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冰冷、拖长的哀鸣，瞬间撕裂了ICU病房死寂的凌晨。惨白的灯光下，父亲凌建国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骤然定格，瞳孔里的光像被风吹熄的蜡烛，迅速涣散、黯淡下去。那只布满厚厚老茧、曾稳稳托起她童年、也曾笨拙地为她扎过小辫的大手，此刻正从妹妹凌晓紧握的掌心里，一点点滑落、垂坠，带着生命最后的余温，沉重地跌落在雪白的床单上。屏幕上，那条象征生命搏动的绿色曲线，在凌玲瞪大的、血丝密布的眼瞳里，无情地拉成一条笔直、僵硬的直线。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凌玲。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四肢百骸僵硬如石雕，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那细微又清晰的声响，在监护仪刺耳的余音里，像敲打在灵魂上的丧钟。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根刺目的直线，和父亲最后那凝固的、带着未竟话语的茫然表情。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令人窒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流逝后的空洞气息。
葬礼那天，天空阴沉得如同浸透了铅灰的破布，细密的冷雨无声飘落，打湿了墓园里每一块冰冷的石碑，也打湿了人们低垂的眼睫。低回的哀乐在湿漉漉的空气里盘旋、呜咽，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凌晓抱着父亲放大的遗照，照片上的凌建国穿着过年时凌玲买给他的新夹克，笑容憨厚。凌晓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最终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小兽般的悲鸣，软软地晕倒在湿冷的泥地上。照片的玻璃面蒙上了雨雾和水痕，模糊了父亲的笑脸。凌玲麻木地指挥着亲友搀扶起妹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她的视线穿过人群，牢牢锁在母亲苏慧兰身上。
苏慧兰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套装，那是临时从箱底翻出来的。她站得笔直，像一尊历经千年风雨却不肯倒下的古老石像，矗立在丈夫崭新的墓碑前。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苍白的额角。她的脸上没有泪，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翻开的墓穴，那里，黑沉沉的棺木正缓缓降下。只有那双紧紧攥在身侧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凸起、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泄露了石像内部正在无声崩塌、粉碎的真相。凌玲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搓。长女的责任感在这一刻成了她唯一的浮木，她必须撑住这个家，即使脚下已是万丈深渊。她挺直了同样僵硬的脊背，像母亲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坚强”外壳，内里早已被汹涌的悲痛和茫然撕扯得千疮百孔。
喧嚣过后，是死寂。
送走最后一位叹息着离去的亲友，凌玲关上了家门。那扇熟悉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将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寂静彻底关在了屋内。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燃烧后特有的、带着死亡暗示的淡淡气味。母亲苏慧兰一言不发，径直走进卧室，关上了门。凌晓红肿着眼睛，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凌玲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着客厅的轮廓。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走进了父亲的书房。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书桌上散落着几本翻开的、关于机械维修和家庭菜谱的旧书，一个用了很多年、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紫砂茶杯静静搁在桌角，里面残留着半杯早已冷透、颜色深沉的茶水。空气中，似乎还若有若无地萦绕着父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机油的味道。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最终落在那方沉重的黄铜镇纸下。镇纸边缘，压着一小角泛黄的纸条。心脏猛地一跳，凌玲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轻轻移开镇纸。
纸条被抽了出来。上面是父亲凌建国那手并不算漂亮、但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钢笔字。只有短短的半句话，突兀地戛然而止：
“玲，爸其实……”
后面，是一片刺目的空白。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顿点墨痕，仿佛书写者在这里被强行打断，或是陷入了无法继续的沉默。
这戛然而止的半句话，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噬咬住凌玲的心脏。爸其实什么？其实想说什么？是未兑现的承诺？是深藏心底的歉意？还是某个她永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巨大的遗憾和未解的谜团如同浓重的黑雾，瞬间将她吞没。这空白的半句，比任何遗言都更锋利，在她心口剜开一道深不见底、汩汩流血的口子。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凌玲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像陷入了一片粘稠翻滚的黑色沼泽。她在奔跑，拼命地奔跑，肺部火辣辣地疼，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荒原。前方，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背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是父亲！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爸！爸！等等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背影没有回头，反而加速向前，越来越远，最终被翻涌而来的浓稠黑雾彻底吞噬。
“爸——！”一声凄厉的哭喊终于冲破喉咙，凌玲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后背已被冷汗浸透。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脸颊一片冰凉，是泪水在无声地肆意流淌，浸湿了孤零零的枕头。巨大的失落感和深入骨髓的悲伤将她紧紧包裹，像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她什么时候回来？这绝望的呼唤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撞出无声的回响。
而在一个超越凡俗感知、规则森严的维度——“能量守恒中心”——无数代表灵魂本源的能量光点，如同星河般在既定的轨道上缓缓流转、循环。其中一粒原本平静、正逐渐融入这宏大循环的微弱光点，此刻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骤然间剧烈地、痛苦地震颤起来！那来自血脉至亲、穿越生死的刻骨思念与绝望呼唤，像一道无形的闪电，蛮横地劈开了冰冷的规则屏障，狠狠击中了它。
光点挣扎着，明灭不定，仿佛随时要挣脱那无形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