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砰——”地一声,性子急躁且向来不爱说软话的克林一脚踢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烟具也刷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烟案上。
从余德槐家出来。克林和程笑石一前一后在镇上的街道上慢步走着。尽管今天不是赶集天,但一些固执的买卖人还是在街边摆起了摊,只是较往常少了许多,稀稀拉拉的,连不成片。有的卖一些孩童耍的小玩意儿,也有的从乡下挑来一些镇上没地的居民不常吃到的野菜时蔬。至于一些有稳当铺面的生意人就更是不管是否是赶集天了。即便掌柜的好玩不在店里,也有伙计成日替他守着。懂得享受的老板并不会忘记每天的铺面租金有多贵,即使是买来的铺面他们也想着把自己出去潇洒的钱给赚回来,一刻也不能让生意闲着,一刻也不能让拿月钱的伙计闲着。
两人走了半里多远,起初都沉默不言,似乎都在想着什么事。最后,程笑石先开了口:“怎么样?把握大吗?”
克林扭头看了眼程笑石——此时两人已是并肩而行——反问:“你是说包庆喜的事?”
程笑石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重新看向前方:“余德槐看上去并不好对付,他不一定会被你吓住。”
“但他也没你想象得那么聪明。何况他的目标是我,加害包庆喜对他有弊无利。”
“克探长,你认为人和狗相比谁更聪明?”程笑石突然问出个看似不着边际的问题。
“你问这个什么意思?”克林带着狐疑反问。
“你先回答我。”程笑石坚持说。
“那……我当然是选人了。这个问题答案很浅显。当然,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还别有深意。说吧,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没错,”程笑石说,“从整个动物学的角度来看,人是灵长类中最高阶的动物——尽管这个‘高等动物’的代号是人类自诩的,好在文明社会和科技时代证明了人类的‘自诩’是名副其实的。从这个角度讲人的确比狗及其他所有动物都聪明多了。但我们再试想一下,人为何能驯服一条狗?是因为人够聪明吗?不尽然!更多的是因为狗的智力足够高,才使它能够理解人类要让它做的一些事和动作,尽管它们是为了食物被迫去做这些事情,这和人类为了生活不得不做一些不情愿的工作没有本质的区别。相反,如果想让人按照狗的要求去理解并做出一系列动作……天啊,简直不敢想象我们在狗的眼里会是怎样的愚蠢。”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克林突然笑了,“你说这些长篇大论无非是想告诉我余德槐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得多,但拿狗来做比较总有些别扭。”
“呵呵,”程笑石冷笑一声,依旧很严肃,“你又犯了人类自诩为高等物种后的通病。说吧,接下来我们去哪儿?你是这件案子的主角,我听你的。”
克林站在刚好遇到的一个十字路口,往东是赵丁宝家的方向,往西是烟馆麇集的小西街。克林想了想说:“左转,去烟馆。”
民国初期,政府虽一直在加大力度整治烟馆,但收效甚微。贪官、豪商、烟民,形成互惠互利的三角关系,利益链条完整而坚不可摧。国民政府只能使其收敛而不能杜绝。久而久之,个别管制不力的地方便从以前烟毒泛滥的状态转变成了更加规范且被默许的行业,而克林要找的“逍遥烟馆”就是其中一家。
今天不逢场,烟馆里的生意淡了许多。依旧在光顾的都是些家底厚实有人挣钱而自己不用干活的富烟民;要么就是像赵丁宝那样坐吃山空,只要饿不死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光顾的闲汉。至于那些家境贫窭的烟民,因为已经穷得不像样,甚至有的已经到了卖老婆卖孩子的地步,这些人自然不敢天天潇洒。所以每逢淡日,这些穷烟民就得想法子挣钱了,好等下次赶场天再到烟馆跟同阶层的烟友一起凑趣儿爽快。
逍遥烟馆的老板叫徐天福,是个东北人。因为石关镇与云贵川相邻,种烟草的多,抽烟的也不少,所以他望着这个风眼跑到这儿来开了家烟馆。他虽然卖烟给别人,但自己是绝对不沾这劳什子的,不仅如此,他还不准自己的伙计们抽。别人拿这事跟他打趣,他只说伙计们年纪小,沾不得这玩意儿,但更多的客人都认为他是怕伙计上瘾了偷吃。为了笼络这一方的客人,他也跟着本土百姓学了一嗓子地方话,但有时候说不顺溜,话里总带着几分东北腔,就显得不伦不类的,别人都笑话他是“南调北腔”。只要客人们乐了,他就不愁生意不来。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跟他这个外地人取笑,他都打着笑脸受着。
克林和程笑石进来后也不例外,徐天福哈着腰就迎上来了。他看了眼克林,又看看程笑石。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转了几回,最后落在看上去更瘦更老的程笑石身上:“这位客官,店里刚熬了上好的烟泡,来一口?”说完就等着程回话。
没等程笑石回他,克林先好奇起来:“为什么光问他不问我?”
“哟。”徐天福瞅了克林一眼,嬉皮笑脸起来,“这位先生面色红润,看精气神儿不像是沾过福寿膏的光的人。”
这话虽然在理,程笑石倒有些不高兴了:“怎么?我留把胡子,穿得差点,就是个烟鬼咯?!”
“别介客官,”徐天福又对程笑石打起哈哈来,“我可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你们都是我的衣食父母。”
“得,还是个烟鬼。”克林不禁戏谑。
“行了行了,”程笑石往烟馆里面走,不断用手扇着屋里浓重的烟味,“说正事。我们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个人。”
“没错,”克林接过话,也变得严肃起来,“侯长义今天来过你馆里没有?”
“冒昧地问一句,二位是……”知道两人并非客人后徐天福立马多了几分警惕。
“我是本县警探,这位是我的助手程先生。”克林毫不避讳地坦白了身份,最后怕对方还有戒心,又补充了一句,“你放心,我们不是来查烟的。”
徐天福这才放心地朝头顶楼板指了指:“楼上包房里正舒服着呢。”
克林抬头看了眼,又跟程笑石递了个眼色。徐天福很有眼力见儿地叫过一个伙计,带两人上楼。
楼上的布局和时下的旅店相仿,上楼后有个过道,两边都是房间。现在这个时候大多都空着,所以空气中的气味稍微好闻些。有的房间也有人,门或紧闭,或虚掩,偶尔从房间里传出年轻女人的嬉笑声。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好色的烟民找了女人“陪抽”。
伙计带着克、程二人往过道深处走,走到位于过道右边的207号房时突然停住。
“开门呀。”程笑石吩咐说。
伙计有些胆怯:“我先给二位提个醒,这姓侯的客人脾气不怎么好,吃软不吃硬。你要像逗猫一样顺着毛摸,要不然翻起脸来——”
“砰——”地一声,性子急躁且向来不爱说软话的克林一脚踢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空无一人,烟具也刷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烟案上。
克林和程笑石同时看向伙计,并异口同声道:“人呢?!”
伙计转过身,向着对面206号包房门说:“我就知道你们会着急,还是我来吧。”
说着伙计敲了几下那扇虽然陈旧但擦拭得锃光瓦亮的木门。房间里立马传出顶不耐烦的声音:“谁呀?爷不用你们伺候。”
“侯爷,”伙计伸着脖子恭敬地说,“县里来了两个先生要见您,看样子找你有要紧事。”
“不见不见,”里面的声音越发不客气,“爷书都没读过,不认识什么先生。”
“不是教书先生,”伙计感到又急又好笑,忙着解释说,“是城里警署的探长先生。”
“爷更不认识警署的什么探长。跟他说,老子不见。”
“跟他废什么话?!”听对方出言不逊,克林火气立马一冲,接着又是一脚。
再次“砰!”地一声,克林的表情立马痛苦到扭曲。紧接着“啊——”地一声,抱着脚直喊痛。
程笑石看看伙计,又看看对面轻易被克林踹开的207号房门。伙计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刚才那扇门没锁。”
“那现在怎么办?”程笑石问。
伙计把手一摊:“只能等侯爷开门了,要不然只能把门一起拆掉。”
伙计话刚说完,门突然开了。一个干瘦的高个老头出现在门里。原本抱脚喊疼的克林也立马恢复常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白天的踢什么门?”老头开了门便回身往烟榻走,并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逮偷牛贼的!”
“我们来可不是为了偷牛的事,而是杀人。”克林忍着脚痛说,并和程笑石跟了进去。
“他就是侯爷。没什么事我先下去了。”那伙计小声和走在后面的程笑石打了个招呼,便退了出去。
“杀人?哈哈……”侯长义躺在烟榻上笑出了声,“我要杀了人还会优哉游哉地躺这儿等你们来抓?”说完又把烟斗放在烟灯上吧嗒了两口,吐出一口熏人的烟气。
“杀没杀人你说了不算。”克林说,“你和赵丁宝关系甚笃,他的死我有必要来找你谈谈。”说着克林转身坐到屋里的一把雕有镂空花饰的红漆木椅上。程笑石则在靠墙的一个架子边来回踱步——他对架上花样众多的烟具感了兴趣。他拿起一盏崭新的烟灯细瞧起来。
侯长义又狠吸了两口,依旧不紧不慢地说:“赵丁宝和我关系是不错,他死了我也觉得可惜。不过就因为他和我关系不错我就是杀人犯了?我和很多人关系都过得去,是不是他们哪天遭了殃,也都是我干的?再说了,赵丁宝人缘再差也不是只认识我,凭什么就和我过不去?!”
克林说:“不是本探长只和你过不去,而是有嫌疑的人中现在轮到你接受调查了。你也别跟本探长摆那烟鬼的臭架子,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赵丁宝最近一次找你是什么时候?”
“不怕你怀疑,”侯长义回说,“我和赵丁宝经常见面,就前两天还在这儿一起抽过烟呢。”
“具体哪天?”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好这口的人,迷糊久了脑子里是记不住日子的,也懒得去记,反正不是前天就是大前天。”
“前天赵丁宝已经死了,你见的是鬼吗?”
“别说得这么瘆人。前天不可能那就是大前天见的面。”侯长义说完后收了烟枪,又熄了烟灯,就这么慵懒地半躺在烟榻上,看上去似乎已过足了烟瘾,显得十分惬意。
“是下午两点过吗?”克林又问,“赵家老仆说赵丁宝出事前一天,也就是五月二十六的下午两点左右出去见的朋友,之后就再没回去过,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陈家墓穴里发现他的尸体。”
“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两点半左右吧。”
“他有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这时一言不发的程笑石终于从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几分兴趣,他放下手里的鼻烟壶转过来问,同时还悄悄打量了一下侯长义的鞋子。
“奇怪的表现?”侯长义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靠在烟案上,想了想,摇摇头说,“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那天是我先到的这里等他,他来的时候给我带了壶好酒,说是自己嗓子不舒服喝不了。当时他说话的声音的确很沙哑,跟变了个人似的——”
“可我在二十四那天去找他时他都还好着呢!”克林对此表示怀疑。
“那谁知道呢?”侯长义把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病这种东西,说来就来,你根本防不了。你看那些猝死的哪个不是头一天还活蹦乱跳的,第二天就归西了?何况这种伤风感冒更是再正常不过了。”
“行了,别扯太远,”程笑石把目光从鞋移到他脸上,嘱咐说,“你接着往下说。”
克林见程笑石忙着问话,也暂停刨根问底。侯长义则接着之前的话说:“他来了之后我们一人点了个烟泡,抽了大概有一二十分钟的样子,他就提议去喝两盅——”
“是你们常去的‘怡情坊’酒楼吗?”程笑石插进话问。
“不是,”侯长义说,“这次老赵换了个地儿,选在了一个叫‘欲仙居’的烟馆。”
“你的意思是从这个烟馆换到另一个烟馆?”克林对此十分不解,遂问。
“没错,”侯长义点头,“那家烟馆离这儿也不远,新开张不久,老赵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好货。他是个爱捡便宜的人,尤其是买烟这块,但凡哪家烟馆有点好东西他都得去买点囤在家里抽。”
“你们去了之后呢?”克林接着问。
侯长义也接着回说:“去了之后他挑了个敞亮的包房,之后点了馆里新来的上等货尝鲜。我就在屋里的桌子旁喝酒。对了,因为烟馆里没有下酒菜,去之前我还在大街上买了三根猪尾巴,卤的那种。你别说,周三儿的技术真不错,那猪尾巴色泽鲜红,看着就有食欲。如果再蘸点山西老陈醋,那——”
克林听得不耐烦,急得一拍桌子将他打断:“说重点!”
在发火的克林面前,侯长义立马表现出欺软怕硬般的小心翼翼。看来伙计也没说错,侯长义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但这里的“吃”不是“接受”而是“欺压”的意思。克林毕竟是警探,他再怎么脾气怪也不敢惹警署的人。
“当时我喝了差不多有一个钟头吧,”他接着说,“还剩半根猪尾巴的时候就有点迷糊了。他抽的那福寿膏估计劲也不小,之后我们就在包房里睡了一觉,大概在七点钟的时候他把我推醒了。我还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只看到他比较着急,说什么想起晚上和别人约在鹤壁村见面,所以就火急火燎地走了。又稍微眯了二十来分钟后我也走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鹤壁村!”克林心里一震,并下意识地看了眼程笑石,随后又转向侯长义,“他这么着急去见谁有说吗?”
“没有。”可能是靠得手麻了,侯长义又换了个姿势,并摇头说,“当时我困得要紧,也没多问。”
“会不会是去见唐中贵?”程笑石在旁猜测。克林看看程,随即又看向侯,等他回话。
侯长义想了想,摇摇头,不太肯定地说:“应该不会吧。大贵跟我们一样是镇上的人,而且他在鹤壁村也没亲戚朋友,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鹤壁村约他见面。再说我们仨关系都挺不错,是赌场上的忘年交,老赵如果是去见他没必要瞒我才对。”
“他家在哪里?”
“就在镇上的大东街走到头……”侯长义一丝儿不敢隐瞒地把地址给克林说了。最后克林和程笑石要走时也是笑脸相送。
两人走到门口,突然程笑石又想起些什么,转头问:“赵丁宝有没有跟一个四十多岁,面容姣好,偶尔会穿旗袍的女人来往?”
克林知道程笑石问的是曾经找过姜老头的那个女人。
“没有没有,”侯长义立马回说,“反正我跟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下来,没见他跟哪个女人厮混过。”突然他的声调本能地小了几分,“老赵好像那‘玩意儿’不行,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什么!”克林和程笑石相视一眼,几乎是同时说出话来。这对于两人而言,无疑是个意料之外的收获。
“到底怎么回事?”克林追问。
侯长义可能是觉得在朋友死后揭他的短不仗义,便有逐客的意思,他摆摆手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也是瞎猜的,你们别听风就是雨。要实在感兴趣你们就去问问唐中贵,兴许他能知道。”
“对了,我也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克林也突然想起一件事,“赵丁宝生前有没有和一个名字里有念‘丨ㄢ’的人或与这个读音相关的事物接触过?”
“哪个‘丨ㄢ’?是大烟的‘烟’还是阉割的‘阉’?”侯长义觉得自己说得有趣,说完又哈哈笑了两声。
克林没工夫说笑,严肃道:“我们正在查,你说的这两个字都有可能,不过目前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呵!”侯长义不以为然,“你要这么说就难查了。这条街上十多家烟馆,都和烟字有关,这还不算名字里带有这个读音的——幸好我侯长义跟它扯不上关系。”说完还拍了拍胸脯,一副庆幸的表情……
从逍遥烟馆出来,已是午饭时间。克林连吃饭的时间都还抱着查案的心思,特地选了赵丁宝几人常去的“怡情坊”酒楼。
怡情坊属于典型的仿古式建筑,坐落在石关镇集市最繁华的交叉口东北角。装潢很考究,一共有三层楼。为了打听到一些风声,克林特地在一楼选了张靠柜台的桌子。两人要了壶清茶,点了一荤两素,边吃边聊边听起来。
虽说是饭点,因为不赶集的缘故,加之该店的价格较普通饭馆偏贵,所以来的人不多,都是些有钱又有闲的食客,且大多是本地人。
二楼也有客人,听声音像是从一个包房传出来的。兴许是因为不太忙的缘故,店里目前就两个跑堂的在来回跑。掌柜的在柜台收拾一堆票据,时不时地拨弄几下算盘。
克林就坐在紧挨着柜台的一方,他有意要和掌柜的搭话。因为知道他这里有聚赌,所以为防止对方有戒心,克林另找了个话题聊起。
“掌柜的,你们这厨子是从四川那边请过来的吧?”克林夹起一块回锅肉放嘴里,闲聊似的说。
掌柜的在票据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抬头看看克林,回说:“这你也能尝出来?厉害呀年轻人。”
克林正想着怎么把话题伸展开时,不料掌柜的是个爽快人,喜欢唠嗑,竟主动聊开了,倒省了克林不少事。
“看您这打扮城里来的吧?”掌柜问。
克林低头看了眼自己纯白的衬衫和熨得笔直的西裤,笑了笑:“嗯,镇上办点事。”
掌柜的又看了眼坐在克林对面只顾吃饭的程笑石,见他穿着陈旧,不修边幅,吃饭也不像有钱人的姿态,便啧了啧嘴说:“这位朋友看来是头一次来咱家吃饭,以前肯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川菜。咱家主厨可是从‘竞成园’挖过来的。”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朝厨房的门帘瞅了瞅,随即放低声调接着说,“光工钱就得好十几块大洋呢。”
克林朝程笑石看去,他可能确实是饿了,也不知是没听到掌柜的话,还是听到了懒得搭理。总之他没表现出生气,依旧埋头吃着饭。或许掌柜的说得没错,程笑石确实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以至于他吃得胡子上都沾着饭粒,嘴角都是油。此时的他,毫无吃相,一点之前正经的样子都没了,像个嘴馋贪吃的大孩子一样。
克林没工夫管他,又趁热打铁问道:“掌柜的跟你打听个人。我有个熟人叫——唐中贵的,听说他经常来你这儿喝酒,你可认识?”克林本是打算直接问赵丁宝的,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及时改了口,选择了旁敲侧击的方法来打听。
“唐中贵呀!”掌柜的把台上的本儿一合,说,“他是我的老主顾了,每次来都带着朋友,大家久了也都认识。”
这正中克林下怀,还省得自己主动去问让人起疑心。他顺着对方的话说:“哦,我也听说他有两个交情不错的朋友,这次正好有让他们帮上忙的地方。”
“没用了!”掌柜的叹口气,摆手说,“跟唐中贵要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侯长义侯老板,一个叫赵丁宝。现在赵丁宝死了,镇上正闹得沸沸扬扬的,说他是被先前自杀的侄女赵凤霞变成厉鬼带走的,而且就算他没死你找他也没用,一个坐吃山空的烟鬼,你能指望他帮你什么忙?——我这人说话直,要有什么不顺意的你也别往心里去。”
“没事没事。”克林赶紧笑着说,“赵丁宝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只是没想到他就是唐中贵的朋友。不过说到赵丁宝这事,我是不信鬼神这些东西的,尤其是什么鬼魂复仇的歪论。赵丁宝的死肯定另有凶手。”
“说实话我也不信,”掌柜的赞同克林说,“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人在操控舆论,想要把水搅浑。说白了,大家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没人愿意——或者是不敢站出来。”
“总算遇到个明白人了,还得是生意人心里爽亮。”克林心想。接着他又问掌柜:“听说他们仨有时会约着人在你这里玩几把,会不会是欠了哪个赌棍的钱,或者出千露了馅才被人谋杀报复的?”
“他们仨是好这么一口,”掌柜的已完全放开了心说,“尤其是赵丁宝,最喜欢玩赖。有次作弊还被人打了个鼻青脸肿,差点把命都给交待了。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且又是他不对在先,侯老板他们眼睁睁看着也不敢拦。”
“跟他积怨最深的都有哪些人?”
“积怨最深这话我不敢乱说。我只知道,他赌钱欠了朱三好几块大洋。再一个就是牛屠户,上次赵丁宝就是出他的千被打的。不过我在这儿多句嘴年轻人,赌桌上的事哪有样样顺心的?欠钱出千那都是常有的事。好说话的三言两语就忽悠过去了,不好说话的无非是忍着疼挨顿揍。要说为了这点事杀人害命,怕是犯不上。”
“话也不能这么说,”克林浅浅一笑,“你是这儿的大掌柜,几块大洋在你眼里可能算不了什么,要是换了别人指不定有什么天大的用处呢。”
“要真有那大用处朱三还舍得拿它去赌?”掌柜的对此不以为然,“再说了,朱三家境也不至于你想得那么差。”
“你说的这两人都是镇上的吗?”
“我只知道牛屠户在镇上的肉市租了个档口,平常不杀生时就在档口卖肉。至于朱三嘛,你就问牛屠户就行了,不有句老话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就因为这点上他们两个关系处得还不错。”
“哦,这么回事啊。”克林说,随即又问,“对了,赵丁宝他们仨最近来给你捧过场吗?”
“以前常来,最近来得少些了。”掌柜的回说。
“那最近的一次是哪天?”
“那也得是十多天前的事了,大概小半个月吧。可能是姓赵的忙着张罗侄女的亲事,没工夫来喝酒赌钱。”
“也就是说从半个月前到今天,他们仨都没来喝过酒赌过钱了?”
“可以这么说,”掌柜的点点头,“期间侯长义和唐中贵偶尔单独来一两回,但也只是来找姓赵的。只要没见着赵丁宝,也拍屁股走人了。”
“看来他们关系挺铁的啊。”
“铁什么铁,”掌柜的表现出一脸的不屑,“还不是酒肉关系罢了。赵丁宝一死,立马一拍两散。”
“是吗?!会不会是因为不想蹚这趟浑水以免惹祸上身呢?”克林不禁有些感慨。
“或许是吧,老实说我对他们的事可没兴趣,反正跟我没关系。欸,等等!我说年轻人,赵丁宝的这些事情跟你也没关系你打听这么仔细干嘛呢?”末了,掌柜的忽然觉察出有些不对劲,反问克林。
“没事。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克林急忙敷衍了两句,随后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戳准备吃饭,可低头看桌上的盘子,荤素都被一语不发的程笑石吃了个精光。
程笑石摸着肚皮打了个饱嗝:“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话少的客人有肉吃。”
克林看向掌柜,无奈地一笑:“再给我上一份回锅肉。”
掌柜的虽然已经觉察出克林身份不简单,但看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也懒得计较。听对方还要加菜,立马向伙计招呼了一声,之后看了眼满嘴是油的程笑石,打趣地说:“这老人家饭量不错啊!”
克林解释说:“掌柜的误会了,我这朋友年纪和我差不多,只是不喜欢刮胡子而已。平常比我还严肃正经,就是好吃,一到饭桌上就天大的事也不管。”
“还真是个怪人。”掌柜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人才从怡情坊出来。接下来克林决定采取事半而功倍的做法——和程笑石分两路行动:自己去找唐中贵,程则去肉市上找牛屠户并打听朱三的住处,最后汇合把消息互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