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九所说的“后悔”,不仅是因为误解了一份善意或是心怀愧疚。
还因为后来的许多个日夜,他们再次相逢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看向他。
看他动人心弦的容颜,看他日渐深厚的修为,看他在面对她时不复往日沉静温和的目光。
她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见证过那么多人性丑恶,不是没有辜负过别人的好意,也不是没有沾过无辜之人的血,这件事本不至于在她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
可她偏偏就是记住了。
后来她终于明白。
原来她那不是良心发现,而是遭报应了。
负人良多,终于负己。
想起这些,公仪九失笑道:“澹台洲,虽然你可能不信,也可能会怀疑这是我拉拢你的花言巧语,可我还是想说清楚。”
“其实我真的挺喜欢你的。”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声音也很好听,那天你恭喜我得偿所愿我真的很高兴,比听千千万万的恭维还高兴。”
“后来他们说你恨我,要来报复我,我依他们所言做好准备,可我心里想的却是你的身体好像不是很好,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给你看看,看完我们再打也可以啊……”
“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公仪九说着说着就笑了,又想起后来阴差阳错,自己还真给他看上病了。
思及此,她抬手给他把了把脉,“嗯,情况比上次好了一些,看来你确实有谨遵医嘱。”
温热的指尖落在脉搏上时,澹台洲的手下意识颤了颤,也终于回神。
可他手指蜷了又松,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最终还是没有抽回手。
鸦青色的睫毛低垂着,他的目光注视着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
似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这太明显了,自己是瞎吗,公仪九心想。
没有人会毫无芥蒂地让他人把脉,更没有人会放任他人靠近甚至任由对方端走自己的茶,哪怕他还并没有喝。
是的,公仪九是故意的,她进入殿中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试探他对她的底线,以便于她知道自己之后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可现在看来依旧没有必要。
因为指尖下的脉搏连接心脏,所有涌动的情愫都在她面前暴露无遗。
公仪九收回了手,也不再开玩笑。
她说:“澹台公子,那日你的信物我还你了,可我的那份你还没有给我。”
公仪九想起来那日恍惚间用神识在他手上看到的玉佩是什么了。
是他们合在一起的定情信物。
以防他误会,她又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现在我想拿回我的那一半,可以吗,或者说,你愿意吗?澹台洲。”
她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几乎是明说自己想和他再续前缘。
澹台洲还没反应过来,冥风就已经急了。
暗恋那么久,女帝都告白了,他还在等什么?!
再等下去小心又被人给退了!
“愿意愿意!非常愿意!”
冥风连忙从自己主上将那块同心佩翻出来一分为二,也顾不得以下犯上了,直接伸手就塞进了公仪九手里,像是生怕她会反悔一样。
“就在这里,请陛下收好!”
说罢他如释重负,像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促成一对佳偶的媒婆,欣慰地拍了拍手,又赶忙问:“对了,良辰吉日确定了吗?”
“……”
怎么你比正主还急。公仪九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地将信物收下。
她看了看天色,估摸林剑天已经等急了,跳下座椅对澹台洲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剩下的我们改日再谈好吗?”
然久久未语的神仙公子却忽的攥住她的手腕,节骨分明的手微微颤抖,像是不想她走,却又怕太过用力伤了她。
“真的吗?”
澹台洲垂着眼,仿佛很平静,没有多少情绪,手却紧紧抓着她不放,“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的,我只要你情愿。”
公仪九想说这次她真的情愿,不是要他帮忙。
而且他不帮忙也没关系。
他又哑声开口,没有看她的眼睛,声音和手却都在颤抖,“这次是你答应的,我没有逼你,澹台和公仪一族也没有强求。”
那当然,毕竟那些人都死了,还是被他们两个自己九族消消乐的。
公仪九本想开个地狱玩笑,可却注意到眼前的神仙公子极力想掩饰但仍有些泛红的眼尾,并从中捕捉一丝深藏已久的委屈。
是的,委屈,他在委屈。
作为突然被心上人退了婚,却一句关心都没有得到的正主他真的很委屈。
即便如今位高权重、强大无匹,再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他也仍然感到委屈。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明白公仪九能将那么多温暖和善意给别人,却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冷漠和狠心。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她,得到的又是连陌生人都不如的戒备态度。
他也是人,他也会难受。
只是以前从未开口,他也没有资格诉说。
但没有说不代表它们就不存在。
它们一直存在,一直让他很难过。
越是爱她越是难过,越是靠近越是痛苦。
公仪九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这件事早就深入骨髓,辗转反侧如同梦魇,他早已不再奢求。
他只是想她过得好一点而已。
什么都得不到也没有关系,反正这一切早已注定。
她甚至没必要对他和颜悦色,没必要对他好,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因为他早就做出了选择。
然而下一瞬,澹台洲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袭来,公仪九罕见地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用力拥住他,声音不知为何也有些难过,“我是情愿的,这次我真的是情愿的。”
“澹台洲,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们重新试试好吗?”
公仪九的声音很轻也很清晰,她一遍又一遍重复“我喜欢你”的话语,几乎要将毕生的真心和耐心都倾注在他身上。
这是她亏欠他很久很久的。
澹台洲却开始有些无措,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失控,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这样太任性了,他明知道她是一个很好的人。而现在她终于回头看他了。
公仪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用力地抱紧他,像是要抚平过去所有隔阂,“没关系,澹台洲,是我做错了,你难过是正常,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难过。”
就像受伤孩子在没人在乎的时候可以忍受,却会在被亲人安慰的时候泪水决堤。
澹台洲同样可以在没有任何回应的时候将情绪压抑无数年,却无法抵抗她终于投来的目光。
可到底有多爱她,才会将伤心也视为一种罪孽。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洲好像终于从她的拥抱中确定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回拥她。
于是公仪九又得偿所愿了,似乎她想要的一切从来都不会落空。
包括功名利禄,也包括人心。
就像他曾经所祝福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