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良的家属户口问题终于解决了,和老婆一起迁入的,还有三个孩子。
孙有康打电话要了一辆工具车,李彦和友良坐在了上面。大通也要去,被友良拦住。车是单排座,除了司机,只能坐两个人。
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友良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喜色,心事重重地看着前面,一言不发。
李彦终于忍不住。“薛老师你怎么不高兴?”
友良叹一口气。“我怎么高兴得起来?这看起来是一件好事,其实不是那么简单。在家里有那几亩地,几个人怎么着也能活下去。到了城里怎么办?我这几十块钱工资,怎么养活这一大家人?现在一个上学,过几年是三个,学费又怎么办?还有老娘,快七十岁了,跟着老二过,老婆在家里还能隔三差五地过去看看,帮我尽一点孝心,搬出来这一点孝心也没法尽了,你说我这当的是什么儿子?”
说到动情处,友良泪眼婆娑,李彦心里也很沉重。司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好像也受了感动,神色凝重,却不好说什么。
李彦将手压在友良粗糙的手背上。“没事,局里不会看着不管,再说还有我们这些人。”
友良淡然一笑。“我这破身体三天两头出事,每年医药费都报得最多,怎么好意思再给局里添麻烦?”
“嫂子来了,你的身体肯定会好起来。”
友良神色近乎凄冷。“你不要安慰我,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如果不是共产党的钱养着,早就该见阎王了。我现在是活一天赚一天,活一年赚一年,早就赚够了。”
李彦不好再说什么,心像铅一样直往下沉。
路越来越不好走,开至山根,已有一堆人在那里等着。车停下,一个瘦小的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女人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后面跟着一女两男三个孩子,孩子在对着下车的友良低声喊爸,李彦想这女人必定是友良的媳妇了,下车喊了声嫂子。
友良却没有理会媳妇孩子,径直走向等在那里的两个男人,叫了一声哥、弟,李彦也跟过去打了招呼。回头再看摆在地上的家具行李,心里一阵酸楚。看来友良家里的困苦不仅超过了自己家里,也远远超出了想象。一张黑色的皴裂的小饭桌,几张不灰不白的小方凳,一捆被褥,加上几件锅碗瓢盆之类,就是全部家当了。司机有点不相信似的问了句就这么多?友良沉着脸回了句就这么多。
几个人将家具行李搬上车,司机以为要走,拉开车门,却被友良拦住,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给司机。“麻烦师傅再等一等,今天搬家,让我回去给老妈道个别。”
说着就往山上走,被两个兄弟挡住。老三边推边劝。“妈说了,今天不让你上去,你身体不好,又有这么多人等着。”
友良争不过,退了一步。“那我就在这里给妈磕个头,你们给妈带回去。”说着便双膝着地,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下去。李彦在一旁看得唏嘘不已。
等到走的指令,几个孩子活泼起来,争先恐后地往车上爬。李彦将最小的扶上车厢,回头想让友良媳妇坐到前面,却见她已经从另一面上了车。
“就让她坐在上面。”友良声音很生硬,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车开回财政局院子,大通已经在那里等着。摆着手让司机将车倒到友良的房门口。这房子有二十平方米,几天前还是局里的库房。里面的东西搬走以后,友良买回一张最简陋的大床,又从局里借了两张小床,一张过时的三斗桌,就将库房变成了一个家。
搬东西用了不到十分钟,李彦也从大通脸上看到了惊异,还有掩藏不住的怜悯。友良媳妇可能还恋着老家,神情有几分落寞,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几个孩子却充满了新奇,跑到院子里看看,又回来争床的位置,被友良厉声喝住。
离开时,李彦看到桌子上有一个扣着的方形木框,随手翻了过来,原来是一个相框,镶着一个很秀气的女人的照片,忍不住问了句:“嫂子这是谁啊?”
友良媳妇急慌慌地走过来,又将相框扣在桌子上,不好意思地看着李彦。“这是我年轻时的照片,很丑。”
李彦不知道很丑两个字是指过去还是现在,心里面却吃惊不小。看那张照片到现在最多有十几年时间,十几年的岁月能把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现在这样!
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完整的家了。可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家啊!
走出来,大通轻声叹了口气。“早知道这老哥过得苦,却没有想到会苦成这样!”
为了表示感谢,友良晚上请大通和李彦吃饭。友良的本意是三个人,大通却坚持将友良媳妇和三个孩子带上。
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友良媳妇的脸更不忍卒读。这简直就是沧桑的凝聚,不大的脸上皱纹纵横,像一枚压扁了的核桃。三个孩子中女孩为大,十岁左右,秀秀气气的,倒有几分照片中女人的影子。两个男孩相差应该不到两岁,都很瘦小,营养不良的样子。
菜一上桌,几个孩子的筷子都举了起来,却被友良瞪得停在空中。大通不满地看了友良一眼。“你干什么?你领孩子出来吃过几顿?”又看着几个孩子。“今天叔叔在这儿,不要管你爸,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以后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来找叔叔。”
几句话说得友良媳妇松软的泪腺上泪光莹莹。
几个孩子如同遇到赦令一般,筷子开始飞舞,最小的孩子已经站在了凳子上。友良虽然还在瞪,但已少了些严厉,多了些慈祥和歉疚。
菜基本上是上一盘光一盘,看到孩子们意犹未尽,大通又自作主张加了两盘。
饭后友良去结账,却被告知账已结过。友良看着大通,大通也不隐瞒:“你也不想想,这饭钱我能让你掏?”
友良仰天长叹一声:“我来在这世界上就是为了欠你们的人情!”两滴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涌出。
友良搬家的第二天下午,喝得醉醺醺的寿寿撞进了杨怀忠和大通的办公室。
“姓杨的,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狗眼看人低?”寿寿偏着头,歪着身子,一副站不稳的样子。
杨怀忠惊愕地站了起来。“你这个同志怎么是这样?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凭什么张口骂人?”
“骂你?我杀你的心都有!我问你,凭什么别人的老婆孩子能办进来,我的老婆孩子办不进来?”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报是咱们的事情,批不批是人家的事情,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放屁!和你没关系和狗有关系?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肠子有多黑,还不是看我混背了想踩上一脚。”
“你……”杨怀忠指着寿寿,气得说不出话来,额头上的青筋暴得老高。
大通看不下去,站了起来。“寿寿你不要像疯狗一样乱喊乱咬好不好?你知道杨主任为了你们两个的事跑了多少趟?”
寿寿的声音低了一些。“跑了多少趟我不管,为什么我的老婆孩子还待在家里?”
“你的老婆孩子待在家里是你活该倒霉,关人家杨主任屁事!你走不走?再在这儿耍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大通个头虽然不高,但毕竟在部队上待过几年,身上的肌肉还像回事。王寿寿不敢造次,拧转身子。“我不和你们废话,我去找局长。”
崔万山看着没有敲门走进来的寿寿,觉出些异样,但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站起来。
寿寿脸上少了些凶狠,多出些可怜相。“我问你局长,我们党的政策是不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崔万山已经猜出寿寿的来意,还是不动声色。“对呀,没有错。”
“那为什么要将我一棍子打死?”
崔万山故作惊讶。“谁要将我们王寿寿同志一棍子打死?”
寿寿已是声泪俱下。“我犯了错误不假,将我贬到企财科我也不说什么,将我从科员贬成股员我也认了,可是我的老婆孩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让她们跟着我一块倒霉?”
崔万山眉头微皱。“杨主任没告诉你?报不报是我们的事情,批不批和我们没有关系。”
“我不信。为什么偏偏把我落下?你们凭什么这么欺负人?要不要我跳楼给你们看?”
崔万山有点动气。“王寿寿你不要犯浑。”
“我不是犯浑,我是让你们逼得无路可走了啊!”寿寿大声哭了起来。
贺局长出现在门口。“谁呀?哭得这么伤心!”
寿寿立刻停止了哭泣。
“寿寿你给我听着,该做的工作我们都已经做了。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你还在这个局里,就是我们的下属,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都会一视同仁。要信,你就下去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要不信,你也像赵俊才那样找一个能帮你解决问题的单位,我们绝不会拦着。”
寿寿什么也没有说,从贺局长身边溜了出去。
“还是您说话管用。”崔万山把由衷的敬佩写在脸上。
“毕竟还是咱们的同志,看起来也怪可怜的。给怀忠说说,再多催几次。”
李彦还未落座,贺局长就开始发问。“王凯是党员,于菲菲也写了入党申请,我怎么没看见你的?”
贺局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谈话方式让李彦很不适应,但一下子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他将刚沾座的屁股又抬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把一切献给党》《红岩》《青春之歌》,心中早已植入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形象,那是高大的,伟岸的,也是纯洁的,神圣的,遥不可及,高不可攀,这使他对党员怀有一种神秘的敬畏感。上大学的时候,看到其他同学在写,一时冲动,也跟着写了一份,结果却如泥牛入海,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结果,党哪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要是那么容易进那还能叫党吗?
学校里党员少,和党员接触的机会也少,所以党员还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到了财政局之后,见到的党员多了,原有的敬畏感在逐渐消散,固有的形象也在悄然崩塌。不像是党员的袁思平、马奋、王寿寿,包括司机朱达都是党员,而像是党员的赵俊才、薛友良却不是党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感到迷惑不解。
王凯的一句“谁还不知道入党是怎么回事”,更将原来的梦想击得粉碎,他很难相信这是从一个预备党员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过又怎么能不相信,讲在当面,真真切切,神态又是那样从容,语气又是那么中肯。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党员?它只是一个人的心声,还是很多人的共同动机?他经常在想这个问题,却很难找到答案。
菲菲写完入党申请,曾经假模假样地拿过来让李彦和王凯看了一眼。李彦当时心里面也动了一下,又让王凯那句话压住。既然入党是那么回事,那么还有入党的必要吗?
“坐,坐,不要紧张。今天咱们随便聊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贺局长和气地摆摆手,示意李彦坐下。
贺局长的笑容让李彦松弛下来,同时心里面忽然打开一扇小窗。为什么要纠缠在袁思平、王凯这些人身上呢?党里面不是还有老局长这样的人吗?这才是党的骨脊、党的精魂所在啊!
“步入社会,我知道你会有一些看法和想法。”贺局长的语调变得沉重起来。“这些年对党员的审查不是很严格,混进不少投机分子和腐败分子,给党的脸上抹了黑,严重破坏了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形象。但我相信这只能是暂时现象,一个真正腐败的党和一棵根底腐烂的树一样,是注定不能持久的。正因为这样,它现在才更需要新鲜血液。”
贺局长很激动,站了起来。“人是要有一点信仰的。如果你相信我这个老党员,就写一份申请上来,我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李彦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老局长语重心长、振聋发聩的话语唤醒了掩藏已久的神圣和庄严,只觉得胸腔里万马奔腾,钟鼓齐鸣。
“老局长让你写你就写呗。”友良热烈地怂恿。
“你为什么没有入党?”李彦小心地问。
友良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我是过了今没明的人,不会有那么多想法。你不一样,以后的路还很长。再说我也很想在党里面多看到几个能看得过眼的人。”
曾经写过一次,又有一股豪气顶着,一份入党申请很快就写成了。
两个介绍人,一个是老局长,另一个去找谁呢?他想到了大通,又觉得与王凯同住一室,有舍近求远之嫌,王凯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会不会有其他想法。另外,他一直想弄清楚王凯那句话只是开玩笑的随便说说,还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意识。这个人身上有很多毛病,可是总不至于在大是大非上面犯糊涂。
看着李彦的入党申请,王凯的心直往下沉。听了李彦写申请的起因,心里更有一种撕裂般的感觉。党员身份是自己能与李彦抗衡的唯一砝码,这个砝码一丢,前途和命运的天平将完全倒向李彦一边。他的心被强烈的嫉妒攫住,对李彦,甚至对老局长都生出一种恶狠狠的仇视。但他强自保持着镇定,老局长出面,这件事肯定挡不住,那么现在自己除了顺水推舟还能干什么?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自己的名字将和老局长的名字出现在一张纸上面。他郑重其事地,很慢、很认真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了笑容,并且伸出手。“欢迎你早日加入到组织中来!”
这句话听着不大舒服,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好像他本人就代表着组织,但李彦认为没有必要去在乎这些。王凯的笑容很真诚,手上很有力,似乎还传递着那么一点温暖。
下午下班前,照例是最清闲的时候。爱英低头看着报纸,她特别喜欢那些花边新闻之类;菲菲聚精在一本杂志上;王凯又在描描画画;寿寿瞪着眼睛在想自己的心事;马奋背着手,踌躇满志地踱来踱去。
电话铃声响起。爱英头也没抬,将话筒放到耳边,问了一声找谁,又将胳膊伸直。“菲菲你的。”
电话一直放在爱英桌子上,这个接话生的工作,却被她视作一种权利,当股长前如此,当了股长后更是这样。传唤时的态度完全随着心情变化,高兴的时候面带笑容,声音里也含着甜润。“马奋你又挂了一个,这么年轻,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开这样的玩笑时她不会忘记用手捂住话筒。不高兴的时候她会冷着脸,将话筒往桌子上一撂,名和姓都不叫,只用食指一勾。“你的。”思平办公室有电话,但有时他的电话也会打到这边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冷冷地说一句你给他打过去,然后不耐烦地报上电话号码;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柔柔地说一句请等一下,然后扭动肥臀走出去,接着就会听见一句甜腻腻的声音。“袁科长你的电话。”
菲菲放下电话,俏美的脸上愁云密布。王凯注意到了,问发生了什么事?
菲菲的脸色更暗了一些。“我妈病了。”
马奋粗声大气地接了一句。“那你还不赶快回去?”
爱英不满地瞥了马奋一眼,她才是菲菲的领导,这句话应该由她来说。
菲菲快要哭出来。“哪能回得去,班车早就没了。”
“这有什么难的?”马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抓起话筒开始拨号。
好像并不是很顺利,话筒一次次放下,又一次次拿起。马奋边打边骂。“妈的敢不给俺面子,等落到俺的手里看俺怎么收拾你!”
菲菲赔着小心,惴惴地。“要不就算了吧。”
爱英看着来气,剜了马奋一眼,拂袖离去。
终于有了结果,自信和傲慢又回到马奋脸上。“看看,总有识相的。”
菲菲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电话是一个邻居跑到镇上打来的,母亲不会是小病,母亲是一个能忍的人,小病绝对不会叫人打电话。那么母亲到底是得的什么病?苦难深重、孤苦伶仃的母亲啊!她心里面有种针扎的感觉,恨不得立刻飞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行不行?”王凯关切地问了一句。
“我能行。”知道王凯是随口一说,菲菲心里还是有点感动。
车是从粮油公司借来的,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看起来很本分,也很安静。可能看出了菲菲的愁苦与急迫,不多说话,将车开得飞快。
下了县道,路况变得很差,车速不得不慢下来,司机像是对不起菲菲似的连连摇头,菲菲心里倒有点过意不去。
离家越来越近,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家乡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那些辛酸的往事,又一下子涌回脑际。
那个没有骨气,没有责任心,嗜酒如命的生父的面容,早已模糊得面目全非。留在记忆中的,是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母亲佝偻在缝纫机上的背影,是深夜里空旷而又冷寂的缝纫机的哒哒声响,还有门外那不停歇的骚扰,怪里怪气的声音伴着淫邪的奸笑,还有砖头落在房顶上的声音,一声响亮然后再滚落下来。这时候母亲就会放下活计,上炕将她搂在怀里,而她也拼命往母亲怀里挤,恨不得挤回母亲腹中去。
后来那个人来了,家里的一切都好了起来,母亲脸上有了笑容,晚上也能安定地睡觉。时间长了,她觉得那个男人并不讨厌,已经按母亲的吩咐喊爸,有时也会顺从地让那个男人抱抱,并从那瘦弱的、不很宽阔的胸脯里感受到了温暖。
可是这一切却在那一天突然改变,那个男人落实政策了,平反昭雪了,走时信誓旦旦地对母亲说:“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们。”谁能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有了音讯,只留下母女二人徒劳地等待。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眼神也一天天黯淡。她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菲菲看到,那双踩着缝纫机的脚有时会突然停下来,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除了焦急,感伤,母亲肯定也有太多的想不通。这个问题此后就一直盘旋在菲菲脑子里: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无情!那是五年岁月,是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那时候她就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要找到这个人,她要让这个人为他卑劣的行为付出代价,她要为苦命的母亲和自己讨回公道!
那个男人不仅带走了家里的温馨,也带走了家里的安宁,噩梦和噩梦般的骚扰又联袂而至。可是十二岁的菲菲已不再畏缩,她在暗夜里聆听,怒目圆睁,有一天晚上终于忍无可忍,拿了菜刀打开屋门,冲着无际的夜空大喊。“来吧,我不怕你,要死大家一块死!”
这稚嫩而又尖利、悲壮而又凄绝的童音将暗夜划开一条口子,传出很远很远。母亲追出来,将菲菲发抖的身体紧紧抱住,泪雨滂沱,大放悲声。
不知是被菲菲的勇敢震慑,还是被菲菲母亲的悲声打动,此后的日子虽然依旧困苦,却获得了难得的安宁。
以后政策好了一些,可是家里的几亩薄田,也仅能够母女二人吃喝而已。菲菲知道,自己上学的所有费用,都是母亲顶着日月踩出来的。她在心的最深处挂念着母亲,感激着母亲,希望能早一天有所回报。高考时她的成绩本可以上大学,可是她果断地选择了中专,她想早一天毕业,早一天自立,早一天报效母亲。
车驶入更崎岖坎坷的村道,艰难地腾转挪移,终于停在菲菲家门前。菲菲打开车门,顾不上和聚拢来的乡亲打招呼,跑进了院子。
屋子里有几位大嫂大婶,有的叹气,有的绞手,有的走来走去,见菲菲进来,像看见救星似的,身体不再动,只让眼睛跟了菲菲。
母亲蜷缩在炕上,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头上汗水涔涔。菲菲心头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泪水奔涌而出,她抢步上前,半跪在炕上,抓住母亲的手。“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母亲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那里面已看不到多少光亮。她没有说话,用手指着腹部。
“下午我来取一件衣服,正和你妈拉着闲话,她忽然蹲在了地上,喊肚子疼,后来连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大嫂代母亲作了回答。
菲菲不敢再延误,和两位大嫂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抬放到车后座。母亲的身子似乎已经弯曲成固定形状。她的身子再也伸不直了吗?菲菲抱着母亲的头,悲哀地想,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和母亲头上的冷汗融合在一起。妈妈你千万不能离开我呀!咱们的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你为女儿吃了那么多苦,总得给女儿留一点回报的时间,你总得让女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贴心贴肺的人啊!
司机很是善解人意,和善的脸上写满同情,将车尽量贴在路边,开得又快又稳。
县医院的检查结果让菲菲长出一口气。胆结石,不算什么大病,这种病总是来得很急,又带了无法忍受的疼痛。菲菲有一种瘫软的感觉,这才想到司机还等在外面。急急地出来,司机果然一脸焦虑地在门外徘徊,问明了病因,神情松快了许多。菲菲看出他的焦虑不单是因为着急回去,心里便涌上一种感动,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了过去。“师傅我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到街上随便吃点吧。”
司机哪里肯接,摆着手,人已退在几丈开外,同时还留下一句话:“出院时要用车就给我们经理打电话。”
望着消逝在暮色中的小车,菲菲感慨不已:这个人真够憨厚的!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人家。
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母亲先是催着出院,回家后又催着菲菲离开。菲菲很想再陪母亲多待几天,可是她懂母亲的心事:母亲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女儿的前途。菲菲心里更清楚,自己的前途是用什么换来的。
返回途中,她强忍心酸,一个愿望却在心里疯长了出来:不能再让母亲一个人在农村过孤苦伶仃的日子,要尽快有自己的房子,要尽快将母亲接出来。
上班以后,借其他人不在之机,菲菲很真诚地向马奋说了声谢谢。
马奋却欺身过来,涎着脸问:“你打算怎么谢我?”
马奋的头靠得很近,菲菲闻到一种混杂着烟味的酸腐味。她知道这家伙贼心还没有死,内心的感激已荡然无存,偏转头,用手在空中轻扇了两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怎么谢你?等我当了局长,提拔你当科长行不行?”
“你提拔我当科长?”马奋没听明白似的重复了一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要到我退休以后?”
“不会那么久?你退休了我还怎么提拔?”菲菲努力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马奋像是遭受了什么打击似的委顿下来,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位子。“提拔我当科长?”他又低声重复了一句,拉开抽屉,将含了讥笑的脸在小镜子里晃了两下。
寿寿的家属户口问题终于解决了。马奋觉得这是增强凝聚力、提升自己威望的绝佳机会,打电话给企业要车,又亲自随车前去迎接。在寿寿家里吃了一大碗油泼面,又听寿寿媳妇说了一大堆恭维和感谢的话,身体和心灵都得到极大满足。车回到财政局院里,又大呼小叫地组织卸车,将王凯指挥得团团乱转,粗大的嗓门嚷嚷得整个楼都能听见。
寿寿的新家安在友良隔壁,占据了另一间库房。寿寿媳妇个头也不高,但衣着艳丽,皮肤光鲜,脸上喜滋滋一团和气,眼睛也是会说话的样子。论年龄,她比友良媳妇还要大几岁,可看起来正好相反。两个女儿一个十四,一个十二,都滋养得粉白细嫩,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与友良几个孩子形成鲜明的对比。都是农村来的,差异为什么会这么大?李彦很是想不明白。
两家门前的廊檐下各放着一个铁炉子,权且作了灶台,两根白铁皮烟筒直伸向二层楼顶。友良家的烟筒上炊烟不断,寿寿家的炉子却时燃时灭。职工灶上若有好饭好菜,必能看见寿寿媳妇或者她的大女儿的身影,友良的家人却难得一见。
这天中午灶上的菜是粉蒸肉,李彦买了两份,然后将饭菜端到友良家里。
友良一家正在用餐。小方桌上摆着一盘咸菜,一盘放着干辣椒的醋熘白菜。馒头白不白黄不黄的,李彦很熟悉,那是麦面和玉米面的混合物。
“餐厅没地方坐了,我到你这里凑凑热闹。”李彦将碗放到桌上,顺手拉了个小方凳坐下。
粉蒸肉的香气迅速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几个孩子眼睛盯着肉,却没有人敢动手。
“灶上的饭总是这几样,我早就吃腻了,咱们换着尝尝。”李彦边说边将肉夹到几个孩子碗里,又拿起肉碗,递到友良媳妇面前,友良媳妇看了友良一眼,犹豫片刻,伸出筷子,很小心地夹了一小片。
几个吃着肉的孩子脸上,都浮现出很满足、很享受的神情,让李彦觉得欣慰。
可是友良的脸色却很凝重,若有所思,欲言又止。李彦不想让友良说话,以免搅了几个孩子的兴。他夹起一口咸菜填进嘴里,嚼了几下,明知道这咸菜来自于那天搬上车又搬下车的一樽带青花的瓷坛子里,却对着友良媳妇。“嫂子这是你腌的吧?和我妈的手艺差不多,好长时间没吃过了,真香!稀饭还有没有,给我也盛一碗。”
友良看出了李彦的用意,脸色和缓了许多,并且也将筷子伸向肉碗,让李彦舒了口气。
一碗肉,李彦只吃了一片,但他觉得这是自己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下午上班,友良还是把憋着的话讲了出来。“以后你不要再这样,我知道,你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李彦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面却暖洋洋的。
每年年终,都是财政系统最为忙碌的日子。检查汇总报表;分析对比年度收入、支出指标执行情况;确定下一年度的预算指标,以及年度工作总结等工作,都要集中在一个月左右时间完成。一年的工作怎么样,也要在这一段时间里见出分晓。有粉要擦在脸上,好钢要使在刀刃上,这道理每个人都懂。闲散了、舒适了一年的干职员工,都会在这一刻振作起来,使出浑身解数,与其他科室或者其他地市一争高下。
周长健坐在贺局长办公室,对着贺局长和崔万山副局长,神情有点激动。“这么报不行啊局长,现在省厅定指标都采用环基而不是过去的定基,这么报明摆着要吃亏。”
“我不管你什么定基环基,反正不能搞虚报冒报那一套。咱们不是个人行为,代表的是一级政府啊同志。”贺局长态度很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基数上不去,明年的指标就增加不了,手里没有钱花,市领导和广大群众就会不满意。”周长健还在据理力争。
“这叫怎么回事?”贺局长看了崔万山一眼,带有问询的意思。“一项正常工作,怎么会搞成这样?”
“现在的社会风气不正,到处都在弄虚作假。”崔万山给周长健帮腔。
“我们到底在骗谁?一个国家靠骗能发展起来?”贺局长怒不可遏,站了起来。“这件事不要再议,只要我在位一天,你就给我按实报。”
“这样报第二年要多做多少工作,多出力还不讨好。”周长健仍然不想放弃。
“什么工作,不做工作要我们干什么?”贺局长气呼呼地看着周长健。
崔万山向周长健使了个眼色。“这件事先这样吧,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变通办法。”
“变通变通,你就知道变通,还要不要一点原则性?”贺局长把火气又发向了崔万山。
崔万山已熟知老局长的脾气,不急也不恼。看周长健走出房门,稍微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件事我要向您老人家汇报,工行的任行长打过几次电话,他有一个侄女想安排在咱们局里。”
“什么学历?”
“好像是初中毕业。”
贺局长不满地看了崔万山一眼。“这是咱们开会定了的事情,以后非正规院校毕业的一律不收。”
崔万山有点着急。“咱们局职工的子女以后也需要安排。”
“作为一种交换是不是?有权的部门这么干,没权的部门怎么办?企业职工的子女又有谁去管?不是我批评你,原则性这根弦你总是绷不紧。”贺局长愤愤的。
崔万山一脸苦笑。“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贺局长却不依不饶。“算了不行,你要多把心事放在有困难的员工身上。友良一家五口挤在一间屋子里,长期下去怎么行?再说住在一个院子里,烟熏火燎的也不是那么回事。你和老周、丁永发他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调剂出一点资金先买上两套商品房,让他们两家搬出去。”
崔万山打趣道:“刚说了不准用歪门邪道的办法要钱,现在又想着花钱。”
贺局长一时无语,沉思片刻,像是在自言自语。“也许我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该退出这个舞台了。”
崔万山却一下子慌了神。“这不是老局长你的问题,是这个社会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从贺局长房间出来,崔万山没有回自己办公室,直接走进周长健办公室。周长健一个人在生闷气,叼着烟,阴着脸。崔万山心里有点幸灾乐祸,却掩住了,伸手向周长健要了一根烟,自己点上。“有点想不通是不是?”
“还真应了那一句老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老兵,连市长、厅长都敬他三分,何况你我。”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周长健眉头紧锁,两边的长眉毛快要交叉在一起。“又不关我个人什么事。我也是一个老党员,也有党性原则,可是现在的事情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
“我说过多少次了,老局长的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总不能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里面还有一个责任问题。”
“你就放开手脚去干,有什么问题我担着。”
“你……”周长健有点惊异地看着崔万山。
“怎么,还信不过老弟?就像你说的,又不是给自己谋私利,有什么可怕的。”走进来之前,崔万山已将这件事情的利害关系想得很清楚。
周长健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最终还是由阴转晴。“你早说啊,早说哪有这么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