枪口对着人民?现在是什么社会、什么年代,难道还要搞旧社会那一套?这件事性质严重,影响恶劣,一定要就地消化,严禁扩散,个人传播出去追究个人,部门出了问题追究部门。”

“现在看到结果了吧,你还逼着我去道歉,想起来真是笑话。当时要是能听进我说的话,怎么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菲菲情绪激动,在王凯办公室走来走去。

“你坐下说好不好?晃得我头晕。”事实已经摆在面前,王凯知道自己占不了上风,只能暂时委屈自己,做一个灭火队员。

“我心里憋得慌,坐不住。这哪里是在发展经济,简直是在拿人民群众的生命当儿戏!真像人们说的那样,要数字要政绩就是不要脸。”菲菲不管不顾,一吐为快。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别忘了你也是一名政府官员。”王凯想起市委书记最后讲的那一段话,有点紧张。

“做都做了,还怕人说?我最恨的是那个法律顾问,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为了钱却可以连祖宗都不要,昧着良心帮对方说话,我真想找个人把他杀了!”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叫职业道德,拿人家钱财,就应该帮人家消灾。”王凯稍微松了口气。

“什么职业道德?按你这么说,当年那些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也叫职业道德?”

“那不一样。”王凯想辩解,却找不到辩解的理由。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黑心黑肺、狼心狗肺!不讲原则,没有气节,没有正义感,为了个人利益什么都可以不要。还有那个金属硅厂的老板,一看就是个大奸商。当初答应的国际最先进的净化设备在什么地方?听说只挖了一个大坑,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就不明白我们那些监督人员是干什么吃的?是真的瞎了眼看不见还是得了人家什么好处?”

王凯急于结束这次谈话。“看来是洪洞县里无好人,都让你骂遍了,干脆也连我拉进去一起骂。”

“你以为我不敢?不敢坚持真理,助纣为虐,和帮凶有什么区别?”

王凯沉下脸。“你还真什么话都敢说。我真不明白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这件事和你究竟有多大关系?中国这么大,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污染一处两处算得了什么?有得就必然有失,要想发展就必须付出点代价。再说对那些村民不是已经有一个妥善安置方案了吗?你还那么较真干什么?我给你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什么事都要看开一些,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菲菲也冷了脸,激愤不已。“我真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像这样的污染企业全国现在有多少,中国的土地还够它们污染多少年?你是可以不在乎,想走的时候一走了之,我们这些走不了的人怎么办?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生存下去,怎么可能对它不关心?”

王凯一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骗得了别人,还能骗得了我?你家任蕾在那边可能早就等急了。”

“你不能乱说话。要不要我拿离婚证书给你看看?”

“离婚证能说明什么?破镜都可以重圆,何况是用纸糊上的镜子。你要是真离,那好,你不是说你一直喜欢我,而且最喜欢我吗?那咱们现在结婚怎么样?”

王凯没想到菲菲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他在菲菲脸上分辨不出真假,有点慌乱,期期艾艾的。“我做梦都在想,可是现在不大合适吧。”

菲菲的神情更见认真。“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不是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现在咱们都是离异之人,重新组合到一起,有什么不合适的?”

“一个局长,一个副局长,突然成了一家人,会让别人怎么想?”王凯很为难的样子。

“这有什么?结婚以后,你当你的局长,我调出去就是了。”菲菲倒像是深思熟虑过的。

“可是,咱们还要考虑自己的前途。”王凯的为难看起来更像是痛苦。

“不是咱们的前途,是你的前途吧。”菲菲显得很失望、很生气。“你为什么就不替我想想?我这么大年龄了,总得给自己找一个依靠,总这么偷偷摸摸地算怎么回事,万一让人发现,叫我在这个地方怎么待?”

“那个地方绝对安全。五年,你给我五年时间,我保证给你一个合法的妻子身份。”王凯拍着胸脯,一脸真诚。

“五年!还要等那么长时间,到那时我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你还会娶我?”菲菲神色哀哀的,让人不忍卒读。

“你放心吧,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最美丽的。”王凯眼睛望着门口,将手放在菲菲肩膀上。

菲菲忽然大笑不已,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笑够了,才站起来,身子犹在轻微地颤动。“没被我吓着吧?你放一百二十条心,我才不会去和你结什么婚,做你的什么合法妻子。”

王凯脸上有被戏弄的恼羞。“这样有意思吗?”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菲菲敛起笑容。“以后千万不要把我当三岁小孩子一样哄。我问你,你要是真的离了婚,那每月几百元、上千元的国际长途话费是怎么回事?”

王凯的脸完全阴了下来。“你在查我的话费?”

“我没有那个权力,也没有那个闲心,只是出于好奇,偶尔看了一眼而已。”

“我就不能给我儿子打打电话?”王凯的口气软了下来。

“给儿子打的?你儿子应该上中学了吧?我地理学得不好,但还记得咱们这边到了晚上的时候,那边应该是白天,你总不会在儿子上课的时候和儿子通一两个小时电话吧。”菲菲步步紧逼。

“讲这些有意思吗?情断了义不一定要绝,打个电话也不能代表什么。”张伟困兽犹斗。

菲菲又一次大笑。“我也没说能代表什么。本来我也没想说破,是你逼着非让我说不可。我不是一个爱嚼舌根子的人,只希望你以后能开诚布公一些,别和我玩猫腻、斗心眼,真要说演戏的话,你只配当我的学生。算了算了,我心情现在好了许多,不和你聊了。”

看着菲菲的背影,王凯对这个十分迷恋的女人忽然有一种恐惧,同时一个巨大的问号垂悬在脑际:她对自己的事究竟还知道多少?

王凯连续几天都在做一个相同的梦,或者说那不是梦,而是一种感觉,因为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睡着没有。

那情景非常怪异:朦胧、迷离、恍惚之中,一只大手抓住了自己的右腿,使劲往下拽。他记得很清楚,是右腿而不是左腿。那手很有劲,让腿生出一种疼胀感。下面是什么?是深深的潭水,还是幽幽的峡谷,雾蒙蒙的,根本就看不清楚。他惶悚不已,立刻本能地反抗。他双手伸直,力图抓住任何能抓住的东西,背脊用力贴紧床面,以便增加摩擦。与此同时,他的左脚也在拼命蹬开那只手。可是没有用,那只手分明还在,而且握得似乎更紧了一些,但脚却一次次蹬空,身体重心也在不断下移。他惊恐地大叫,直至完全清醒,浑身已是大汗淋漓。

这到底是梦、是一种幻觉、还是一个预兆和心理暗示?他拉亮灯,擦掉头上的汗,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那只手孔武有力,应该是一个屠夫的手。那么他另一只看不见的手里,应该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刀尖对准的应该是自己的心脏位置。可是这怎么可能,难道自己是一头躺在砧板上的待宰的嗷嗷乱叫的猪?这个想法太不雅,也太不吉利。

这只手到底是谁的手?它要把自己拖到什么地方?这个梦为什么会连续出现?它是在吓唬我还是在警告我?

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呢,是不是也在做相同的梦?他们冠冕堂皇的外表下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怯懦的灵魂?他们前呼后拥、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生活背后,是不是也有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

他很想验证自己的疑问,可是找谁去诉说呢?平常身前身后那么多人,那么多热情的、谦恭的、谄媚的、忠心耿耿的面孔,却想不出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原来善良和高尚是可以用来交流的,而龌龊和罪恶却只能属于自己。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怜。我他妈的怎么会可怜呢?他心里很是不服。但他就是感到了可怜,并且知道这可怜来自于孤独和无助。

“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陈毅的一句诗莫名地流了出来。十大元帅中,他最喜欢陈毅,也喜欢陈毅的诗。陈毅的诗浅显直白,通俗易懂,他对这两句印象尤其深刻,经常在廉政会议上作为铿锵有力的警示。可是自己的手怎么就伸出去了呢?是一种固有的贪婪,还是环境和条件使然?当伸手变得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和容易的时候,是不是就会忘记羞耻和恐惧?现在手没被捉,脚却被抓住了,部位虽然不同,但引发的恐惧程度应该是相同的。

到了该考虑自己后路的时候了。天堂和地狱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他对此有了最真切的体会。

广德县财政局杜局长坐在王凯办公室。杜局长比王凯年长两岁,看上去很朴实,脸宽嘴阔,眉浓鼻塌,活脱脱一个山民。他眼皮耷拉的时候多,好像总在想什么心事,只有在偶尔一瞥的光亮里,才能透出他过人的心机。在县级局长中,只有他敢和王凯称兄道弟。虽说关系亲密,他也很注意场合和分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官场中就是这样,年龄是算不得数的,职务低了一级,辈分就低了一等,不承认不行,不服气更不行,否则只能撞南墙、吃大亏。

两个人闲聊了一会,王凯心中烦乱,无意延续,便用了调侃的语气发问。“有什么话就直说,别绕这么多圈子。我就知道,你只要现身,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杜局长宽厚地一笑,抬起头,眼皮刚睡醒似的慢慢分开,让眼珠完全露出来。“我们那份修建庙宇的报告不知道局长大人看了没有?”

王凯恍惚忆起似乎有这么回事,他让艳丽先放一放。这已经成了惯例,除非是市领导直接交办的事情,否则都要搁置一段时间。这是从长期的工作实践中悟出来的道理。你按规定给痛快地办了,别人会认为就应该这么办,不仅不会念你的好,反而会忽视你的地位和存在。压一压,拖一拖,权力和重要性就会显露出来,至于该怎么做,那你们就看着办吧。这种行事风格摆在桌面上也很能说得过去,要花钱的事情,慎重一点有什么不好,我们既然在这里把关,就要把好这个关。杜局长虽是下属,但同为一家人,不好讲官话套话,便用了另一种口气。“看是看过了,不过有不同想法,人家忙着修路盖楼,你们却要建什么庙!再说修建一座破庙,能花那么多钱?”

杜局长一着急,稍微有点口吃。“一、一点不多,不、不只是修庙,还、还有十多里山道。”杜局长在嘴上抹了一把,真就把口吃抹了去。“我们县没有人家靖康县那样的运气,有挖不完的黑金子。我们想把这件事当作一项旅游产业来做,建好后实行收费,将来可以作为县上一项稳定的财政收入。”

“你这是鬼话还是骗鬼的话?就你们那个破山破庙,收费还能有人去?”王凯一脸不屑。

“别看我们那座破庙,香火旺着呐。这几年开放搞活,思想领域限制得不是那么死,又要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去的人更多了。现在不只是我们县,其他县的人节假日也往那里赶。你知道为什么?那座破庙里住着一个真人,在那些善男信女眼里,他就是一尊真神,据说上知千载,下知百年,算命打卦,没有不准的。”

王凯心里一动。“真有那么神奇?”

杜局长捕捉到王凯的神情变化。“这种事情还能有假?骗谁也不能骗到你头上,我头上这顶乌纱一半捏在县领导手里,另一半捏在你手里,弄死我还不像弄死一个臭虫那么容易,手指一用力,嘎嘣一下,小命就没了。要不你就亲自去见识一下,要是不灵我就把那份申请报告拿回去。”

“这不大合适吧,我好歹也是一名党员,无神论者,怎么能相信那一套?”王凯欲纵又收。

“这有什么?现在放开了,讲求信仰多元化,多信一点东西有什么不好。再说你不是去算命,是去考察项目,你知我知,别人能放出什么屁!”杜局长不想放过这难得的机会,显得非常恳切。

王凯笑了。“没看出来,你现在懂得还挺多的。难怪人喊你山狐狸,今天我算是见识到了。”

“那当然,山狐狸也是狐狸,这都是让你们这些当领导的给逼出来的。我现在就是一个化缘的和尚,只是没有剃度而已。”看王凯态度已经明朗,上前拉了一把。“走吧走吧,出去透透气,放松放松,别整天闷在办公室,弄坏了身体,不说是革命事业的损失,起码也是咱们财政系统的一大损失。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你什么时候能当上市长,让我们这些鸡犬、狐狸什么的也能跟到天上去遛遛弯。”

“我还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一个局长都累得要死,还敢想什么市长?你千万不敢乱说,传出去还不要了我的小命。”王凯一边谦虚,一边跟着下来,钻进了杜局长的车里面。

进入广德县境内,山便多了起来。山路一会逶迤而上,一会蜿蜒而下,车一会盘旋于山腰,一会又跃然于山顶,总也到不了头似的。山像一母所生的多胞胎,高矮、大小都差不了多少,也像一个笼屉里蒸出来的馒头,都没有什么特色。山上的植被都不是很茂密,山体赭黄色的原貌疤瘌头一样随处可见。

王凯视觉疲劳,心里有点后悔和不耐烦,就拿杜局长开涮。“这也能叫山?像黄土堆成的疙瘩,说多难看有多难看!”

杜局长并无愧色。“这样子还叫难看?你是没见过以前的样子,光秃秃的,除了土色没有别的颜色。这些年得益于咱们李局长的提倡和推进,才有了些改变。不过咱们这里执行得不是很坚决、很到位,变化没有别的地方大。咱们李局长是选错了地方,当初要是能来我们这里,也许能有英雄用武之地,这里的人民群众也能跟着沾点光。”

王凯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没有接杜局长的话,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走,像是在一条绳子上寻找下一个绳结。“我就知道又上了你这个山狐狸的当。这种破山头能有什么灵气?又能出什么高人?”

“不是还没到吗,你急什么?我的大局长,信念要像唐僧那么坚定,才能取到真经。”杜局长显得很自信。

车又翻过一座山头,行至一平缓处,杜局长将车停了下来,用手向前一指,“你看看那个地方。”

王凯顺着杜局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心中顿感惊异。散乱的山体在那里突然聚在了一起,中间一峰兀立,直刺天宇。前面两山夹峙,形成一道幽深的峡谷。两山之外,又拥立着更多的大大小小的山头,直延伸到目光看不到的地方。山上林木蓊郁,除了峰壁上闪耀的白光,其余皆是阅不尽的绿色,至峡谷处,幽深成一片墨绿。

“你看那个地方像什么?”杜局长笑问,带了一点狎昵。

王凯顿悟,却不说破。“不过是高一点、绿化好一点的山而已,还能像什么?”

“很多人都说那地方像女人的子宫。我的看法不同,我觉得那里像群山的一只眼睛。在这里你看不到,半山腰有一潭泉水,清冽甘甜,你上去可以尝一口,喝下去凉丝丝、甜滋滋的,比街道上卖的矿泉水不知要好喝多少倍。我把那潭泉水看作眼仁,那些大树难道不像睫毛?”杜局长来了兴致,如数家珍。

“不像不像,谁的眼睛只有白眼仁没有黑眼仁,再说谁的眼睛下面还长着睫毛。”王凯一点也不给面子。

杜局长有点扫兴。“这么看来还是更像子宫。我是不希望人们往哪个地方去想,把这么圣洁的地方给糟践了。”

再驱车前行,王凯一下子兴奋了许多。“这些和尚也真会给自己选址,净挑这奇险、灵秀的地方住,他们的道行估计有一半来自于山的灵气。”

“我看不尽然。”杜局长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回答。“我想给你说说山上这个高人。听说他是晚清的一位举人,因为看不惯晚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毅然辞官不做,又接受不了新思想,缺乏反抗的勇气,就起了遁世之念,跑到这里当了和尚。这一住就是七十多年,听说山上的树都是他一棵一棵栽上去的。解放前这里香火就已经很旺,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各种造反派来过好几拨,又是砸又是抢的,将几个小和尚都赶下了山,唯独他留了下来。这里附近没有村庄,毁林造田那一阵邪风没有刮到这里,这一片山林也因此幸免于难。所以很难说是这座山的灵气给了高人道行,还是高人的道行给了这座山灵气。”

王凯敬意顿生。“看来这个人真的不简单,七十年,我的天,快成山神了!真不知道他一天天是怎么过来的,别的都还好说,性生活问题怎么办?他总不会出家前就已经净身了吧?”

“你也会问这个问题?那好,我告诉你,他和正常人一样正常,而且看起来比正常人还要正常。”

“你怎么会知道?”王凯兴趣大增。

“话赶到这里,也不怕你见笑,我也是当年那些红卫兵中的一员,那时候年龄小,什么都不懂,跟着他们瞎胡闹。我们第二次上去的时候,见他还在山上,有人出于好奇和恶作剧,将他的衣服脱了,裤子也扒了下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那是冬天,天上飘着雪花,雪花一粒粒落在他的头顶上、胴体上,然后迅速消失。他站立着,头稍微上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没有羞愧,也没有愤怒,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雕塑。后来我想,应该感到羞愧的是我们那些人,是那个时代。”

“我说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积极,原来是在为自己赎罪。那你以后上来,老道士没认出你?”王凯紧追不舍。

“没有,那时候我年龄小,个头小,胆量也小,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人后,不过砸的时候也没少动手。老道士认不出我,但我能认出他。虽说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但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我打这份申请报告,一方面是客观需求,同时也确实有赎罪之意,希望王大局长能够玉成,也算去我一块心病,了我一桩心愿。”

“好说好说,你杜局长吩咐的事情,我哪敢不照办?”王凯打起哈哈。

“又想骂我是不是?你难道没听说过求卦前心要诚、嘴要净。”杜局长心里有了底,一脸晴空。

公路在山根下到了尽头,杜局长将车驶入一个小停车场,两个人开始徒步攀援。

上山的路一眼望知是人踩出来的,宽度足够,但坎坷不平,且有碎石存集,增加了滑度。杜局长跟在王凯后面,一边走一边汇报。“这次要的钱主要用在这条路上。你现在也能看见,天气好的时候还勉强能走,下雨时行走就很困难,尤其是下山,稍不留神就得摔跤。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少,摔死人倒不至于,可是人家是来求神保佑的,却弄个鼻青脸肿地回去,情理上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这一次县政府下了决心,要将这条道修成阶梯状,全部铺上石板。石头这座山里有的是,可以就近取材,要花的主要是人工费。”

路两旁全是松树,大的已有合抱粗,头顶上的树冠已经交合在一起,遮挡了六月的炎日,只筛下斑驳的光点,生出一种很温润的感觉。杜局长所言不虚,并不逢周末,上上下下的善男信女还真不算少,上者神情急迫,下者一脸满足,但不管是急迫还是满足,里面似乎都含着虔诚。

杜局长谈兴更浓。“什么叫信仰?人家这才叫真的信仰。一坚持就是七十年,不闻酒肉,不近女色,素衣素食,打坐念佛,如果没有坚定的信仰,他不可能坚持到现在。后来才知道,文革中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吃的,就到山上找蘑菇,挖野菜,竟然也活了下来。”

“听起来挺感人的。我们共产党人的优秀品质怎么会到他身上?”王凯插诨打科。

“对了,听说他还有两个爱好:围棋和书法。他有一块木质棋盘,闲暇时就会拿出来,白子黑子地摆上一阵,听说造诣很深。前几年我们县搞围棋升段赛,得了冠军的年轻人心高气盛,自以为已是县上第一人,跑到山上来挑战,结果只下了几十手便推枰认输,含羞告退。哎,听说你也会下围棋,想不想切磋一盘?”

王凯很有自知之明。“我这两下子哪能拿得出手,李彦要是来也许还能抵抗一阵。”

“他的书法功底也相当深,但是不轻易示人,县上几个有头有脸的讨了几次都没讨到。”

“这么牛!他能比咱们崔市长写得还好?”

“在其上我不敢说,但应该不在其下。字那东西,是供雅士观赏的,我们这些俗人,很难看出名堂。你跟了崔市长那么多年,耳濡目染的,也算是雅士了,有机会的话,帮着给鉴别鉴别。”

“哪里哪里,我也就懂得一点皮毛。”王凯嘴上在客套,虚荣心却得到了极大满足。

路确实不好走,尽管林荫蔽日,王凯还是透出几身汗,才来到一片开阔地,杜局长说到了。

与优美亮丽的自然景观相比,庙宇看上去要逊色许多,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破破烂烂的,很不像个样子。场地中间支着一口大鼎,里面插着一根擀面杖一样粗细的香,鼎前铺着一块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毯子,供香客们轮流磕头用。一个小和尚在小屋前兜售香火,另一个小和尚持着扫把在地上划拉。

“左边原来也有一个小屋,文革时推倒了,这一次想一并盖起来。”杜局长继续扮演着导游和化缘者的双重角色。

小庙里有几尊小像,大庙里有一尊大像,两旁伺立着几尊小像。原来神仙也是分等级的,王凯心想。看佛像的颜色,倒是比庙宇鲜亮了许多。

“文革时全砸了,这都是近几年新建的,好看倒是好看,香火味太淡,没有原来的神气。”杜局长低言,似含了敬畏。

杜局长领着王凯绕过中间的佛像,原来后面还有一间屋子,三面都有窗户,采光条件很好。老和尚正在里面打坐,门大开着,杜局长在门上轻叩了两下,老和尚的眼睛启开一条缝。

“这是……”杜局长想做介绍。

老和尚抬起左手,手心向外,是挡住不要说的意思。然后只留了一根食指,指了指旁边一条木凳,让王凯坐下来。杜局长很知趣,冲王凯挤了挤眼,退了出去。

老和尚又闭上眼睛,给了王凯端详对方面容的机会。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两道白眉和一瀑银须显得与众不同。

过了一刻多钟,老和尚的眼睛才缓缓睁开,并将头转了过来。王凯顿时生出一种很异常的惊悸,老和尚的眼神里似乎凝聚了岁月的精华,具有一种非常的穿透力,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腹六脏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施主是想测字还是想抽签问卦?”这声音中气十足,很难想象是从那个身体里发出来的。

“那我就先测一个字吧。”王凯已然慑服,还是想再试一下老人的道行。

“那就请施主写出一个字。”老和尚站起来,拿出一方白纸,一支毛笔,桌子上有现成的墨。

王凯思虑片刻,写出一个静字。

老和尚看看字,又看看王凯,摇了摇头。“施主不是一个喜欢静的人,也不是一个能静得下来的人,却偏偏写出这个静字。况且笔锋无力,字形散乱,施主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说出来听听。”

王凯不好再隐瞒,也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就将自己的梦讲了出来。

老和尚在椅子上坐下,同时示意王凯坐回原处。手捻银须,双目微闭。“梦由心生,信其有则有,不信其有则无。疑由魄生,魄充盈则无疑,魄虚亏则疑生。这样吧,我有几个心得,给你写出来,你拿回去慢慢参悟吧。”

老和尚铺开一小方纸,握笔待写。王凯急步趋前。“麻烦你老人家写在大一点的纸上,我回去贴在墙上,也好日日过目,时时反思。”

老和尚似乎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作出让步。“我这字根基尚浅,不愿意拿出去招摇。施主既然开了口,也不好却了情面。施主拿回去只能浊目,不可转与他人。”

在王凯迭声的保证中,老和尚取出一帧长方形的宣纸,换了一支大一号的毛笔,浓墨饱蘸,也不思索,一挥而就。那字体草而不狂,凝重内敛。四句话,二十四个字,王凯都还能认出来。

钱不咬手虐心

权不压身伤神

尾大池小难存

海阔天空易飞

王凯大致能看明白,前两句是告诫,后两句是警示。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怎么才能安全脱身呢?他让自己的态度更诚恳了一些。“本人愚钝,还望老人家明示。”

老和尚的眼皮像闸门一样合起。“人生在世,贵在一个悟字,把事物看穿了,看透了,就可以活得潇洒自在;难在一个度字,能把握好事情的分寸,就可以活得心安理得。度人如度世,度世如度人;度人如度己,度己如度人。我看你不像是一个愚钝之人,慢慢去参悟吧。”

王凯知对方已有逐客之意,不好再留。想让对方题上落款,嘴上却像落了把锁,开启不得。小心卷起条幅,待要出门,又想起什么来,从屁股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沓百元纸币来,那是前几天在麻将桌上的小小的斩获,具体数字已记不大清楚。他本想尽数掏出,手触到钱时心意却动了一下,用手指隔出一半。这已经不少了,他想。他将钱放在桌上,希望老和尚能够看见,并且很希望观察到对方的神情,可是他未能如愿,老和尚双目紧闭,入定了一样,根本没有睁开的意思。

杜局长等在外面,看见王凯手中的纸卷,大为吃惊。“还是你的面子大。你知道这样一个条幅在西安书画市场上能卖多少钱?我告诉你,最少五千。”

王凯已悟得一些玄机。“到底是你的面子还是我的面子?”心里已有点后悔,五千,你知道我花了几千?

下得山来,王凯想直接回去,杜局长哪里肯依,眼看就是午饭时候,怎么能让领导饿着肚子回去?不由分说,将车直接开到县宾馆院子里。县上的几个主要领导早就等在那个地方,彼此都不陌生,免不了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以闹哄哄始,以醉醺醺终。

还是俗世更好一些,我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不可能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吃饭时这个念头跳跃过好几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没有过不去的坎。以后稍微再收敛一些,做得再隐蔽一些,谁他妈敢说我是个贪官?

回到局里,还不到下班时候,王凯没有进自己办公室,直接走到艳丽房间。“把广德县修庙那笔钱抓紧给办了。”

“五十万全给?”

“八十万。”

这天晚上王凯睡得很好,那只手再没有出现。是畏于老道士的法力,还是酒精起了作用,王凯不愿意去多想。他对金蝉脱壳一词产生了兴趣,认为很值得研究一番。

他没有把那幅字裱起来挂到墙上,而是折叠起来压在枕头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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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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