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杨娜、辛晓溪、孟福建、郁芳～”
民警小胡一边核对着报案材料，一边在笔记本上把名字一一记下。写下最后一个名字后，他的笔尖停顿得比平时更久。
前两天上报的那段录像，不出所料，又一次以“证据不充分”为由被退了回来。可这两天，还是有人陆陆续续走进了派出所——都是A大的女生。
她们的经历高度相似。
据说，都是在与陈清颜相同的情境里，和周之凡及他的朋友发生了关系。
除了周之凡，另外两名男生的身份更为敏感，都是官二代。周之凡仗着外形出众、家世优越，在A大一直不乏拥趸。他常常攒局，把一些漂亮女生介绍给那几位朋友，约在酒吧、清吧或私人会所聚会。
酒是一起喝的。可等再醒来，地点却换了——不是酒店，就是校内的招待所。
她们心里都很清楚发生了什么。有人试着举报，却被悄无声息地压了下去；更多的人，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直到，陈清颜跳楼自杀。
直到，林雪湖找到了她们。
“叮铃铃——”
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起。
“喂。”
小胡接起电话，先是一愣，随即语气压不住地扬了起来：“真的？太好了！”
他迅速应声：“好，领导，我马上通知报案人。”
“打算怎么谢我，许教授？”蒋茱萸舀了一小勺奶油蘑菇汤，慢慢送入口中。
许巍抬手指了指她的嘴角，示意她擦一擦，笑意漾开：“一顿不够？那就两顿，两顿不够就三顿，请到蒋小姐满意为止。”
“几顿饭就把我打发啦？”蒋茱萸明显不买账。
“话说回来。”许巍笑容不减：“就你这个小心眼，真能去求蒋老，替林老师把这件事兜下来？”
“对，我就是小心眼。”蒋茱萸刚擦掉嘴角的汤渍，听见这话，把餐巾往桌上一拍：“我看热闹还来不及呢，压根儿就不想管。”
她撇了撇嘴：“是我爸自己非要替林雪湖说情的。”
“蒋老的确高风亮节，爱护后辈。找个时间，我陪你一起回家，去拜访蒋老。”
蒋茱萸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终于肯正式登门，见一见岳父大人了？”
“迟早的事。”
许巍嘴角刚刚勾起一抹笑，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条微信消息跳了出来——“警方立案了。”
“谁找你？”蒋茱萸下意识追问。
“没事。”许巍顺手把手机扣在桌面上，神色轻松：“天王老子来找，我也得陪你吃完这顿饭。”
林雪湖赶到派出所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分。
值班室里灯光有些发白。吕淑霞坐在长椅上，双手紧紧攥着包，旁边陪着她的，还是民警小胡。
“胡警官，耽误你下班了。”林雪湖压低声音说。
“我们这儿二十四小时值班，哪有什么下不下班。”小胡站起身来，递给林雪湖一份文件：“这是立案通知书。家属已经签过字了，不过她非要等你过来，让你再看一眼。”
“林老师～”一声颤抖的呼唤。
吕淑霞早就起了身，奔着林雪湖而来，脚步竟有些虚晃。她伸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膝盖一软，竟又要往下跪：“谢谢你～林老师，谢谢你～”
她眼眶通红，声音嘶哑：“让你～让你受委屈了。”
“吕姐，快起来。”林雪湖把吕淑霞抄了起来：“只要能立案，都是值得的。”
“这次，网络舆论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这几天，很多人不断给市公安局、检察院打电话，要求给死者一个交代。上面的压力太大，这才下了指示，让我们正式立案，启动尸检。”
小胡在一旁解释，又从桌子上取过一个厚厚的档案袋。
“这里面，是所有跟案件相关的报案人笔录。按规矩，不能给你看。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报案人都说，如果不是你一次次去找她们，她们根本没有勇气站出来，更不可能亲自走进派出所报案。”
“林老师，你真的够执着。”小胡伸出手，和林雪湖用力握了一下：“后面就等我们的消息吧。”
林雪湖陪着吕淑霞走出派出所大门，给她打了辆车，看着她坐进去。车窗缓缓升起，尾灯亮起，她还一直站在原地，直到车子拐过街角。
她刚转过身，就看见郁芳站在不远处。
“郁芳。”林雪湖走过去，语气放轻了一些：“一起回学校吧。”
两个人并肩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去，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把影子拉得很长。
走了一会儿，郁芳轻轻开口：“我终于不做噩梦了。”
“那太好了。”
“清颜跳楼的那个晚上，我一直陪着她。”郁芳盯着脚下的路：“我看着她哭，看着她拼命地掐自己的胳膊，掐出一道道血痕。我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我一遍一遍地跟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她的声音忽然哽咽：“可我没陪她到最后。”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睡着了。那天晚上，我睡的太沉了，真的，太沉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猛地蹲在路边，双臂紧紧抱住头，放声大哭。
林雪湖跟着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拍她的背，一下，一下。
“她是我在这儿唯一的朋友。”郁芳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我真的好后悔，林老师，我真的好后悔～”
林雪湖看着她。那是一张似曾相识的痛楚的面庞。
“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
“这个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被逼到绝路的陈清颜。”
她深深看着郁芳，眼眶湿润：“但同样，也有成千上万个，仍然努力活着的郁芳。”
“在这儿！”
商梦羽正低头研究菜单，余光里瞥见商振羽牵着儿子商俊朝这边走来，立刻合上菜单，抬手招呼。
她特意选了这家亲子餐厅。侄子商俊八岁，正是精力旺盛、坐不住的年纪，要是餐厅没点能拴住他的东西，她今天恐怕一句正经话都别想跟哥哥说上。
商振羽先把商俊安排好，确认他被游乐区和动画屏幕吸引住，这才转身回到餐桌，在妹妹对面坐下。
“嫂子今天有事？”商梦羽随口问道。
作为坚定的丁克一族，她的人生乐趣之一，就是旁观别人被婚姻和育儿折磨得焦头烂额。
“她能有什么事？”
商振羽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工作又不忙。一天到晚刷短视频，研究吃喝玩乐，说到底，也谈不上什么正经事。”
“我倒觉得挺好。”商梦羽翻着菜单，语调平直：“至少她活得不拧巴。”
商振羽挑眉：“这叫不拧巴？”
“当然。”商梦羽抬头看他一眼：“她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也从不假装自己在追求更高级的东西。拧巴的是你。”
“哦？”商振羽往后靠了靠，语气漫不经心：“说说看。”
“你年轻的时候研究黑格尔，信的是精神、自由、否定之否定。现在呢？每天重复的是文件、口径、流程，用一套现成的话术解决一切问题。”
“这两者之间的落差，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商振羽没有立刻反驳，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娶嫂子，是因为她足够简单，不会挑战你；但你又偏偏厌倦她的简单，嫌她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商梦羽合上菜单：“你一边需要掌控，一边又渴望精神共振——可你又不肯为后者付出任何代价。”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摊开。
“所以啊，”商梦羽轻轻叹了一声：“你这辈子，大概是再也遇不到像陈沫那样的灵魂伴侣了。”
话音还没落地，她向商振羽的背后招了招手：“服务员，点单！”
“你就不拧巴？”
服务员收走菜单后，商振羽这才慢慢推了推眼镜，语气不紧不慢，却明显带了锋芒：“一个研究《红楼梦》的古典文学硕士，曾经在电视台做过独立调查记者——你看看你现在，一天到晚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他停顿了一下，决定不留情面：“我以前懒得说你。但现在，你是真的越来越过分了，已经开始靠造谣生事博眼球了。”
“我造了谁的谣？”
“林雪湖。”
“哈。”商梦羽轻轻笑了一声，双臂抱在胸前，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证据我都是拿在手里的，好吗？”
紧接着，她看向商振羽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哥，我今天特地约你出来，不是为了抬杠。”她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林雪湖，Lydia Lin。”
“Lydia Lin？”
商振羽的目光微微闪烁。
“林雪湖毕业于美国 M 大。”商梦羽此时的语气颇像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独立调查记者：“但我在学校官网、校友系统，以及所有公开渠道里，都没找到过这个名字。”
“倒是有一个履历和照片几乎一模一样的女生，叫 Lydia Lin。我基本可以确定，她们是同一个人。”
“这能说明什么？”商振羽皱眉。
“说明问题才刚开始。”
商梦羽继续道：“Lydia Lin在 2018 年底从 M 大退学。而就在同一时间，M 城发生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碎尸案。案子到现在都没破。”
“说重点。”
商振羽明显失去了耐心。
“好。”商梦羽点了点头：“我查到了Lydia Lin当年在 M 大的住址。”
她抬眼看向商振羽，确认他在认真聆听后，一字一顿地说：“和那起碎尸案的遇害人，是同一个地址。”
“你什么意思？”商振羽额角沁出一层细汗，却仍强迫自己维持镇定。
“哥，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商梦羽笑了一下，那笑容却更加的诡异：“所以前几天，我翻了墙，给 M 城警局的公开联系邮箱发了一封邮件。”
她故意停住，又慢慢问：“你猜发生了什么？”
“别绕圈子了。”
商振羽下意识瞥了一眼不远处还在游乐区玩的商俊，确认孩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过来，才压低声音：“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警察局局长亲自回复了我。”商梦羽语气轻松，但她此时说的每句话都像埋下一刻定时炸弹：“他说，那起碎尸案是他当年亲自经手的，印象非常深。”
“遇害人是一对夫妻，而 Lydia Lin，是他们的房客。”
“案发时，她已经失踪了。”
“跟她一起失踪的，还有个中国女生，叫Monica.”
她顿了顿，补上最后两个词：
“Monica 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