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福轩是M城独此一家的中餐馆,中午主打美式中餐自助,19刀一位,生意火爆,晚餐时段换成日式料理,立刻冷清下来。尤其是周中的晚上,有时候整个大堂连一个客人都见不到。
杨浩明是今晚唯一的客人。他点了一碗蔬菜乌冬面,勉强喝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更准确地讲,从妻子Julie报警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被按进了一场找不到出口的噩梦。他不断在梦里挣扎,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醒过来,却发现越陷越深。
“抱歉,要打烊了。”餐馆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提醒:“收款机再过五分钟就要锁了。”
女服务生是个短发,鹅蛋脸的中国女孩。杨浩明以前经常来这家餐馆吃饭,有时带着Julie。大家算是点头之交,可他每次都记不住她的名字。
杨浩明忽然有点自嘲。自己有什么资格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呢。
他现在穿着从二手店借来的,带着霉味的套头衫和牛仔裤,像个走投无路的流浪汉。
不,流浪汉至少知道该去哪个街角过夜。
“我,我没带钱包。”他甚至不敢直视服务生的眼睛。
服务生动作顿了一下,围裙带子松垮地垂在腰间。
“没事。”她的语气很平淡:“下次再说吧。”
她利落地把围裙叠好放在空椅上,转身走向前台。柜台后传来收银机被锁上的、沉闷的“咔哒”一声响。
杨浩明忽然起身,快步追了过去。
“Monica! ”他终于想起了她的名字:“你能帮帮我吗?”
雪越下越密,地上很快就积攒了厚厚一层雪毯。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杨浩明憋了太久,此时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恨不得把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经历,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三天前,妻子Julie向他摊牌离婚,他当场愣住,几乎是本能地拒绝。争吵很快升级,Julie抓起手机要给她父亲打电话。他想也没想,劈手夺了过来。Julie脸色变了,再次抢回手机:“你再这样纠缠,我打911了。”
那句话像是火上浇油。他觉得荒唐,更觉得羞辱——明明犯错的是她,她竟还想叫警察来对付他?怒火冲垮了理智,他再次夺过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Julie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里没有愤怒,而是一种毫不掩饰的鄙视与厌恶,就像在看一条死命拽着你的裤脚不肯松口的野狗,怎么甩也甩不掉。
她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去。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拿起车钥匙,又换上了那双她最常穿的黑色高跟靴。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清脆、笃定——
哒、哒、哒——
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
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不轻不重,却震得整间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杨浩明僵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开车去了警察局。
“你在临时拘留室关了三天?”Monica小声问。
“对,整整七十二个小时,一分钟都没合过眼。”杨浩明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房间冷得像冰窖,每餐饭只有一个小面包,硬得像石头。你知道最没人性的是什么吗?房间的灯永远亮着,不管白天黑夜,白晃晃地照着你。”
“如果真像你说的,他们为什么不放了你?”Monica呼出一口白气。
“因为我阻止她报警。在这儿,这就是重罪。警察局给我找了个律师,但他直接告诉我,这个案子没什么指望,只能等着坐牢。除非——”
“除非Julie改口?”
“对,只要她能亲自向警局说明情况,让他们撤诉,我就还有希望。”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还多亏了我的‘室友’,一个独眼老黑。”杨浩明苦笑:“他假装发癫痫,骗过了所有人,我就趁乱跑出来了。”
Monica沉默地走着,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过了半晌才开口:
“能从那种地方逃出来,你也不简单。”
“别取笑我了。”杨浩明吸着鼻子,声音发涩:“我现在无处可去。学校,朋友家都被警察盯上了。Monica,真没想到,你会愿意帮我。”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很快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像来不及擦掉的泪。
“先别谢我。”
两人走到Monica家门口,停下了脚步。Monica掏出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清晰的金属摩擦声。
门开了,一股比室外更沉滞的冷空气涌了出来。屋里没开灯,只有街灯昏黄的光斜斜切进玄关,照出一个客厅的模糊轮廓。
“进来吧。”Monica侧身让开,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就我一个人住。”
她没急着开灯,反而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中直视杨浩明。
雪花在她发梢微微反光。
“你可以住下。”她说:“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跟我来。”
Monica转身推开一扇隐在阴影里的窄门,门后是陡峭向下的楼梯。她踩了上去,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动,一声接着一声。
杨浩明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唾沫。
这里有问题。
他体型高大,常年健身,论力气,两个女人也不是对手。可此刻,一股莫名的恐惧正顺着脊椎往上爬——黑暗,未知,还有这个女生不同寻常的冷静。
他的拳头悄悄握紧,随时准备出拳。只要对方手里没有枪,他还是有胜算的。
他一步一步跟了下去。
一股呛鼻的味道毫无预兆地裹住了他——浓烈、甜腻、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直冲天灵盖。他嗅得出来,是血。大量血液干涸后又反复浸润某种东西,再混合着地下室本身的潮霉,发酵出的那种沉重、挥之不去的血腥。
他僵在楼梯最后一级。
昏暗的灯光下,地下室中央的水泥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暗红色的塑料布。塑料布上并排放着三具尸体——
最左边是一具白人男性的尸体。他的左胸和左大腿各有一个边缘焦黑的窟窿,像是枪伤,血渍在他身下晕开一片深褐色的地图。
中间那具白人女性的尸体则更可怕。她已经被削成了人棍,四肢从根部消失,切口整齐。她的额头中央只剩一个黑洞洞的窟窿,让残留的五官永远凝固在一种极度惊愕的扭曲状态。
杨浩明只觉得被人掐住了喉咙,呼吸困难。他本能地把目光移到最右边的尸体上。
那是一具亚裔女性的尸体,保存最为完好,面容甚至算得上平静。她穿着一件米色高领毛衣,黑发在塑料布上散开,像一片静止的溪流。
他几乎惊叫出来。
他认得她。
也许是在M大中国学生学者联合会的新年晚会上,也许是在中秋聚餐时的圆桌边,或者某一次图书馆的走廊里,他们攀谈过,彼此交换过姓名。
她的英文名字叫Lydia。
Lydia Lin,林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