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彻底凝滞，冥风僵在原地，只能听见窗外吹来一阵风，将院子里的树叶吹得摇曳作响。
或许是因为快要入夜了，殿内还没来得及点灯，光线有些暗淡，彼此的情绪看不真切，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
每个人都好似成了一座不会动的雕塑，一切都停滞在了这一刻。
公仪九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澹台洲身上，大抵是离得近了，周遭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越来越鲜明，她也从这张并不熟悉的脸上看到了越来越多记忆中的影子。
这个场景实在很像退婚那日。
那时候也是她在说，而他很安静地接受了一切，只在最后送上一份迟来的祝福。
但这次她给了他很多关注，于是看到了他攥紧腕上的青莲心，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平添了几分脆弱，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随时可能崩塌的紧绷 。
公仪九沉默良久，缓缓将手中紧握的茶盏放下。
其实她也在赌。
她对澹台洲了解不多，那些零星琐碎的相处远不足以让她完全放下心来。
若非上界情况紧急，她应该还会一点一点地试探很久，直到完全确认这个人无害才会真正将这件事给挑明。
因为不论如何，她此时与对方客观上的实力差距都是悬殊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她很少会将自己的命运赌在别人身上，更遑论是这样一个在所有人眼中她的仇敌。
可是现在，公仪九忽而意识到自己戒备是没必要的。
因为眼前这个人似乎比她还要紧张。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他现在已经变得很强很强了，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只能接受命运的澹台公子了，不是吗。
他为什么还会紧张。
他在紧张什么。
从前的公仪九不懂，现在的她好像明白到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过去是她想得太少了。
最终仍是公仪九打破了平静，她笑着说：“最近外面有点乱，我可能过段时间就要回去了，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她的语气和寻常，好像仅仅是和认识的人聊天，并请对方搭把手。
瞬间将所有兵荒马乱的情绪拉回正轨，仿佛她过来就只是为了和他谈正事。
不涉及其他没有言明的东西。
无数步步紧逼的情绪暂时退却，澹台洲停顿了片刻，说：“好。”
他缓缓松开那枚青莲心，也让心中喧嚣涌动的情愫渐渐冷却。
可以说情理之中，毕竟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来找他也只能是为了这个。
他从未奢求更多。
澹台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容，“公仪策似得到助力，又挑起战火，但主要针对神族，黎民百姓多已迁走，这里短时间内亦不会被波及，你可继续安心修养。”
公仪九却摇了摇头，“大概不行，我的本命神兽告诉我，公仪策这次的举动是受到了上古残魂的授意，他知道我没有死，他就是故意这样做引我出来的。”
“若我没有出现，他下一步针对的就是普通人，进而是各个小世界。”
那些诸神残魂想要杀了她令立新主，公仪策也想趁火打劫要她自投罗网。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但她又不能不去。
因为那里还有很多部下、很多子民在等她。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殿内的光线亮了一些，冥雨点了一盏灯，安静地端到了他们中间。
公仪九觉得她有点眼熟，微微看过去询问：“诶，我是不是见过你？”
冥雨现在没有做伪装。
她微微一怔，似乎在意外公仪九对自己有印象，半晌才低声说：“陛下，我这样的人您见过很多，在战场上。”
公仪九明了，没有再问，因为确实很多很多。
她在战场上救过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大多是老弱妇孺，或被强制征兵充作炮火，或家园恰好成为了交锋的战场，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悲哀又可怜。
她曾答应过她们要终结这一切。
后来做到了，但现在又开始了，她打算继续去做。
不过公仪九属实没想到澹台洲会把这样一个明显忠于她的人收为心腹，这简直匪夷所思，就算是关系很好也多少该心存芥蒂的，可他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看来自己确实错过了很多。
她怎么会相信风言风语，以为澹台洲恨她呢？
公仪九微微叹了口气，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们的脸，让冷凝的气氛微微融化，接下来的话似乎更好开口了。
然而她对冥雨笑了笑，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也始终没有说自己到底要澹台洲帮她什么。
“澹台洲。”
公仪九又叫了他的名字，看到了他有一瞬的停顿，大概是并没有适应自己的真名被叫出来。
也大概是如今根本没人会连名带姓地叫他。
可公仪九却跟没注意似的，仍一字不落地叫他的名字，“澹台洲，其实我后来有点后悔了。”
澹台洲怔住了，“什么？”
在她专注又认真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压下的心跳再次响若雷鼓。
公仪九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将手里的茶盏滚来滚去，但最终还是开口。
“那天我先见了澹台家主，本不想将事情闹大，但他非说什么天定姻缘不可更改，事实上就是想从中牟利，偏嘴上还说得冠冕堂皇。”
“我讨厌这种做法，我认为两个人的婚姻不该掺杂那么多利益纠纷，更不应该由外人决定，要么就说明白，要么就一拍两散。”
“所以我决定一刀两断。”
“但我忘了问你的意见。”
“澹台家主不重要，其他人也不重要，哪怕在所有人眼里你和澹台一族是一体的，那你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我应该去问问你的意见。”
哪怕结果并不会因此改变，公仪九也该问一问的，或许他会挽留呢？也或许婚就不退了呢？
其实她并不排斥找个人在一起，看到合眼缘的公子她也会多看两眼，只是她以为自己没有遇到合适的，她以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
她那时候太没有耐心了。
烛光轻轻地晃动，殿内又安静了好一会儿。
澹台洲垂眸，忽略心间的刀绞，最终还是轻声说：“那时你对我无意。”
所以问还是不问，都没有分别。
“因为我们了解得少啊。”
公仪九看着他开口，“我没有与你说过话，我不知道的性情与喜好，就算你真的是我会喜欢的人，我那时候也意识不到，就这样匆忙地做了决定。”
“这不仅是对你的忽视，也是对我自己的草率。”
“这件事我做错了。”
澹台洲下意识想说她没有错。
可下一顿却又听到，她轻声对他说：“所以澹台洲，后来我果然后悔了。”
窗外无雨，却似有雷鸣。
澹台洲僵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