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余德槐坐在椅子上,浑身微微打着颤,山羊胡都跟着抖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抑或两者都有。手里的茶杯和茶盖随着手的颤抖磕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一旁笼子里的兔子似乎跳得更野了……
程笑石和克林赶到自己家时已是黄昏时分。
程笑石打开了工作室的门,他更愿意称呼这间屋子为实验室,屋子里并没有像他之前想象的那样狼藉,操作台依旧以原来的状态摆着;架子上的药和书也看不出动过的痕迹,至少在检查之前看不出来;就是那把绑住偷袭男子的椅子也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有太大的变动。或许这也是吉昌没有感到奇怪的原因。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那根绑人的绳子不见了,男人和包庆喜也没了踪影。
程笑石一进门便向后门冲去。很快,便听到他在后院点数,其间还夹杂着各种动物的声音。克林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的那些“宝贝儿”。
趁着这空当,克林蹲下身检查起地板来,试图发现一些不仔细勘察便无法看见的蛛丝马迹,直到程笑石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走进来他才站起身。
“还好都在。”程笑石笑着说,似乎在那些动物面前,偷袭者和包庆喜的失踪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克林已经开始习惯程笑石异于常人的脾性,他也承认“怪人”这个称号放在他身上是恰如其分的,丝毫没有夸张,且在他个人看来也绝对没有贬低的意思。
“地上没有擦拭过血迹的痕迹,”克林表现出很淡定的样子,他环顾一周说,“看这样子也没有发生过斗殴——至少这间房里没有。”
程笑石开始检查起那个架子上的东西来,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点数声。
克林也走到架子前,随手拿起一个药品——是一盒没开封的碘酒:“这件事你怎么看?”
程笑石把之前搬到架子上的显微镜放回操作台,拿起一张抹布擦拭起来:“在没有特殊情况出现的前提下,如果包庆喜还活着的话那么我们和他的身份已经互换了。”
“你的意思是包子被那男的‘反绑’了?”
“可能性很大,而且我们希望是这个结果,这样至少他还活着。”
“他哪来的力气挣脱绳子,我拴的是死扣。”
“这个不好说,人被绑住时,往往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逃脱的方法反而更多。”
“那我们还有办法知道偷袭者的身份吗?”
程笑石停了下来。他看着克林,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什么,直到抬眼看到屋外昏暗的天色,才说了句:“我暂时也不知道,明天再说吧。”
当天晚上,克林在程笑石家凑合了一晚。次日一早返回羊盘村。
在包庆喜舅家,吉昌也一大早就起来了,正在熬粥。昨晚克林走得急,没来得及锁门,所以吉昌也不敢离开,就在这里睡下了。
照片和模型仍在大厅的桌子上摆着,烟杆也没有收,就是程笑石的箱子也还在桌子旁边放着,没人动过。
克林和程笑石赶到时吉昌正好端了一大碗粥出来。他把照片收拢一堆,重新用茶壶压住。
“正好,大家一起喝点粥。”他对刚刚踏进大厅的两人打着招呼。
克林本想先办事,结果话还没出口,程笑石已经坐在桌前呼哧呼哧喝了起来,自己也只好坐下先吃饭。 饭间,吉昌因为好奇问了几句,克林也追问了两句,都被程笑石以一句“雷公不打吃饭人”拒绝。
等到吃过饭吉昌把碗筷收进去,克林这才又开始说:“当务之急我们得确保包子没有危险,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被偷袭的地方看看,兴许能找到关于偷袭者的一些线索。”
程笑石坐在桌前,用根刷把签剔着牙。突然,他想起些什么,把签子含在嘴里,紧接着打开了那个箱子。
“差点忘了,我们还有这个。”他从箱子里拿出被遗忘——或者说是还没来得及顾及的那只布鞋。
“也只能寄希望于它了。”克林看着鞋说。
程笑石拿了张报纸垫在桌上,开始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只鞋。
在来回检查了几遍后,转机终于出现了——在布鞋的鞋帮上粘着几只不易被察觉的昆虫尸体。
“有发现了!”一向稳重的程笑石此时也激动起来。
“这是飞蚁吗?”听到程笑石的激动声,克林凑过去看了眼,不太确定地问。
程笑石赶紧从兜里像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折叠式放大镜,看了看,并肯定地说:“没错,我没有看错。这不是飞蚁,而是榕小蜂,我们可以根据这个获取偷袭者的信息。”
“就凭几只死掉的虫子?”显然克林不太相信。
“是的,”程笑石收起放大镜,满脸自信,“就凭几只死掉的虫子!”
他把报纸的空白处撕下一角,用嘴里的竹签把虫尸拨弄到纸片上,接着说:“榕小蜂,也叫无花果小蜂,是一种寄生性昆虫,专门寄生于无花果中,可为无花果授粉,由于这种昆虫特殊的天性,自然界中很难看到。偷袭者鞋上会出现这种昆虫的尸体,很可能是因为他踩破过无花果的‘果实’。只要我们知道附近哪里有无花果树,就一定能知道偷袭者从哪里来,再不济也能知道他出没过哪里。”
“这个方法好倒是好,”克林虽然感到庆幸,但仍不无担忧地说,“不过我们满大街地去打听这棵树也是行不通的。这等于是敲锣打鼓告诉偷袭者我们在查他。”
“别急,”程笑石把报纸挪到一边,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几个石膏模型上面,“我先比对一下鞋印。如果偷袭者和赵丁宝的死也有关系,那么我们从鞋模上或许还能有所发现。”
说完他便把那只鞋和鞋模比对起来,从宽窄到长短,再从长短比对到鞋帮上麻线的纹路。程笑石比对得很仔细,然而最后他朝克林摇了摇头:“没有。偷袭者的鞋印没有在河边出现。”
克林说:“没有,不代表赵丁宝的死和他没关系。我们的对手狡猾到连墓穴里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河边没有痕迹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了,你确定河边的脚印都做了模型吗?”
“放心吧,”程笑石说,“河边一共五个车辙,两对脚印。对了,我得说明一下,我说的河边是指靠近紫萍河的那段主路。真正的河边,也就是河滩上,我只是捡到烟杆而已,并没有提取到任何有用的痕迹。经过观察,这五个车辙中,有两个车辙纹路相同,平行相对,车辙中间有蹄子印,虽不知是牛车还是驴车,但可以肯定是辆两轮畜力车留下的。剩下的三个,分别是两轮板车和独轮车。那两对脚印正是这两个车夫留下的。”
“可你这里只有两个车辙和两个脚印模型。”克林指着那些石膏模型说。
“只需要这四个就够了。”程笑石解释说,“那辆畜力车的车辙并没有往鹤壁村墓穴的方向延伸,所以可将它视作非可疑印痕排除出去不用制作模型。而另外一个双轮板车,因为两个轮辙一样,所以我只取了其中一个作为样本,因此双轮车和独轮车各做了一个模型。至于那两对脚印,同样是光脚印和鞋印各做了一个。另根据脚印和车辙的位置判断,光脚印是推独轮车的人留下的,鞋印则是那辆两个轮的板车所留。”
“从赵丁宝被害到你去检查现场,也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村民难免在那条路上来往,你怎么知道哪些痕迹是案发时留下的,哪些是案发后留下的?”
“这得感谢那场不大不小的雨了。”程笑石笑答,“赵丁宝尸体被发现不久便下了雨,下雨时村民都在避雨,大大减少了那段路上有用痕迹的破坏,即使雨后人们重新上路,我也能根据积水来判断哪些是刚留下的哪些是落雨之前就有的。雨后道路泥泞,凡是深而清晰,且没有积水的便是雨后形成的,与命案无关;脚印浅但积水却最多的则最有可能与命案有关。如果还要细分的话还有两种可以忽略不顾:一种是印痕深浅和积水程度分别略低于前两者的,则是落雨期间留下的,自然与命案无关;还有一种是脚印极其模糊且因轮廓被破坏只有少量积水的,这种是很多天前留下的,当然也应排除在外。所以,我提取的这几个模型,如果有凶手留下的痕迹,那么一定就在其中。”
“既然偷袭者的鞋印不在模型中,那是不是可以排除凶手和偷袭者是同一人的可能?”克林问。
“理论上是这样,”程笑石说,“但也不能百分百排除这种可能性。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凶手很狡猾,他也有可能在对付赵丁宝那天出于掩饰需要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隐藏痕迹,或者说穿了两双样式不同的鞋。当然,也不排除那个光脚脚印是凶手留下的。”
“如果真有凶手留下的脚印我更倾向于相信他穿了不同的鞋。据我对犯罪心理的研究,凶手作案时一般不会选择在可以留下脚印的地方打赤脚。因为鞋印容易造假,但赤脚脚印却不行。一旦留下脚印,便很难再抵赖。可惜现在我们不能通过鞋印获得更多的线索,看来只能先试试去找那棵树了。”说完克林语气里透露出几分无奈。
“你们想找什么树?”吉昌洗刷完出来,正好听克林说到这儿,遂接着他的话问。
“无花果树。”程笑石补充说。
吉昌把围裙解下搭在椅背上:“我倒是知道谁家有这种树。这个很重要吗?”
克林愁眉一展,急问:“是谁?”
…………
上午九点。克林和程笑石到了镇上的余德槐家。
程笑石敲完门,很快就有人开门,开门的是个老妈子,手里还拿着一把铁树扎的叉头扫把。
“你们找谁?”她把门打开半扇,问。
程笑石探头往院里看了眼,院子里还有些刚扫到一半的垃圾。说:“请问——”
“余镇长约了我们今天到他家见面,”克林突然抢过话头把程笑石打住,“麻烦你去问问现在他有空见我们了吗?”
老仆人看看克林,又看看程笑石,虽然不解,但还是点点头:“那你们等等,我去问问老爷。”她把扫把靠在门口,扭着身子进去了。
等老仆人进了内堂,程笑石才质问克林说:“刚才急着打断我干嘛?”
克林解释说:“我知道你想问她余德槐在不在?但考虑到余德槐可能提前给家仆打过招呼刻意不见我们,所以换个方式问先截了她的后路。”
程笑石释然,很快那老妈子回来,把门完全打开:“老爷在茶房吃早茶,你们跟我来吧。”随后老妈子领着两人穿过前院和大厅,向茶房走去。
在后院左侧与祠堂相邻的位置,有一间单开的木房,此房没有设置门窗,全是木栅围成。这是余德槐每天喝茶的地方,余家人都管它叫茶房。与其说是“房”,其实更像是个亭子。亭外有三棵大树绕亭耸立,形成一个三角,其中最为高大繁盛的便是一棵结满果子的无花果树。在相应位置的地上还有一些被人踩烂的尚未成熟的无花果果实。
余德槐独自坐在亭子里面的石桌旁,喝着茶,腰间依旧别着他那把绸布折扇,身上穿的衣服样式也与往常没多大区别,因此即便他换过衣服也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一边喝着茶,一边还时不时地用手捋捋下巴上的那撮山羊胡子,就像是某种极珍贵的宝贝,需要时不时地检查一下是否还在一样。
桌上除了一套造价昂贵的掐丝珐琅的茶具外,还放了一个方形竹笼。笼子是用上等斑竹编制成的,且制作工艺十分精致。里面放了一只体型幼小的白毛家兔,在里面不停冲撞着笼子的边缘……
“看来它还挺怕生啊。”程笑石很自然地在那个竹笼旁坐下来,并找到话题和对方搭讪起来。与此同时克林也毫不客气地坐到桌子的另外一方。那老妈子见两人表现得就像是找自家老爷叙旧的老友,也不怀疑,知趣地主动退下了。
余德槐心里很不快,但也不便发火,只是把笼子从桌上拿开,放在了远离两人的一根木栏杆下方,并用带刺的话说:“冒冒失失来两个生人,当然会怕生了。”
“看来镇长今天真的约了人。”克林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余德槐开始抽出扇子扇起来——尽管并不热,“你话里有话啊。”
“有没有话那就看镇长怎么想了。”克林接着说。
余德槐“啪”地一声合拢扇子:“我大小也是一镇之长,镇上经常会有人约我在家里谈事,这不奇怪吧?”
“不奇怪,不奇怪。”程笑石接过话头说,“余镇长,我们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打听打听本镇哪里还有这种树。”
余德槐见程笑石指着旁边的无花果树,一下就触动了心头的喜好,并有些得意起来,仿佛与两人从未有过什么不快。他望着果树颇自豪地说:“据我所知,这种无花果树在本镇上可就这一根独苗。我们这里的水土不适宜这种树种,这还是当年老太爷从云南带回来经过专业人员指导才栽种成活的。就这样,这果子也时常挂不住,枝儿嫩,风稍微大些吹就会掉。”
听了余德槐的话,程笑石和克林相视一笑,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而余德槐看两人表情也暗自觉着有什么不对劲,脸色渐渐凝固,却又不知道自己会说错什么。在他看来,只要和案子无关的话题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甚至巴不得说一些跟案子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然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恰恰相反。
这时程笑石捡起地上一颗无花果,将其剥开,里面很快钻出几只榕小蜂。他把无花果递给克林,克林又将其放在桌上。
“克大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余德槐面色冷漠,语气里却不无揶揄。
为了尽快让包庆喜脱离可能陷入的危险境地,克林决定摊牌。他刻意学着对方的语气说:“余大镇长,我什么意思你应该清楚得很。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昨天我从陈家出来,路过一个矮山坡时遭到袭击,好在我命大躲过一劫。当时我们制服了他,可我们还没来得及将他移交警署他就逃了,还带走了看守他的包庆喜。好在我们事先曾留下他的一只布鞋,我们在鞋帮上找到了几只只有您这儿才有的昆虫——无花果小蜂——的尸体。”
克林说到这儿时程笑石从口袋里掏出报纸包裹的虫尸放在桌上,并说:“余镇长,这种昆虫算得上是生物界的另类了。一般情况下我们是见不着的,只有在无花果授粉期间才能在无花果中看到。偷袭克探长的人鞋上沾有这种昆虫的尸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踩碎了无花果并将里面的寄生小蜂也踩死了。由于无花果花心有黏性,所以很容易使昆虫的尸体粘附在鞋缘上。所以,你明白我们——尤其是克探长的意思了吧?”
“哈哈哈……”余德槐大笑起来,随即喝了几口茶,并故意发出嘬茶的声响。
克林冷笑说:“余镇长,看来你并不擅长‘故作镇定’这项本领,所以你不得不用假笑和喝茶的方式来掩饰。你的杯子里已经没茶了,你不用装得这么辛苦。”
余德槐把杯子放回桌上,并不就此承认什么,只是慢悠悠地拿起壶添茶,然后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你说我找人去偷袭你想要你的命?大探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我余某人大小也是地方上的公职人员,怎会去知法犯法?更何况你还是诸城警署的正牌警探呢。至于你说的这些什么虫啊蚁啊的,也可能是从外地带回来的,不足为据。”
“不会的,”程笑石反驳,“这种昆虫体型很小,如果经长时间跋涉后不可能还留在鞋上。偷袭者鞋上的虫尸一定是刚粘上去不久的,而在短时间内能带上这种昆虫的地方就只有你这儿了——这可是刚才您亲口说的。”
“好吧,”余德槐把手一摊,一股破罐破摔的架势,“既然你们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你们现在就可以在我家里搜,要是搜到了偷袭你们的人,我什么都认。要是没有,那我可就得告你们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越权行事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搜又有什么意义呢?”克林说,“余德槐,我只给你撂一句话在这儿。你如果针对的人是我,那就把包庆喜给放回来。他是无辜的,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后果你我都清楚。——我们走。”说完便和程笑石收起桌上的物证离开了。
余德槐坐在椅子上,浑身微微打着颤,山羊胡都跟着抖了起来,也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害怕——抑或两者都有。手里的茶杯和茶盖随着手的颤抖磕出清脆而细碎的声响。一旁笼子里的兔子似乎跳得更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