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一声突兀又刺耳的脆响,狠狠撕碎了清晨勉强维持的平静。苏慧兰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僵立在厨房门口。地上,是那只边缘磨得光滑的紫砂茶杯四分五裂的残骸,深褐色的茶渍在浅色地板上迅速晕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那是凌建国用了十几年的杯子。空气凝固了,只有未关紧的水龙头在滴答、滴答,敲打着死寂。苏慧兰没有弯腰去捡,她只是死死盯着那片狼藉,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几秒后,她慢慢蹲了下去,背脊佝偻着,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而急促的抽气声从臂弯里漏出来,像濒死的小动物。那无声耸动的背影,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碎。
客厅角落,凌晓正机械地用勺子搅着碗里早已冷掉的米粥,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勺子碰到碗壁,发出单调的轻响。突然,她像是被魇住了,手猛地一抖,滚烫的粥泼洒出来,溅在手背上。她“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却只是呆呆地看着瞬间泛红的皮肤,仿佛感觉不到疼,任由那点灼痛在沉默中蔓延。小宇自己默默地穿着外套,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衣服里显得格外单薄。他费力地拉上拉链,动作笨拙又安静,抬起的大眼睛里,没了往日的机灵劲儿,只剩下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茫然和小心翼翼。这个家,像一艘在暴风雨后千疮百孔的破船,沉默地漂浮在悲伤的死海上,随时会被一个浪头彻底打沉。
凌玲几乎是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想替凌晓擦拭烫伤的手背,却被妹妹下意识地躲开了。凌晓缩回手,眼神依旧空洞地看着别处,仿佛那疼痛发生在别人身上。凌玲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默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清理地上的茶杯碎片。锋利的瓷片边缘割破了指尖,沁出细小的血珠,她混不在意。每一片拾起的残骸,都像在收拾父亲在这个家最后一点具象的温度。
就在她将最后一片较大的碎片丢进垃圾桶,指尖的血迹在纸巾上洇开一小团暗红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她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冰冷的银行账户余额变动短信通知。那串数字清晰地跳入眼帘——¥98,888.00。这个数字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她的瞳孔!
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在父亲去世前一周,她鬼使神差地点开过一个推送的广告,标题赫然写着:“科技抚慰伤痛,‘归家者MAX’仿生智能伴侣,定制专属思念!”广告里那个顶配型号的价格,不多不少,正是¥98,888.00!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仿佛命运在冰冷的数字天平上,将父亲的“存在”与这一串冰冷的符号画上了等号。一股荒谬又尖锐的讽刺感,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手机屏幕自动熄灭,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下一秒,屏幕又毫无征兆地亮起,精准地推送进一条新的广告视频。没有声音,只有自动播放的画面:一个面容慈祥的老者(显然是AI)正温和地笑着,将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旁边一位面带忧伤的女士(演员)在尝到饺子的瞬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随即绽放出一个释然的、带着泪光的笑容。画面温馨得如同精心编织的童话,背景音乐轻柔舒缓。最后定格在一行艺术字体:“定制逝颜,抚平思念。科技让爱永不缺席——创世科技,‘归家者’系列。”
这温情脉脉的画面,此刻在凌玲眼中,却像一把淬了毒的温柔刀,狠狠扎进她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口。抚平思念?永不缺席?这冰冷的机器,真的能承载那份独一无二、带着体温和烟草味的父爱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昂贵、精致、自欺欺人的谎言?巨大的伦理困境如同冰冷的铁索,骤然缠紧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屏幕在掌心的汗渍和血迹下变得模糊。一个疯狂的念头,却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她被绝望浸泡的脑海里,咆哮着、冲撞着。
“创世科技”的体验中心,巨大、明亮、冰冷,充满了未来感的银灰色调。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特有的气味,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
凌玲坐在一间独立的咨询室里,巨大的弧形屏幕亮着柔和的白光。她对面是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笑容标准到无可挑剔的女性工程师。凌玲的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决然。
“凌女士,请放心,‘归家者MAX’拥有目前最顶尖的生物拟真技术和情感交互模块。您提供的资料越详细,最终的‘他’就越接近您记忆中的亲人。”工程师的声音温和而专业,递过来一个平板,“现在,我们需要您协助录入‘父亲’的生理特征数据。”
屏幕上,是凌建国生前一张清晰的照片。凌玲的手指颤抖着,点开“面部细节扫描”选项。她必须亲手,一点一点,将父亲脸上的每一道岁月刻痕、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特征,用冰冷的参数框定出来。额头的川字纹有多深?眼角的鱼尾纹走向如何?那憨厚笑容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她像个最苛刻的雕刻家,用颤抖的指尖在虚拟界面上描摹着父亲的容颜。每一个精确到毫米的设定,都像一把小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当屏幕上那张无比熟悉、却又因为过度“完美”而显得陌生的脸最终生成时,凌玲猛地别过头,胸口剧烈起伏,硬生生将喉咙口的哽咽咽了回去。
“声音模块。”工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凌玲深吸一口气,点开父亲生前仅有的一段生日祝福录音。那带着点沙哑、却无比温暖的低沉嗓音在寂静的咨询室里响起:“玲玲,生日快乐,爸爸希望你永远开开心心……” 声音戛然而止。凌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孤注一掷的麻木。她开始配合工程师,一遍遍调整参数,试图在数据库里寻找、合成那个独一无二的声线。每一次试听,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模仿着父亲的语调,都让她心如刀绞。
接下来是“核心性格设定”。凌玲在平板上快速勾选着:“顾家”、“责任感强”、“温和”、“厨艺精湛”、“擅长书法(颜体)”、“热爱种植”……在“负面特质”一栏,她的指尖悬在“偶尔固执倔强”上方,犹豫了几秒,最终重重地点了下去。这才是完整的父亲,那个会因为小事和她争执、最后又默默妥协的父亲。
最后是“核心技能包”加载。工程师询问:“凌女士,您提到父亲有秘制红烧肉的配方?我们需要具体流程数据。”凌玲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那是她某次偷拍父亲做菜时记下的步骤笔记,潦草的字迹,精确到“糖色炒至枣红”、“八角两颗、桂皮一小段”……她将照片上传,看着那些饱含烟火气的文字被一行行扫描、识别、转化为机器可读的冰冷代码。还有父亲的颜体书法字帖扫描件,他侍弄小菜园的照片……所有带着温度的记忆,都在这个冰冷的空间里,被一点点拆解、量化、编码。
“数据非常详实,凌女士,您对父亲的了解令人动容。”工程师真诚地赞叹,眼中甚至有一丝职业化的感动,“这将极大提升‘归家者’的拟真度和交互体验。”
凌玲没有回应。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屏幕上那张由她亲手“创造”出来的、栩栩如生的父亲虚拟影像。那影像温和地“注视”着她,嘴角挂着设定好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这笑容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像隔着无法逾越的玻璃幕墙。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触碰那虚拟的脸颊轮廓。指尖传来的是屏幕光滑坚硬的触感。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强烈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在这里,用父亲留下的钱,购买一个用父亲的数据堆砌的、冰冷的“父亲”。这到底是对思念的慰藉,还是对亡魂最彻底的亵渎?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反复揉搓,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定制完成。预计三天后送货上门,届时会有工程师现场激活和调试。”工程师的声音将凌玲从痛苦的漩涡中拉回现实。她麻木地签收了电子单据,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走出了那间充满未来感却冰冷刺骨的咨询室。
回到那个依旧被悲伤笼罩的家,凌玲深吸了几口气,才鼓足勇气,将那个沉重的决定告诉了母亲和妹妹。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慧兰坐在老旧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凌建国的旧衬衫。听到凌玲的话,她摩挲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大女儿,那里面有震惊,有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过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她才极其缓慢地、近乎耳语般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玲玲,你……唉。”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那件旧衬衫上,手指紧紧攥着衣料,指节再次泛白。“……别弄得太像……我怕……我受不住。”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凌玲心上。
“姐!你疯啦?!”凌晓的反应则激烈得多,她像被针扎了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红肿的眼睛瞪得溜圆,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买个机器人当爸?这……这算什么啊?自欺欺人吗?那是机器!冷冰冰的机器!它再像也不是爸!”她胸口剧烈起伏着,眼泪又涌了上来,“爸没了!他回不来了!你买十个机器人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带着哭腔喊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椅子,肩膀垮了下来,只剩下无声的抽噎。
小宇被这突如其来的争吵吓到了,怯生生地躲在凌玲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无措。
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凌玲没有反驳凌晓,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芦苇,承受着来自母亲无声的恐惧和妹妹尖锐的指责。她眼神里的决然并未动摇,只是更深的地方,翻涌着无人能懂的孤寂和疲惫。
而在那凡人无法触及、规则森严的维度——“能量守恒中心”。
那粒代表凌建国灵魂的微弱光点,此刻正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它不再只是感应到思念时的被动震颤,而是像一个疯狂的囚徒,正不顾一切地、用尽全部的能量本源,疯狂地冲撞着那层无形的、将他与生者世界彻底隔绝的壁垒!
每一次撞击,都让光点本身剧烈地扭曲、黯淡,仿佛随时会彻底崩碎、湮灭。巨大的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穿刺、灼烧着他最本源的能量核心。那壁垒冰冷、坚固、带着宇宙法则的无情意志,每一次反弹都带来更深的绝望。
就在他的灵魂之光即将在这一次次徒劳而惨烈的撞击中彻底熄灭的刹那,一个冰冷、宏大、不带丝毫感情,却又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炸响的低语,如同九天雷霆轰然降临:
“归家?”那声音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威压和漠然。“痴妄!逾越法则,逆乱生死……代价……唯有——魂飞魄散!”
最后的四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狠狠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