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到夏,王秋伟偶尔会在放学后路过大十字路口时,看着巷子裁缝铺里透出来的灯光出一会神。
也许有一点小小的希冀,但他再也没看见过那个美丽的身影从房子里出现过。
他只见过她的二姐家蓉枯败沮丧的面容,这个美丽的女孩也因为小陈考上省级的公务员而难受,小陈离去时他们大吵一架。王秋伟亲眼看着这个他抱着去医院的女人哭的梨花带雨。
当然,他也并没有再去上前,讨回他曾经搭进去的两千块钱。那钱也像他的青春时搭进的感情一样,被埋没在时光中。
自那之后,那间裁缝铺关过一个月。
再到毕业季来临的时候,他在离校的最后一个夜晚。又一次见到这个吕素蓉的二姐。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身旁是被扔出来的行李和话声尖酸刻薄的嫂子。
王秋伟默默的看着她一个人背着行李,走在冀城六月炽热的街道上。
茫然无措,举目不知何处是家。
随着岁月的流转,渭水原上的青年慢慢都成长了起来。故事的镜头扫过每一个匆匆忙忙的乡民,落在看起来比较闲息的魏新民长子身上。
在魏学文漫长的半生中,大多数的时光都充满灰暗,但是那个夏天不同,世纪之初的第一个夏天,就像是暴雨中耀眼的闪电,将他的人生照的亮如白昼。
这个夏天发生的事刀刻一般雕在魏学文的神经末梢上,让他此后无数个黄昏白夜回忆起时,都能舔舐到幸福的甜蜜滋味。
与青春少女河边羞赧的低语漫步,与她草坪上劳作挥洒的汗水,帮她打水时羞赧的笑容,但最最让人铭心刻骨记忆的,还是那双黑暗中漆黑亮丽的眼珠。
两千零一的夏天,学文十九岁,刚刚在家里窝了一个月后,当了县委大院一名称心称职的保安,领着一个月四百块钱的工资。生活无聊,前途黯淡。
同样十九岁的吕家蓉提着行李,风尘仆仆一脸汗水的问岗亭打瞌睡的学文:“大哥,你好,请问县委在这个大院里么?”
学文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小姑娘,她有一双莹润的大眼睛,如远山一样起伏,曲线优美的嘴唇。穿着短小而不合身的衣服,但青春少女发育完全的身体,在破旧打着补丁的衣服里蠢蠢欲动。
看着这么一个有点青涩的大美女扑闪着大眼睛问他,学文的睡意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下意识的问她:“你是来上访的,还是干嘛的?”
吕家蓉笑了一下,如春风一般拂过学文脸庞:“我是食堂刚来的服务员,我大姐介绍我来的!”
学文在心里笑了笑,“这样啊,我来帮你提行李吧!”
吕家蓉穿一双黑色布鞋,踢踏着脚步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学文回:“我?魏学文,学习的学,学习的习。”
吕家蓉笑了一声说:“你的名字好怪啊?”
学文回说:“不是应该叫普通么?这有什么怪的?”
前两天他在过排水沟时被绊了一下,膝盖到现在还是紫青紫青,上楼梯的时候学文一瘸一拐,吕家蓉看了看他的腿,说,“我来提吧,看起来你腿脚不是很方便哎!”
学文苦笑了一下,将行李递给她,“小毛病,不怎么碍事。”说着故意长长叹息了一口气。
吕家蓉微笑道,“这世上哪有人没病没灾的,我爸说,大男人只要活的堂堂正正,对得起自己良心,就算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学文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暖意,忽然说,“你爸肯定是个正直人,你是个好女孩!”
吕家蓉羞涩的笑了笑,低声道,“好多人都这么说过!”然后摆了摆手道了声谢,说了声再见。
学文看着她苗条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心里忽然涌出一阵莫名的兴奋。仿佛终日雾霾弥漫的天空突然一束阳光射下来,瞬间照亮了他人生的道路。
此后的两个月中,学文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先想到这个闯进他生命的女孩,在上班的路上,吃早餐低头的瞬间,嘴角总是含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走起路来步子也觉得比以前轻快,以前无聊的日子现在每天却过的飞快,一眨眼太阳落山了,再一眨眼太阳又落山了。
只要工作有闲息,他都会泡在食堂的后厨,有时候帮她端茶递水,有时候帮她洗盘子,没事干的时候和她一起擦玻璃拖地。静静而默默的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埋怨他做不好的的时候他微笑,她皱着眉骂他傻瓜弱智的时候他依然微笑。
他突然间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当爱情中第一丝曙光照进他的人生时,他的心里突然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安静祥和,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说了句:“我想去学跳舞!”
学文心里隐然闪过一丝不安,但他不敢往深想,佯装笑脸问她:“你会跳么?”
吕家蓉皱着眉,“我以前就在村里跳舞,我想去学现代舞。”
学文想说两句调皮话,说出嘴却成了:“你这么美丽,学现代舞一定跳的很好看!”
吕家蓉依然皱起她好看的眉头,将手中的抹布扔进水桶,“我想找条吃饭的门路,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当服务员吧!”
学文此刻终于明白,他和她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理想远大,他只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保安,想着每天能陪着她就是一生所求。
他问她:“学现代舞是不是要很多钱?”
吕家蓉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学文再没接话茬,默默的将脏水桶提了出去。
吕家蓉有点失望的看着学文的背影,她以为他是她很好的朋友,她这么晦涩的张口,他应该能听的明白。可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失落,这世上的友谊就像太阳下的露水,跟利益一沾边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第二天学文如往日一般笑着跟她问早时,她故意背过了脸,没吭一声就从岗亭前走过。
当学文讨好的陪着笑帮她拖地擦玻璃时,她突然沉下脸说,“你不去干你的正事,来这里瞎搅和什么?”
学文诧异的看着她,从认识她以来,她从来没有这么疾言厉色的说过他一句话,不由讪讪的道,“我只是……帮你……帮你……”他突然变成了结巴。
她冷冷的指了指门口,说:“放下吧,以后你不用来帮忙了!”
学文黯然走出去两步,他知道他两月来隐隐的担心,一直害怕的一刻终于来了,而且来的如此之快,如此措手不及。走到门口突然又回头,黯然道:“我只是想帮你一把,没什么别的意思。”
她冷笑:“你能有什么意思?”
学文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人民币,默默的放在桌子上,“这是一千块钱,你去学你喜欢的现代舞吧!”说完就走了出去,他生怕她不收,生怕她将钱甩在他脸上,说一句:“谁稀罕你的臭钱!”
学文走出去的时候昂起了头,他知道这一切已经结束,他以前从来不敢希冀,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终于来临,他卑微的爱情已经被这世界巨大的鸿沟所撕裂。
但他不后悔,一丁一点都不后悔。
学文没有回头,假如此刻的他回头,如果看到她掉落下的泪水,或许以后各自的命运便不会如此不同。他不会是落魄街头的流浪汉,她不是舞厅聚赌的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