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来越沉，货车驾驶室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陈尘宁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强子看见远处有灯在晃，他跳下车迎了上去……
陈尘宁觉得耳边有吵杂声，他感觉世界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渐渐的，陈尘宁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腿也不疼了。这货车当真运过一个浑身是血，腿断了的姑娘？别闹了，明明浑身是血腿断了的，是陈尘宁自己！！
迷迷瞪瞪中，陈尘宁总感觉有人拿着手电筒在面前晃自己，他有气无力的嘟囔，“……别晃了，求你了。”
陈尘宁睁不开眼睛，手电筒那光，像日落一样。
陈尘宁记得，自己十六岁的生日是那位姐姐帮自己庆祝的，就是跟“黑汉子采石工人”打完那场仗之后。
辽西草甸上壮观的日落，让陈尘宁看傻了眼。那天的暮云、沙起、燎原般犹如古战场，让陈尘宁久久不忘。牧群经过后扬起的沙尘，一声唱和，犹如万军黄沙掩尘骨，沙石哭号，龙荒咽涛。
身后的远处就是山峦，山被落日封印着，一半乌黑，一半金黄，鬼魅一样。
姐姐牵着陈尘宁的手，边走边说：“山那边就是草场，水丰草壮，遍地牛羊。”
昨晚，姐姐带着陈尘宁在镇上小卖店门口挨了一夜，要求他天亮就坐车回沈城。少年陈尘宁也哀求了一晚，求姐姐不要给自己爹打电话。
姐姐看着这小小男人哭恹恹的样子，答应了。
她懂他。
姐姐牵着陈尘宁的手，二人再回了板房。
昨天被采石工人爆砸过，又过了火，板房已经四处漏风，姐姐掀开板房的地板，从地窖里找出来战备用饮用水，饼干罐头，还有炊具和火种。
“我们还回来干嘛？”陈尘宁问，摸摸自己的脸，脸上的被揍出青紫还在。
“采风啊。”姐姐笑着说，她顺手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稿纸，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大概，“破败的板房就我的下一个作品，你看，板房的空洞，像不像腾在空中的‘以太’两个大字，和刚才日落中的山色一样，骨架强健有力量。”
“像。”陈尘宁有点懂了，艺术公主是不在乎贫富贵贱的，她也不在乎迫害疼痛的，除非那不是艺术。
“这个雕塑以后完成了，我拍照发给你。记住我的名字哦，我叫蔓枝。”
“姐，今天我生日。”陈尘宁说，“姐，我十六岁了。”
“哦。”姐姐托着下巴，看着看着笑了，“难怪今天你看起来有男人摸样了，我想想送什么礼物给你好呢。不然，我把上次那个雕塑送你，这石材贵着呢，能卖个好价钱。”
“姐，你好像挺穷的。艺术家是不是都很穷？”陈尘宁问。这话从一个少年口中说出来倒也不觉得唐突。
“哈哈！”姐姐笑了，“艺术家都爱穷的感觉，我家其实还算挺有钱的。”
“那你还到处穷游，姐姐你看你，肚子都大了。”陈尘宁哪壶不开提哪壶。
“艰难呗，要是靠自己的本事再不能出头，就要回家继承家业了。”姐姐笑着说，“再不出来浪，就该生娃当妈了。”
这是第一次，陈尘宁看清微卷长发包裹下的女人的脸，真挺好看的，像公主一样美。
回程路过镇子上的集市，姐姐去买了冻羊肉，蔬菜。回到板房，二人合力炖了一锅乱炖、烤了肉串，伙食的香气飘溢在四处漏风的板房里，姐姐把集市上买来的散装白酒给陈尘宁满了一杯，她说：“喝点，男人。”
“好吃，姐姐你做饭可以啊！你别喝酒，你肚子里不是有娃么。我喝，你看。”陈尘宁接过搪瓷杯，一口干了！
酒上头了。
“姐，你咋不买刚才那现宰的肉？”陈尘宁边吃边问，“现宰那肉不是更新鲜？就是闻起来味儿有点腥。”
“那肉还是别吃。“蔓枝幽幽的说，“吃了人可能会生病。”
“哦。”陈尘宁回答的懵懵懂懂。
一口白酒，小脸绯红，陈尘宁手指轻轻越过桌角，碰到姐姐的手，问道：“姐，你青春期的时候，叛逆吗？”
“我就一直卡在青春期里，一直没青完，可能一直会叛逆到更年期，变成又青又更的老大姐。”姐姐笑了，特别甜，特别好看。
“姐，我能碰一下你的脸吗”喝高的少年陈尘宁问。
“不能碰，碰我就打！”姐姐说。
陈尘宁还是伸出了手，缓缓地。
“啪”的一声，陈尘宁的脸被剧烈的抽了一巴掌。
“哎呀！疼！”陈尘宁想喊一声，却无法发出声音。
板砖一张大脸贴在陈尘宁眼前。
杨芭乐“啪啪啪啪”又抽了两轮四耳光，结结实实全抽在陈尘宁脸上。
“板砖哥，他咋还不醒呢了！救援队！快把他抬上救护车！”强子大喊。
陈尘宁的魂还在十几年前的辽西，在少年的身体里，他看着烛光中美丽的蔓枝姐说，“蔓枝姐！你真打我啊！”
“宁宁，你跟着我流浪，不是办法。”蔓枝给自己倒了小半搪瓷杯子白酒，一饮而尽，“你应该回沈城区，去过你的生活。”
“我不回！我回去他们只让我复习做题，完全听不懂我说话！除了考高中我还是个人啊！”十六岁的陈尘宁要急哭了。
四处漏风的板房里，亮着灯，在辽西草甸上像一颗星。
此刻，二十九岁的陈尘宁，眼角淌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