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仵新社2025-11-27 09:2018,301

李彦用了十天时间,把全乡的山山峁峁、沟沟坎坎、村村寨寨跑了个遍。既然打算在这里干两年,首先要了解这个地方的情况。他给郭书记说到下面转一转,郭书记也不多问,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思安自告奋勇地请求同行,被李彦婉言谢绝。他让思安找一张乡上的地图,思安说没有;他让思安画一张草图,思安说他没有仔细转过,画不出来。只好再去找郭书记。郭书记说你先在纸上画十一座山,然后闭着眼睛,从南至北、从东至西报出每个山的山名,并根据山上的大致方位报出山上每个村的村名,还有山与山之间的大致距离。至于全乡的人口,郭书记也说不大准。“七八千吧,山里面今天死一个,明天生两个,谁球知道。”像是关怀,但语气里带了轻蔑。“最近的二里多地,最远的四十多里。跑累了就回来,千万别迷了路。这地方没有狼,可是晚上想找一个人也真不容易。”

真是一个怪人,最起码也是一个很冷漠的人。李彦心里不大痛快,但初来乍到,不好、也不敢让不快流露出来。不欢迎我还是瞧不起我?那就等着瞧!他就带着这张草图上了路。每天一大早带几个馒头,一壶水,有时中午回来,吃过饭再出去,有时中午干脆不回来,一直到晚上,回来后不进宿舍,先到厨房狼吞虎咽一顿。

跑的结果让李彦惊心。他见识过农村的贫穷,可是还没有见识过山区农村的贫穷。正如郭书记所言,这个乡就是一片连绵的、错落无秩的山体。山谈不上高,最高的一座海拔也不会超过千米。深却是不争的事实,一座挽着一座,一座抱着一座,好不容易翻过一座,前面又是一座。所有的村庄都依山而建,山根下的户数多一些,但几乎都超不过百户;山腰上的户数要少一些,也就二三十户的样子;山顶上的更少,大的十几户,小的只有几户人家。房子以窑洞居多,难得看见一间砖木结构的房子。李彦以喝水为名,进过几户窑洞,里面的情景让李彦不忍注目,除了一张醒目的土炕,几乎看不到其他值得注意的东西。有的做饭和睡觉分开在两个窑洞,有的干脆就合在一起,里面光线很差,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黑色。离乡上较近的、住在山根下的几个村子通上了电,其他村子村民的窗台上还放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煤油灯。他们的生活还处在最基本的生存阶段,李彦心酸地想。

这里的建制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是一个山头为一个大队,一个村落为一个小队。一个大队设有一所小学。李彦特意到那些学校看了看,校舍也非常划一,一孔或两孔窑洞,窑洞前有几平方米或十几平方米的平地,是学生们活动的地方。即使是这样,有些孩子上学也要从山后翻到山前,或者从山前翻到山后。李彦想象不出,一个八九岁、十几岁的孩子,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才能跋涉完几里,甚至十几里的山路!学校里的教师少的一个,多的两个,水平也良莠不齐,有的是从村民中选拔出来的,小学文化程度也够不上,仅能教学生认几个字,做几道简单的算术题。

了解到李彦的身份,一个教师大吐苦水。他是民办教师,工资靠下面的生产队摊派。几个生产队一个比一个穷,工资几乎没有按时支付过,需要像叫花子一样一趟一趟去讨要。即使这样,总算下来,还有两年多的工资没有到手。他也有家有口,工资本来就定得很低,再加上这么拖欠,生活压力和精神压力都非常大。

听着老师的讲述,看着老师瘦弱的身躯和营养不良的面孔,李彦感到很不好受。他想起了给自己教过小学语文的张老师,也是民办教师,也是这样的身躯,也是这样的面孔。只要不是冬天,抬手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宽松的衣袖就会垂落到臂膀附近,露出细长的、干柴棍一样的手臂。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继续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除了做人的良知和一名教师的荣誉感,似乎不可能有别的解释。他心里涌上一股保护者的使命感,一定要早日解决他们的问题,改变他们的生存现状。但他同时也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还不能做出什么承诺。轻率的、无法兑现的承诺,实际上是欺骗和伤害。他转移了话题。“学生的学习情况怎么样?”

“能怎么样?完全是放羊式的,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老师愁眉苦脸的。“这里的人都不大重视孩子的教育,觉得能认几个字就行了。”

“那要是上初中怎么办?”

老师摇摇头。“没有几个上初中的,偶尔凤毛麟角地出一个,就要到山那边的乡镇去上,来回要五六十里地。”

李彦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他想起自己上高中时的情景,从家里到县城,只有二十多里地,且全是平道,可不管是走到学校还是走回家里,几乎每一次都筋疲力尽,有一种无法忍受,想退缩的念头。而这里的少年,想要实现他们的上学梦,竟然要在崎岖、陡峭而又漫长的山道上行走五六十里地,那需要多长时间?又需要什么样的意志和毅力?这本应是国家赋予他们的正常权利,却要付出朝圣般的艰辛!那么他们能坚持下来,走到最后,笑到最后吗?

已是深秋时节,站在山顶上,能感受到逼人的寒意。极目四望,是不尽的苍茫和萧瑟,难得觅到一痕绿色。山之间的形状和大小都全然不同,又都惊人的相似,那就是树很少。每一个村子里,有那么稀稀拉拉的几十棵,有的孤独地散落于村边,大多是椿树、洋槐之类;有的落寞地守候在窑洞前,多是一些果树,枣、柿子、核桃之类。村外的绿色只有在坟地里才能找到,树种很单一,全是柏树,一株两株的,灰头土脸地畏缩在坟旁,说不清是在相伴还是在等待。

李彦心里很是疑惑,贺局长的讲述里分明有山高林密几个字,难道是贺局长的记忆出了问题?

他走到了陈家砭村,看到了那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村庄。那应该是距离乡上最远的地方,与别的村子相比,看不出什么异常。有二十多户人家,要说不同,在山顶的村子中,它应该是最大的。因了贺局长的讲述,李彦对这个村子有一种崇敬和亲切感。可是转了一圈出来,这种崇敬和亲切感便荡然无存。他在村子中看到的,是同样的生存状态和同样的眼神,所不同的,是更深的隔膜和更多的冷淡。

他打听到了那几个为革命事业献身的村民的墓地,并且看到了那一小片坟冢。坟冢被十几棵柏树围着,柏树看起来比别的坟地上的要高大一些,也许是沾染了烈士的灵气,似乎也更苍翠、更精神一些。有一块不大的石碑,上面应该刻着他们的名字,可惜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一个小一点的坟冢,一定是那个孩子的,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四十多岁了,那么活着的他会是什么样子?

李彦在坟冢前默立了很长时间。他觉得脑子里很乱,有很多东西都变得混沌起来。所有的历史实际上都在靠生命延续,可是延续的方式和过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血腥和残忍?除了疾病和寿命的限制,谁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活着的人用赞美和鲜花告慰着英灵,然后在合适的时机遗忘,尽情地去享受死者带来的一切。而死了的人,只能选择一种方式,那就是永恒的静默,来表达他们无法诉说的愿望和满足。这公平吗?

李彦也找到了贺局长讲过的那道山崖,确实是深不可测。用脚踢了块石头下去,能听到石块与崖壁的撞击声,却听不到石块落地的声音。他想复原当时的战斗场面,可是没有成功。是山的形状否定了一切,这么一个光秃秃的地方,探照灯一打,几乎亮若白昼,多少人都得死,怎么能够完成任务?可是贺局长又怎么可能说假话?抬头看山上面,那根粗壮的断藤还在,狗尾巴似的悬在那里,像是悬着一个巨大的心事。李彦又一次疑惑起来:这样的山上面,怎么会长出这么粗的藤来?

十天的艰苦跋涉,李彦承接着巨大的迷惑,经受着强烈的心灵撞击。但李彦的心里也越来越有底。这里的山体,个别地方奇峰突起,怪石兀立,但山势大都平缓,凡是看不见石头的地方都覆着厚厚的土层。土是油黑色,不像家乡土地那样泛黄。他抓起一把攥在手里,土是松软的、肥沃的,这样的土壤怎么可能长不出东西?他边走边看边思索,行程结束的时候,一个大致的发展方案已经形成,同时有一股豪气在胸腔中冲荡。

李彦把自己十天跋涉的心得和初步发展方案和盘端给了郭书记,他知道没有郭书记的强力支持,自己的方案根本无法实施。

郭书记听着,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抽烟。他抽的是旱烟,一锅子抽完,看也不看,垂手在椅子腿上很准确地梆梆磕两下,又装上一锅。但李彦能看出来,郭书记隐在烟雾后面的冷峻,已经像菊花瓣一样悄然绽开。

“我认为现在面临的主要工作有如下几项:第一,修路通电,让群众尽早贴近现代文明,享受现代生活。第二,尽快解决孩子上学难的问题和教师工资拖欠问题。第三,逐步改变生态环境,还林于山,还果于山,让群众彻底摆脱贫穷。”

李彦讲述完,期待地看着郭书记。郭书记抽完,磕过,不再装,将烟袋顺手放到桌子上,终于开口说话。“看来我是错看了你。以前也下来过几个,待上三两天,就要求换地方。我不留人家,留不住,留下又能干什么?你的想法很不错,但落实起来很难。钱首先是一个大问题,两年前县上让打过一个修路的专题报告,打上去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孩子上学问题,教师工资问题,这些我都了解,可是都需要钱来解决。除了钱的问题,还有一个观念问题。现在的群众思想状况已大不如以前,懒了,疲了,散了。”

“我觉得最关键的还在于引导。”李彦谨慎地辩解。“我们以前奉行的政策,实际上是在不断纵容和滋养人们的惰性‘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古人几千年前就明白的事理我们到现在都不懂,还在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着送鱼吃的错误。”

“我不明白什么鱼不渔的,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习惯了的东西很难改变。改变就会有抵制,有时候还会犯众怒。你知道在咱们这个地方,不能出事,众怒更是犯不得的。不过人总不能一直这么生活下去,看见群众过的日子,我心里也很着急,很惭愧。这样吧,你就按你的想法大胆干,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在工作中多注意方式方法,尽量不要用强,真出了什么事我给你兜着。”郭书记的态度很诚恳,也很坚决。

“这里的山一直是这样?”李彦又想起老局长的故事,随口问了一句。

“怎么会呢?”郭书记激动起来。“新中国成立初期这里的山基本上都还是绿的,山上没有老虎豹子那样的大动物,狼和狐狸之类的小动物却经常可以看到。山越深的地方林越密,粗一点的树两个人合起来才能抱住。那时候山上的水很多,这里汪汪地涌出一潭,那里淙淙地流过一股;那时候山上的鸟也多,大部分都叫不上名字,叫得热烈,飞得欢势。”郭书记的眼神里溢满了对昔日的留恋。

“那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李彦很有些不解。

“还不是五八年‘毁林造田’给闹的!”郭书记很有些愤愤然。“造孽啊!一句口号,几年时间,就把山上的树砍了个精光。然后劳民伤财地造梯田,辛苦几年,刚有个模样,一场山洪下来,又冲成原来的样子。折腾了几次,干部和群众都死了心,反正每年有救济粮可吃,有救济款可花,还费那些劲干什么?”

李彦心中的疑团终于解开。他不知道郭书记在那场毁林造田运动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更关心的是另外的问题。“那以后就没有想到再造林?”

“怎么没有。”郭书记口气里多了些讽刺和挖苦。“中央认识自己的错误过程比一个人认识自己的错误过程要困难得多,漫长得多,一不小心,十几年就过去了。近几年倒是喊出了还林于山的口号,可是毁林容易造林难呐,年年拨经费,送树苗,造了几年,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村民们不会去考虑什么生态环境方面的问题,更多着眼于眼前利益。他们最关心的是栽一棵树给多少钱,根本不在意树的死活。这个地方每年夏天有一段时间的干旱期,新栽的树苗如果不浇水,必死无疑。你安排人下去催促他们浇树,他们不说不浇。可以啊,挑一担水给多少钱?绿化经费里只有栽树的钱,没有浇树的钱,我到哪里去给他们弄,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树干死。这简直就是在白白扔钱,没有办法,我最反感弄虚作假,又不得不弄虚作假,有些村民已经将栽树款列入他们的计划收入之中,如果停住不发,说不定还会来闹事。你别笑,这里发生的好多事情你想都想不到。比如说拉电,是一件好事吧,可是电费根本就收不上来,催急了会给你来一句:不行你就掐了算啦,反正要这破玩意也没什么用。还有更有意思的,理直气壮地到这里来要电灯泡,要不到就非常生气,说你们这不是耍人吗?拉上电不给发电灯泡算怎么回事?”

李彦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面快速地调整、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明天正式和大家见见面吧。”郭书记又将烟袋抓在手里。“这个欢迎会按道理应该第一天开,我有意拖了几天。以前开过几次,把大家心都开寒了,开完会没几天,人就走球了,好的给你打个招呼,不好的连声招呼也不打。那不是下来帮忙,是来作践人!”

“欢迎会就免了吧,我和他们都已经见过面,我想将这十天跑的心得整理出来,然后再和大家讨论。”李彦浅浅地笑着,故意开起玩笑。“再说保不准哪一天我也会跑。”

郭书记没再说话,将烟袋含在嘴里,歪着头,好像在判断李彦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思安坐在炕上,头摇得像拨浪鼓。

“没想到什么?”李彦不解地问。

“没想到你能跑下来。”思安脸上是由衷地敬佩。“我在这里待了几年,也没动过这种心思。”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城里面娇生惯养的,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这点苦根本算不了什么。”熟了,说话就随便一些,李彦有意调侃。

“主要还是思想觉悟和意志品质问题。我能看出来,你将来肯定能干成大事。”

这样的恭维听着有点不舒服,也有点舒服。“我不敢想什么大事,就想干点实事。”

“看来你是真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了?”

“那当然,既来之则安之,除非你们把我撵走。”

“怎么会呢?我巴不得有更多的学习机会。要不咱们现在再下两盘?”说着就抬腿往下走。

李彦没想到思安会突然转到下棋上去,急忙伸手挡住。“以后有的是下棋时间,现在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思安没有因李彦的阻挠而不快,反而兴奋起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以后我就是你的马前卒,你指到哪里,我保证拱到哪里。”

“我想请你介绍一下乡上其他人的情况,以后要在一块共事,我想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多一些了解。”

“这个呀?”思安脸上多少有点失望。“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见是见过了。泛泛地见一面,根本谈不上了解。”

“领导思考问题就是和常人不一样。不过我的眼睛也有局限性,看问题不一定很客观,以后还需要你自己再甄别和判断。这样吧,咱们躺下谈,我一直有这种感觉,躺下思路会更清晰一些。”

思安拉灭了灯,开始讲述。在浓重的夜色中,思安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发干,好像也有点发冷。

“咱们这个乡人员编制是全县最少的,满打满算才八个人,其中吃皇粮的只有三个人:郭书记,张乡长和我。其他的都是合同制和临时工。

“郭书记就不用再介绍了吧。先说张乡长,这是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不是我对领导不尊重,这个人的品质确实很差,几年前因为挪用公款领到一个记过处分。知道自己再提不起来,没心思干下去,又舍不得乡长这个职位,就到县医院开了个证明,说是肝上有什么毛病,长期在家养病,工资基本上都是家里人来领。听说他和郭书记一直合不来,两个人谁也瞧不上谁,经常吵架。少那么一个也好,耳根子还能清静一些。

没见过面,李彦想象不出那个人的模样。莫名其妙的,丁永发的面孔忽然飘移到眼前。

“郑常富,合同制,武装干事,原来是一个大队的民兵连长。这个人性情爽快,不多事,唯一的毛病是喜欢喝酒。在家里老婆管着不让喝,只能在这里偷偷灌,灌多了一睡一个下午。好在这里事情不多,不打仗,也不闹土匪,至多就是抓个小偷什么的,十次倒有八次抓不着。”

李彦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肩宽背厚,方口阔鼻,眼睛大而无神。最显眼的是两个犬齿,笑的时候显露无遗,不笑的时候也很难包住,这让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凶,笑的时候看起来更凶。这个人能选上来当武装干事,很有可能是他的凶相帮了忙。

“田敏敏,合同制,妇女主任。这是咱们乡的一个能人,这个乡忙就忙郭书记、我和她三个人。她主管计划生育工作,可是救济款发放、植树造林什么的都干,下面处理不了的家庭矛盾、邻里纠纷也要靠她去调解。可惜干了近十年,眼看三十岁了,还是转不了正。低不成高不就的,个人问题到现在都没有解决。”

个头不高,但结实,丰满,体型和王萍倒有几分相像。走路风风火火的,嗓门很大,也有点像了王萍。乡下人的脸,粗糙的皮肤让精致的五官吃亏不小。有一种农村女人的憨直,握手的感觉也很特别:大胆,而且有力。

“老葛,合同制,主要负责财税事务和信贷工作。先是生产队会计,后是大队会计,一步步干到了现在。算盘打得很好,还会什么狮子滚绣球之类,可是到了这里基本上用不着,人家乡上的信贷指标每年不够用,咱们这里的信贷指标每年用不完。人们吃救济款吃习惯了,给钱可以,打借条不干。来贷款的,几乎全是结婚看病急等着钱用的,这样的贷款十有八九收不回来。年终评比,咱们乡每年都是最差单位。老葛也习惯了,说这些年别的没有学成,就学成一个厚脸。”

中等个头,清瘦,寡言,神情幽幽的、淡淡的,从偶尔的一瞥里,可以窥见其精明和练达。算是同行了,李彦不由生出几分同情。

“老石,临时工,大夫。叫大夫,实际上连个江湖郎中都够不上。无师自通,先学了几天中医,后来根据需要,又开通了西医。到现在血管注射的针都扎不了,还要靠田干事帮忙。你没见过他做肌肉注射的样子,把病人裤子拉下来,捏着针管迟迟不下手,像是在寻找穴位。你不能说他没安什么好心,因为他对男女老少都是如此。这是一个怪人,真正的本事不在医术上,而在嘴上。他念过几年私塾,自认为是个文化人,所以特别喜欢卖弄,用一些列国、三国故事来考你。不信你等着瞧,过些天他肯定会来找你。”

精瘦精瘦的,身子弓成虾状,像是在什么地方风干了很长时间。眼睛喜欢往上翻,翻出的是不信任和不服;嘴习惯性地往一边扯,扯长的是奚落和嘲讽。

“金月桂,临时工,供销社营业员。据说是张乡长的一个远房亲戚,靠关系进来的。郭书记一直想清退,可是考虑到她的家庭状况,就忍了下来。她有一个小儿麻痹的孩子,常年用药,对家庭拖累很大。咱们这个供销社,你也看到了,连个杂货铺都比不上,村民们来,也就是买个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之类,一天看不到几个人,所以她每天来得最晚,走得最早。中午饭也不在这里吃,就为了省那几毛钱。”

瘦小,身高应该到不了一米五。看上去有四十多岁,实际上三十岁还不到。印象最深的是神情,一脸的卑微,斜着身子,连正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

“我把知道的都倒给你了,这下该让我睡觉了吧。”声音已如呓语,未等李彦答话,已经接上鼾声。

李彦陷入沉思之中。这么几个人,这么几个人组成的团体,今后两年将与自己相伴。他们的可塑性会有多强?能量会有多大?他们能成为自己的依靠,给予自己必要的支持和帮助吗?

以后的日子,李彦过得很散淡。有时找人个别聊聊,有时到附近的村子里转转。乡上本无多少事,李彦没有请求,郭书记也没有给这个挂职锻炼的副书记安排什么事。

二十多天以后,李彦将一份厚厚的《陈家砭乡发展纲要》放到郭书记桌子上。这是一个五年发展规划,融入了李彦的观察和思考,涉及经济和教育发展、农村建设和农民生活改善等多个方面。有几个具体而大胆的构想:建设新乡镇,成立初中学校;路到镇到村,电到村到户;山全部变绿,农民基本脱贫。

郭书记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到桌子上。“这么多!我这大字认不了几个,你又写得这么潦草,让我怎么看?这样吧,我把他们都喊过来,你给大家念一念。”

郭书记喊过之后,就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拖椅子提板凳地走了进来。

“李书记给咱们写了一个发展规划,也就是以后几年咱们要做的工作,你们认真听一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过一会都可以谈出来。”郭书记口气并不严厉,但看起来很严肃。

李彦一边读,一边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他看到多数人的表情都随着主题的深入而发生着变化,由漫不经心到全神贯注到喜形于色,只有石大夫神色不动,犹如泥塑一般。李彦也看到,那些流溢到脸上的喜色并没有根基,都掩藏着或轻或重的不信任。

读完后有一小段时间的沉默。郭书记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味吃过糖后的甜味。“听起来很不错,可是,能实现吗?”

石大夫也跟着发难。“请问李书记是刚毕业的学生吧?”看到李彦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这就不奇怪了,书生都会纸上谈兵。”

“你给我闭嘴!”郭书记怒喝。“叫你谈意见,不是叫你挖苦人。你不也算个文化人吗?有本事给我写这样一份材料出来。”

石大夫溜了郭书记一眼,低下了头,把不服留在梗着的脖子上。

李彦没有理会石大夫,郑重地看着郭书记。“我认为能实现,而且它应该是一个最基本的目标。”

“最基本……”石大夫的头又抬了起来,看了郭书记一眼,口还没合住头就耷拉了下去。

“如果我们连让农民摆脱贫穷的信心都没有,那么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李彦很有几分动情。“这不是纸上谈兵,我在这里做一个承诺:这就是我的目标。我希望这也是我们的共同目标。”

郭书记受到感染,也激动起来。“好,我相信你。即使我干不到那一天,我也希望看到那一天。”

郭书记表了态,思安、田敏敏和郑常富也纷纷跟着表态,屋子里的气氛热烈起来。

郭书记做总结性发言。“目标的实现主要靠我们的努力,但上级领导的支持也很重要,尤其是资金方面的支持。牟干事你的字写得好,把这份材料抄写一份,明天给县上报上去。”

过了一个星期,县上派人专程将材料送了回来,杨书记在上面写了六个字:很好,照此执行。郭书记将材料在另一只手上掼了掼。“光夸有什么用?也不来点真金白银。”

贺局长出事和退休的消息是王凯打电话通报的。李彦很奇怪王凯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到这里之后,他只给友良和大通打过一次电话。他也想不明白王凯为什么要将这个消息通报给自己,他能听出来,王凯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同情,没有惋惜,反而有不加掩饰的兴奋。

对于贺局长的退休,李彦不是很在意,但对贺局长的出事经过却长时间无法释怀。他有点生那个年轻人的气,一身正气、德高望重的老局长,不应该承受那样的奚落和嘲弄。可是仔细想来,那个年轻人的话也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这里村民的生存状态,恰恰是一个很好的佐证。他不知道新中国成立前这里的村民生活是否比现在的状况还要差,但新中国成立三十多年了,还让人民群众处于这样一种生存和生活状态,绝对不应该是这个党、这个社会制度的初衷。从这个角度讲,那个年轻人并不是在信口雌黄,这个政党对自己的人民已经有了太多的亏欠!

接到友良的拨款通知,李彦很有些惊讶,此前并没有人透露过一星半点。他猜想这件事应该与贺局长有关,这种不动声色的支持让他感到温暖和激动。他不敢怠慢,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郭书记。

郭书记兴奋之余,脸上多少有些不自在。“还是朝里有人好办事啊!我跑了几年都没办成的事情,你一来就办成了。这对咱们乡是天大的好事,能在退休前把这条路修起来,我以后也有脸见父老乡亲了。牟干事!牟干事!”

思安应声跑过来。

“李书记给咱们带来好运,修路款拨下来了。你马上带老葛到县财政局跑一趟,先把钱转到咱们乡的账户上。现在是肉少狼多,来点钱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去晚了很难说会生出什么枝杈来。”

思安也是一脸惊喜。“真的?给了多少?”

郭书记手指伸直,在空中摇了摇。

“五十万全批了?这怎么可能?”思安难以置信地瞥了李彦一眼。“我马上去。我马上去。”

很快就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

郭书记年龄大了,每天午饭后都要小睡一会。这一天却格外精神,背着手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李彦本有些困,见郭书记如此激动,也不好意思去睡,坐在椅子上,看着郭书记走动。

果如思安所料,石大夫弓着身子走了进来,脸上的谦逊是做出来的,高傲却是骨子里的。“领导忙不忙?不忙的话我想请教几个问题。”

李彦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让座。“您是长辈,这么客气干什么?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一起探讨,我也可以借此学习学习。”

石大夫坐下,用手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睛稍微往上翻了翻。“我喜欢看三国,有几个问题一直弄不清楚。你说魏、蜀、吴三国,哪一国代表着正义?”

这个问题的确有点深奥,不好正面回答,李彦想了想,笑着反问了一句:“您说中国、美国和苏联哪一国代表着正义?每一个国家都是一个特殊的政体,都有它自己的施政方针、宗教信仰、民族情结,都有利弊存在,区别只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石大夫的眼神集中了一些。“你这个回答比他们讲的都要好。还有一个问题,人活在世上,是忠诚好还是不忠诚好?”

李彦笑而不答,这个问题似乎没有必要回答。

石大夫也挤出一点笑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三国里面的忠臣为什么没有一个下场好的?诸葛亮忠诚了一辈子怎么样,最后还不是呕心沥血而死,只留了一个后世的好名声,可是这些名声对于他本人有什么意义?”

又是一个大命题,李彦只能避实就虚。“文学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唤醒良知,能让忠臣在后世有一个好名声,就说明作品是成功的。也许奸臣要的是现世,忠臣要的是后世。”

虽然答非所问,石大夫神态已大不相同。“佩服,佩服。难怪这么年轻就能当书记,真可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大命题完了,又是几个小问题,诸如赵子龙单枪救主,张飞喝退曹兵、惊死夏侯杰等章节,是否有过分夸张之嫌。

李彦心里也很着急,又不好端起架子发逐客令,只好无奈地搜肠刮肚地胡乱应付。

旁边窑洞响起电话铃声,又听得田敏敏大声喊郭书记郭书记,然后又听见郭书记在大声嚷嚷。

郭书记走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扭头瞪了石大夫一眼。“没球事干跑到这里瞎扯什么蛋?”

石大夫似乎有点怕郭书记,低了头惶惶然走开。

“真是怕的地方有鬼,一下子扣了咱们20万!简直是在叫花子手里抢饭吃。”郭书记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愤愤不已。

“拨下来的专款他们也能随便扣?”李彦很是不解。

“你对下面的情况不了解,这些人什么事不敢干!”郭书记看着李彦,眼睛忽然亮了一下。“要不你辛苦一下,到县上跑一趟。”

李彦颇感为难。“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您去比较合适。”

“你不知道,你们那个张局长就是个笑笑鸡,笑多长时间、笑声多高都可以,可是想要钱,比拔他的毛都难!关键是他身上找不到毛,把什么事情都推给杨书记。”

“那您就去找杨书记。”

“我找杨书记只会有一种结果,那就是挨一顿骂再回来。”郭书记的头靠近李彦,呼出的气里有浓烈的烟味。“你不一样,你是上面来的人,张局长不好给你打马虎眼,杨书记也不敢训你。就这么定了,牟干事马上就能回来,你准备准备,我让他再跑一趟。”

李彦不好再推辞,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思安回来,没有下车,又将车头转向外面,老葛下,李彦上。

郭书记心中有些不忍,走到近前,关切地问了一句:“中午饭吃了没有?”

思安没有多少好气。“吃什么吃?气都吃饱了。”

敏敏从厨房里跑出来,一只手拿着一个夹了菜的馒头,另一只手端了半缸子水。思安感激地看了一眼,三口两口吃了,又将水咕嘟嘟灌下,一踩油门,摩托车便挺了出来。

骑着摩托车爬山比坐在汽车上感觉更为恐怖。好在路上没有车,任由思安左旋右转,恣意驰骋。思安车技不错,反应很灵敏,但即使这样,李彦衣服里面还是汗湿湿的。

摩托车直接开到县财政局院内,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几棵东倒西歪的树恣肆地散布其间。院子正中有一个椭圆形的花坛,里面散乱着几丛不知名的花草。办公楼很有特点,分作两层,下面一层是窑洞,上面一层是平房。

好像知道李彦要来,张局长笑容满面地掀开窑洞的帘子迎了出来,用力握过手之后,握手的手没有松开,又加上一只手,将李彦拉进窑洞。

“怎么样?还能适应吧。那一天走得急,也没拉你过来看看。这里也是你的娘家,以后工作上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打招呼。”张局长一边倒水,一边寒暄。他的笑容很宽泛、很深厚、也很真诚,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笑,也像是晚辈对长辈的笑。

被张局长的热情笼着,李彦很有点难为情,可是使命在身,又不能不开口。“张局长应该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事情。”

“知道知道。”张局长回答得倒很干脆。“不过这件事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这是杨书记亲自敲定的事情,我当时争了一下,说这是市局带帽下达的款项,被杨书记好一顿数落。你知道咱们财政局其实就是各级政府的出纳机构,自己根本做不了主。”他仔细观察着李彦的表情。“要不你再去找找杨书记。要说杨书记这个县委书记也真不好当,穷啊,一片手纸也恨不得拿来当钱使。你知道杨书记最怕什么?最怕过春节。杨书记说每年春节都像过鬼门关一样,不信你到时候过来看看,县委大院里像赶集似的,都是一个字:钱。也就是杨书记,换作是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要说扣款,你们这还算少的,有的部门到上面跑上几个月,拨下来的款一分钱也拿不到。”

李彦知道再待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告辞出来,与思安对望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思安已经信心全无。“要不杨书记那里咱们就别去了吧,去了也是白去。在这里要不回钱,还有个笑脸,到那里估计连个笑脸都不会有。”

李彦觉得有一股气在往上顶。“怕什么?既然来了,即便是龙潭虎穴也走它一回,能不能要到钱另当别论,起码回去给郭书记有个交待。走,县委大院。”

车开到县委大院门口,思安停了下来。“我就在外面等你吧。我给你说实话,我看见杨书记腿肚子就哆嗦。”

杨书记刚放下电话,好像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脸上余怒未消。看见李彦,却立刻灿烂起来,热情地伸出手。“我们的财神来了,欢迎欢迎!”

和县委书记单独面对,李彦心里多少有点慌乱。参加工作以前,他一直认为县委书记是很大一个官。看见杨书记的手伸向暖水瓶,他急忙拦住。“杨书记别倒了,我刚在财政局喝过。”

“为那20万来的是不是?”杨书记直接挑破。“你们郭书记自己为什么不来?这个老油条!”他指了指沙发,让李彦坐下,自己倒来回走动。“不是我雁过拔毛,不讲道理。这个县的财政状况你可能也听到过一些,典型的补贴县,欠账实在太多。听说你已经在乡上转了一圈,有些情况想必也看到了,校舍问题,教师工资问题,都很严重。其实现在不只是民办教师,公办教师、机关干部的工资都在拖欠。不过这些问题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这个当书记的不能让每一个农民挨饿,春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不能让一个人哭着过年。如果换作你来当这个县委书记,你是不是也会这么想,也会这么做?”

李彦脑子里面乱乱的,想不出应该怎么回答。

杨书记走过来,亲切地拍了拍李彦肩膀。“我应该感谢你,你这20万给我帮了大忙。不过那条路确实该修,30万已经给了你们,可以先动起来。郭书记那个老油条,上报时肯定有虚头,实在不够的话再另想办法。”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注视着李彦。“要不你就好事做到底,给你们领导再要上20万。我知道你们市局,指头缝里随便漏一点也有几十万。我在这里给你一个承诺:再拨下来的钱我保证一分钱不扣。”

李彦笑了笑,他想自己的笑肯定很傻。这笔钱怎么下来的都是个谜,他怎么好意思再去张口,这个口又该给谁去张?

杨书记敛了笑,变得严肃起来。“有些事我还想找你谈,你来了正好。我能看得出来,你来的目的和他们几个不一样,所以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写的那份材料我也看了,如果真能落到实处,将会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县执行得不可谓不力,可是收效却不大。谁都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可是现实情况是鱼有人要渔没有人要,鱼有人热心渔没人关心。我希望你能找出真正的症结所在,摸索经验,闯出一条路来。我这里没有钱,别的方面的支持我都可以给你。

“你写的那份发展纲要我也仔细看过了,思路很好,发展步骤也很切合实际。我已将它转发给其他乡参照执行,能力上不一定学得来,增加一点信心和雄心总是可以的吧。”杨书记探究地注视着李彦,话里多了一点别的意味。“不过我有一点想不明白,你的任期只有两年,可你做的规划却是五年,这里面是不是有点矛盾?”

李彦很有些犯难,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本来是想写一个两年规划,可是两年时间实在太短,做不了多少事情,规划又像是在给自己量身定做。他明白杨书记的意思,可是他根本没有这一方面的思想准备。五年,对一个地方经济发展来说确实很短,而对于一个人的生命而言实在太长了点。

杨书记看出了李彦的犹豫,宽容地笑了笑。“顺口一说,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只是希望手底下能多几个像你这样有想法、有热情的干将。”

杨书记一番话将李彦心里鼓动得满满的,钱虽然没有要回来,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走出县委大院,却没有看到思安,正疑惑间,听到有人在喊李书记,循声望去,见思安在一个巷口向自己招手。坐上车,很有些不以为然。“不至于这样吧,搞得像地下活动似的,我看杨书记说话挺和气的。”

“那是你,换一个人试试。咱先不说杨书记,你说张局长脾气怎么样?”

“一个和蔼老头,郭书记说像笑笑鸡,我看着像个弥勒佛。”

“假象。你去问一下县财政局的员工,哪一个不是怕得要死!不过张局长和杨书记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很正直。好像有一句古话叫廉生威,这也许是下面的人怕他们的原因。这是县里的两个老资格,脾气大可能与工作环境有关,咱们县这个穷地方,谁待在这里都会长脾气。”

回到乡上,天已经擦黑,其他人都已经回家,只有郭书记和敏敏等在厨房。餐桌上摆了四盘菜,还有一瓶没有商标的酒。李彦未完成使命,有点不好意思,坐下来,将过程简单作了汇报。

“意料之中,意料之中,抓到杨书记手里的钱你还想要回来?让你跑这一趟,就是要表明一个态度,不要让他再打我们那三十万的主意。今天你们两个功劳和苦劳都有,敏敏倒酒!”

应该是老烧酒,喝下去肚子里火辣辣的。几杯酒下肚,郭书记的脸已经酡红。他从敏敏手里拿过酒瓶,又端过李彦的杯子。“我这个年龄很少给人敬酒,今天我要敬你一杯。你别挡,我说的是真话。五十万,不,现在就说三十万。三十万的专项拨款在咱们乡的历史上还没有过,就冲这一点,我也要代表全乡人民谢谢你!”

李彦想站起来,却被思安和敏敏一边一个压住,只好接过来一仰脖子喝了。

郭书记又添上一杯,眼睛里闪动着狡黠。“我这个乡书记是穷怕了,所以不怕你笑我贪得无厌。杨书记说的话你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

李彦知其所指,踌躇了一下。“明天我给局里打个电话,把这里的情况通报一下。”却又想起杨书记的另一句话,顺口问了一句:“咱们算过没有,修这条路到底能花多少钱?”

思安快速向郭书记递了个眼色,郭书记看到了,却没有当回事。“李书记现在是咱们自己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现在不管什么项目报上去至少都是拦腰一刀,所以我们上报时也留了一点余地。现在钱到账了,就应该尽快动起来。牟干事那里有一份方案,你再仔细研究一下。我提个建议,这个项目由你全面负责,乡上这几个人你随便用。不是我不想往前冲,是这里必须留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必须是我。”

思安不无忧虑地接了一句:“留下你一个人行吗?李书记你不知道,每年春节前,这里都像赶庙会一样。”

郭书记挥了下手。“怕什么?他们还能把我撕着吃了?”

李彦注意到,敏敏除了敬酒外,不大说话,但频频和思安目光交流。

酒足饭饱,敏敏利索地洗涮了碗筷。郭书记看着思安。“你还得再辛苦一场,把敏敏给我送回去。”

思安叫了起来。“你想累死我呀!”说是抱怨,抱怨里却有能听得出来的欣喜。李彦送出来,看见敏敏上了车,手很自然地放到了思安腰上。

第二天上班,李彦给友良打电话通报了款项的收取情况,友良听后反倒乐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不扣就不是他们了。这件事你不要再管,我来想办法。你刚到那里,千万不要把关系弄僵。菲菲结婚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们这一茬算是都找到了归宿。”

放下电话,李彦怔怔地坐了一会,心里竟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想想又觉着好笑,人家结婚,你失落什么?想明白了,情绪还是调整不好,他有点遗憾,没能参加菲菲的婚礼,他忽然很想看见穿着婚服的菲菲是什么样子?为了完全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他向思安要过修路方案,逐渐沉浸在里面。

从县道下来,到达乡所在地,全长三十多公里,其中大部分在山上,上上下下全是没完没了的弓形。沥青碎石路面,在图纸的右下角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总预算约28万元。

单纯从图纸上看不出什么,李彦想让心里更有底,又让思安拉着自己山上山下跑了个遍,回来后抛出两个大胆建议,一是路不上山,绕山根走,这样看似里程更长了一些,但减少了施工难度,同时降低了将来行车的安全隐患。最大的问题是在两座山的连接处要打开一个长约三十米的山洞,是否可行,要请专家再做论证。第二个建议更大胆,抛开施工队,自己干。

“自己干?能行吗?”郭书记的语气和神情很一致。其他人没有说话,但都流露出同样的意思。

“我认为能行。修路不是什么技术难度很大的活,夯实路面,铺上沥青碎石就行了。咱们这里的路基根本不用夯实,主要工作量在路面找平上。碎石可以就地取材,再买上点沥青就行了。要说有问题的话,只有一个,那就是沥青和碎石的配比。不过这个问题也很好解决,大不了请上一个技术人员来指导。我算了一下账,就按原来的预算,如果是15%的利润,他们就要拿走四万多块钱!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让我们农民自己挣?”李彦成竹在胸,非常自信。

“也不知道我们这些闲惯了的农民愿意不愿意挣?”郭书记仍然持怀疑态度。

“事在人为,我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利益引导,相信能让他们动起来。我想将整条路分成十一段,以大队为单位分段承包。出工费男工每天一元五角,女工每天一元。乡上供应开水,自带干粮,每人每天补助五毛钱生活费。包干费最终如有节余,40%作为民工奖励,40%作为大队发展基金,20%作为大队干部奖励。如果工程延期、质量不合格或者费用超支,先扣大队干部的钱,再扣民工的钱。整个工程计划在三个月之内完成,年前一个月,年后两个月。”

“那就试试看。”李彦细致的方案让郭书记有了信心。“每天一元五角,一个月就是四十五块钱,快赶上我这个当书记的工资了,要是还不愿意干,明年我把救济款全给他停了,让他们喝西北风去。”

郭书记的话不仅引发了笑声,也提振了信心。

“出工费定这么高,30万会不会透支?”老葛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算过,肯定没有问题。如果控制得好,还有可能节余一些。”这样的问题已在李彦意料之中,回答得很干脆。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承包的话,路段怎么划分?”思安提出另外一个问题。

“这个我是这么考虑的,以山头远近为序,近者远,远者近。”

“上厕所的问题怎么解决?”敏敏有点不好意思,眼睛没有看李彦。

“这还不好办。”一直没有说话的郑常富忽然兴奋起来。“男的转身女的蹲。农村女人的屁股没有那么金贵,谁稀罕看。”

敏敏呸了一口。“这像是武装干事说的话?没人稀罕看?没人稀罕看,哪天让你老婆当众蹲一下给大家示范示范。”

笑过之后,郭书记替李彦作了回答。“这个问题好办,以大队为单位建临时厕所,打几个木桩,用席子围起来就行了。男女厕所隔远一些,不要再闹出什么闲话来。”

“下面我将人员分工情况宣布一下。”李彦觉得可以继续往下进行。

所有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第一组,组长思安,组员老葛。主要负责对外联系、材料供应及劳务费发放工作。第二组,组长田敏敏,组员石大夫、金月桂,主要负责开工前的宣传动员工作及开工后的后勤保障及卫生保障工作。第三组,组长郑常富,组员可以从下面选调一个,主要负责安全及质量检查工作。质量是一个最关键的环节,最好能及时检查,及时发现,及时纠正。我们的处罚措施只是一种约束,执行起来难度很大,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碎石必须在指定位置采集,不能破坏山体山貌。

“当务之急有两件事:一是路线的确定,这件事由思安去办,越快越好。二是开工前的宣传动员工作,这个任务很重,我会和郭书记全力配合田主任的工作。我希望在五天之内,所有人都能上路。”

敏敏信心满满的。“没有问题,明天我就把大队干部全找来。”

李彦心中暗喜,第一把火看来已经烧起来了,第二、第三把火没有理由烧不起来。

道路勘测方面很快就有了结果,李彦的方案不仅技术上可行,而且在经济上有可能更为节约。

动员会也取得预期效果,大队干部们来时袖手缩肩,精神不振,走时两眼放光,步子也迈得挺大。到了基层干部堆里,敏敏像是鱼入了水似的活跃起来,谈笑风生的,让窑洞里面的气氛迅速升温。她先将李彦作了介绍,然后又将各大队书记对李彦一一作了介绍,接着就担当起自己的角色,对修路项目大唱赞歌。李彦没想到看上去有点笨拙的敏敏那么会讲话,手里面没有稿子,从资金来源谈起,到修路的重要性,自己动手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很从容地一一道来。讲到劳动报酬一节,声情并茂。李彦注意到,也就是那个时候,书记们的神情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敏敏讲话的时候,李彦的眼神更多地放在陈家砭的大队书记身上。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敦敦实实的,看上去很憨厚。进来圪蹴在一个角落,不大说话,别人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一下。他大概意识到了李彦特别的关注,所以有意躲避着李彦的眼睛。

乡门前是出山的必经之路。开工的日子,一拨一拨的男女村民扛着家具从前面走过。李彦一颗心落到了实处,郭书记也兴奋地搓着手。“成了!成了!”

一条路让岑寂的群山跃动起来,山谷里时而可闻欢笑声,偶尔还能听到一段高亢嘹亮的陕北民歌。乡里的几个人也都分别忙乱起来,思安骑着摩托车在县、乡之间来回穿梭;老葛取钱、发钱、记账,还要统计出工人数,忙得不亦乐乎;郑常富给自己找了个跟屁虫,在整个路段上不停走动,神情严肃得吓人;敏敏督完人,又开始督工,嗓子已经有些嘶哑;石大夫也像打了强心针似的坐不住,背了个破旧医箱,迈着瘦长腿,幽灵一样到处转悠;李彦让给出工的村民预支了十天的工钱,有了钱的村民们让门可罗雀的供销社热闹起来,金月桂半是抱怨半是欣喜:一天的经营收入比平常一个月都多!

李彦在修路队伍里看见了那个民办教师,见到李彦想躲却没有躲过。很有点不好意思,替自己辩解似的。“放寒假了,闲着也是闲着,听说修路能拿到现钱,就一块跟了来。”听得李彦心里直发酸。

补拨的二十万顺利划到了乡账户上,这一次杨书记兑现了承诺,没有再扣,但转给张局长一句话,让思安带了回来。“告诉郭书记和李书记,这钱是冲着那个五年规划给他们的,掂量着花,五年内要是完不成规划,到时候连本带息给我还回来。”郭书记听了气得直摇头。“你听听这口气,不讲理么,这钱倒好像是他给咱们的。”

李彦与郭书记商议,能不能从中拿出两万元解决教师的工资拖欠问题。郭书记又是一脸愁容。“好是好,只是拖欠太多,两万元钱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再说拖欠的基本上都是民办教师,渠道也不顺。”

李彦坚持己见。“解决一点是一点,解决一点就能让他们看到希望,看到希望才能安心工作。教育是最大的事情,事关成百上千个孩子的前途命运,也关系到广大群众思想观念的转变和整体素质的提高。至于渠道问题,也很好解决。可以先借给他们,再从各大队修路的承包提留中扣除。”

郭书记不再说话,神情上已经认同。李彦就安排敏敏对教师的拖欠情况进行统计。各大队会计基本上都在修路工地上,几天后敏敏就将拖欠情况表交给了李彦。

李彦看着表格,心中五味杂陈。见到的那个教师,情况还不是最差。拖欠最多的一个,时间已达五年之久!要不是亲眼看到,确实很难相信,李彦感到自己的灵魂在遭受着强烈的撞击。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比他们更可怜、更伟大、更可亲可敬的人?一月一月,一年一年,他们的心灵和肉体承受着怎样的重压?他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伤痛。他将表交给老葛,让老葛备好款,算出一个比例,将两万元钱按照拖欠的多寡发下去。

领钱的日子,李彦见到了这个乡隐没在群山里的灵魂工程师。除了稍微灵动一点的眼神和故作斯文的举止,他们的穿戴和普通村民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更为褴褛一些。这是他们的一次盛会,站满了半个院子。不同的是年龄性别,相同的是兴奋的神情。一个三十多岁的、应该是教语文的老师领到钱后情不能禁,诗兴大发,张口喊了出来:“啊,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看到了我们教师的春天!”引发一片掌声。李彦转过身,有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工程进展得很顺利,除了一些小擦伤之外,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个别就近乱采碎石的行为,也都及时得到了制止。村民们的热情完全出乎意料,到了规定的停工日,还有两个大队迟迟不愿撤下来。李彦目测了一下进度,照这样干下去,也许两个半月就能完成。

乡上的几个大员都有几分憔悴,但精神都很亢奋。石大夫见到李彦,摇晃着脑袋连连感叹:诧异诧异!怪哉怪哉!李彦心里高兴,只报以会心一笑。

思安神情怪怪的,有几次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他们让我问问,辛苦了一个月,能不能也发点奖金?”

李彦笑了。“我和郭书记商量过,除了我和郭书记,你们每人每天补助一元。不要叫奖金,就叫劳务补贴。”

思安如释重负似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问了。不过这不公平,你一直在工地,郭书记后来也一直和大家一起干。”

李彦很平静。“不存在什么公平不公平的问题,我和郭书记拿了,能说清楚的问题也会说不清楚。哪一天你要是当了书记,相信也会这么考虑问题。”

思安不再说话,只留了一脸敬意。

年终聚餐和总结一起进行,郭书记多喝了几杯,讲话时忽然哽咽,老泪像雨滴一样掉在桌面上。“多少年了,这是我过得最轻松、最舒心的一个节日。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是让他们找怕了呀!你们不知道,以前过春节时,我总想钻到一个别人找不见的洞子里去。可是我不能钻呀,我有书记这个身份,还披着共产党员这身皮。”

回到家的李彦让王萍吃了一惊,责备里溢满了疼爱。“你是怎么回事,两个多月时间就瘦成这样?不回来,电话也不常打,快急死我了!”

家里的温馨让李彦兴奋不已,放下行装,笑着和岳父母打过招呼,便进了卫生间洗刷自己。出来时王萍已将饭菜摆上桌,虽说比平日只多了两个菜,算不得丰盛,但对于在乡食堂吃了两个多月的李彦而言,已是美味佳肴。奔波了大半天,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起来。王萍很少动筷子,眼神只在李彦身上。

岳父母很识相,吃过饭即找了个事由走了出去。吃饱饭的李彦恢复了体力,积聚了多日的性欲也在瞬间爆发。这时候看王萍什么地方都好看,不由分说,直接抱到了床上。王萍也如久旱的秧苗,极尽逢迎之能是。这一次激情碰撞,让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完事之后,李彦仍然很兴奋,赤膊在外面,王萍一次次盖住,他又一次次伸出来。他给王萍讲乡上的情况,修路的场面和以后的发展前景。

王萍侧着身子,面带满足的笑容,很认真地听着,待李彦停下来,才很小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两年以后就能转成正科长?”

李彦一下子兴致全无,交代了一句:“你把我带回来的土特产分成四份,下午我给老薛和大通他们送过去。”然后翻转身,兀自睡了。

继续阅读: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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