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鱼棚里以前就有张旧床,现在又多铺了层油布,两具尸体就躺在上面——两个人依旧死死抱着,看着都让人鼻子发酸。
四个人在水里忙活了好一阵,扑腾的水声惊飞了白鹭。几个人头发全湿了,也分不清是汗是水。最后有个水性好的长吸了一口气,索性潜到了河底,众人盯着他下去的水面正出神,突然人就从另外不远的位置猛地钻了出来。就像鸭子在水下觅食那样,看着有些滑稽,但出水那一刹那还是把其他人吓得一顿。
村长赶紧走上前,紧张得话都说不囫囵了:“黑子,怎……怎么样啊?”
那叫黑子的村民用手把头发反手一抹,挤掉头上的水,看着朱桂堂,也结巴着说:“根本不……不是一个女人。”
朱桂堂听闻这话,没听明白意味,反倒松了半口气,转向后面的谷二董:“就说你看走眼了吧。”说着又瞧向蒋翠芳,“以后小两口儿早点睡。”此时放板车的地方已经不再处于阴凉位置,原本遮阳的树影已经挪到了背后。蒋翠芳一个劲地拿腰间的围裙给丈夫扇着风。
“不是村长,”这时黑子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我的意思是说不是‘一个’女人。”他把“一个”两字说得特别重。
朱桂堂急了,忍不住骂出来:“不是一个,那他妈到底是几个啊……”
最后尸体被抬了上来,是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紧紧抱着,双手绕过各自的身体扣在一起。男的倒还正常,女的却是披头散发,一身黑色长裙,脚上只穿了一只寿鞋。看上去十分诡异。
朱桂堂问那几个村民:“你们在水底见过另一只鞋吗?”后者皆摇头。
“大牛,”朱桂堂看向爱开玩笑的谷大牛,“你去把李中医请过来一下。”
其中一村民狐疑:“就这样了还能救?”谷大牛也不知村长何意,没有立马动身,等着对方解释。
朱桂堂解释说:“前清时李中医在衙门里做过二十多年的仵作。让他先来看看,要是自杀就不用麻烦城里警署的人来回折腾了。”
“厉害,”谷大牛用戏谑的口吻说,“这李中医是死活通吃啊。他咋不再开个棺材铺呢?”
不远处的谷二董接过谷大牛的话说:“李大夫他大儿子就是开寿材店的。”
“好了,别开玩笑了。”朱桂堂让谷大牛赶紧去找李忠一,然后又让黑子潜入河底寻找另一只鞋,然而并无收获。
朱桂堂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机,他吩咐黑子及其余两个村民:“你们先把尸首抬到村西口那个废弃的鱼棚里去,跟大牛说一声,傍晚的时候让李中医直接去那里集合。我先去找镇长商量商量。”
“那他呢?”其中一个村民看着谷二董问。
朱桂堂瞅了眼谷二董身下宽大的板车,突然咧嘴一笑:“有办法了,去鱼棚正好路过二董家。这板车上有的是地方。把那苦命鸳鸯放上面,顺便就把二董送回去了。”
“什么!”谷二董大惊,“让两个死人跟我坐一个车?”蒋翠芳也觉得晦气连声反对。
朱桂堂看了眼尸体,笑说:“反正送他们就送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着以手遮目朝天上火辣的太阳看了眼,继续说,“这太阳再这么晒下去,小心发痧啊!”
思前想后,谷二董妥协了。朱桂堂走的另外一条道。黑子等人拉着板车上二死一活三个人朝村落走去。谷二董在车上,尽量离两个死人远远的,一路骂个不停……
在石关镇集市的东南角,有一栋三层小楼,楼外围了个树荫浓密的院子。小楼通体为仿古建筑,青砖碧瓦,雕栏画栋。装潢得光鲜气派。虽然面积不甚大,楼层也不算高,但从规制上来说,也算是石关镇数得上号的富足人家了。而这栋房子的主人也并非等闲人士,正是石关镇的镇长余德槐。
朱桂堂敲了好几回门环,才有人从里面应声。随着一句“谁呀”门也已经开出一道缝。站在里面开门的是个身材瘦小穿得干净得体的仆人。
“我是羊盘村的村长,找余镇长有点急事,他在家吧?”朱桂堂一边搓手一边笑着说,边说还边往门缝里瞧。
好在这仆人也并非那种拿村长不当干部的人。一听是找自家老爷有急事,也不怠慢。匆忙进去通报,很快又出来把朱桂堂引到客堂候着,并让一老妈子上水看座。安排完后自己又跟个瘦猴似的跑去请老爷去了。
在主楼的背后正中的位置,还有一座同样用上等油漆粉刷得古风古味的单体建筑。由于此房只有一层,且被主楼挡住,所以在院墙外是不容易发现的。房门上面有块木匾,上写着“余家祠堂”四个字,旁边还立了个显眼的牌子,上写“禁止擅入”四字——想是写给一众仆人的。祠堂里,身着一身光鲜绸褂的余德槐站在门槛里不远处。他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下巴上留着一小撮山羊胡,身材四尺八左右,宽额阔脸,有少许皱纹。脚上穿的那双黑色布鞋和身上的丝绸衣裤一样一尘不染。此时他背对着祠堂大门,手里拿着一把画有山水的绸布折扇,漫不经心地扇着。
“进来啦?”一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问。
瘦猴仆人刚刚在门外站定,回说:“在堂上候着呢,老爷您快去吧。”
余德槐这才转过身走出房门,又亲自锁了祠堂的门才往客堂走去……
“什么,穿寿鞋跳河!”
客堂里,一听朱桂堂说了死者的怪异情状,余德槐一把拍在那张红木茶几上。面前原本半开的茶杯盖子都被震来盖严实了。
朱桂堂似乎也没料到镇长有这么大的反应,很是惊疑,当即试探着说:“怪是怪了点,但怎么看也不过是对小情侣殉情自杀而已,余镇长不至于惶恐如此吧?”
余德槐起身,在堂子里踱了两步,望着堂外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只是殉情这么简单啊!”
朱桂堂说:“要是镇长嫌麻烦,我干脆找人去县城警署报个案,扔给他们去管得了。”
“不行,”余德槐拿扇子的右手往左手心一打,继而转过身接着说,“这件事不能惊动警署。尸体在哪儿,我先自己去看看。”他把扇子极顺手地往腰间一插,便动身出发。
傍晚时分,村西头的鱼棚处。
捞尸的村民大多已经撒手此事,只有最先找到尸体的黑子留在这里等着。而被特意请过来的李忠一现在也已经赶到了,并且已经对尸体做了初步的检查。朱桂堂和余德槐赶到时两人正等得不耐烦打算回去了。
没有多余的客套寒暄,余德槐直接去了鱼棚。鱼棚里以前就有张旧床,现在又多铺了层油布,两具尸体就躺在上面——两个人依旧死死抱着,看着都让人鼻子发酸。
李忠一跟进来颤巍巍说:“我跟黑子试过了,两人躯体硬直发僵,根本拉不开。”
黑子在后接过话说:“也不是我没力气,看他们这么恩爱,生前一定爱得死去活来——不对,应该说只有死去,活是活不来了,硬要把他们分开还有些于心不忍呢。”
余德槐对此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看了眼李忠一,问:“老李,确定是自杀。”
李忠一回说——语气里很是自信:“我做了二十多年仵作,错不了。两人紧紧抱在一起,看上去关系亲昵,年纪相仿,应该是情侣殉情自杀没跑了。”
余德槐又问:“有没有可能在其他地方被害死后扔进河里呢?”
李忠一摆手:“不会的。他们身上没有其他致命伤,且口鼻里有很多泥沙,所以溺毙是直接死因。如果凶手在别的地方把死者溺死再扔进河里,他们就不可能抱这么紧了。只有一心求死的人才会在极端痛苦的时候紧紧抱住某种东西来代替生理本能的挣扎。就像女人生孩子在极痛苦的时候只会拽被子但不会四处挣扎一样。”
“跟小时候刮痧时怕痛在嘴里含根棍子一样。”黑子笑着打了个比方。
李忠一看了他一眼:“没错,是这个道理。刚才我检查了一下,他们两人的腰间都被对方的手腕勒出印子了。”
余德槐走到床尾,看着那只寿鞋想了好一会儿,后说:“她们什么时候死的?”
李忠一回说:“看这天气,要不了多久尸体自己就浮起来了,应该是前两天的事,没跑。”
“有人认识这两人吗?”余德槐扫了眼在场的几人。
朱桂堂分析说:“被水泡得有些厉害了。但看男的穿着朴素,不像是城里人打扮;女的嘛有点怪异,也看不出来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余德槐冷着脸:“女的是故意这么穿的,不管她是不是本地人,她都没安好心。”
黑子小声嘀咕:“她不已经死了吗?还怎么不安好心了?”
余德槐虽然年过花甲,耳朵倒还灵光得很,他立马朝黑子瞪了一眼:“出去别乱说,这件事我们自己解决,不用警署的人插手。”
虽然镇长是对着黑子在说话,但朱桂堂和李忠一听了警告都急忙答应着点头,脸上的表情更是谨慎得很。
余德槐走出鱼棚,再次望天长叹:“石关镇要变天了啊!”说完从腰间掏出那把折扇,胡乱地扇着风……
这一切的一切,已经被躲在暗处的某个人看在了眼里,听在了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