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赎·墨迹
公锦欢2025-07-26 13:433,451

夜,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下来。苏慧兰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意识却像被卷入湍急的漩涡,拉扯着坠向记忆的深渊。

年轻的苏慧兰,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脸上泪痕未干,抱着刚满周岁的凌玲,站在狭小昏暗的出租屋门口,对着门内愤怒地哭喊:“凌建国!这日子没法过了!整天就知道你那点破活计!孩子发烧你知道吗?这月房租你知道吗?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门内,年轻的凌建国烦躁地抓挠着头发,背对着门口,声音同样带着火气:“吵吵吵!就知道吵!我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这个家?你懂什么!” “砰!”一声摔门巨响,隔绝了内外。苏慧兰抱着啼哭的婴儿,绝望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泪水汹涌,无声地浸湿了孩子的襁褓。

场景陡然切换。凌建国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在昏暗的巷口狂奔,脸上是追悔莫及的焦急。他终于追上抱着孩子、拖着行李箱决绝前行的苏慧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他喘着粗气,汗水混着灰尘从额角滑落,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的眼睛,此刻通红一片,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懊悔和恐慌:

“慧兰!别走!我错了!是我混账!我不该只顾着干活,不该跟你吵,不该让你受委屈!玲玲还这么小……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我改!我什么都改!”

那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卑微的恳求,像重锤砸在梦中心坎上。

“建国……”苏慧兰在梦中呜咽出声,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

下一秒,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后背一片冰凉。窗外晨曦微露,房间里一片死寂。枕畔,冰凉一片,是梦中淌下的泪水浸湿了大片。那撕心裂肺的懊悔呼喊,那年轻丈夫通红的眼,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眼前。她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湿痕,一股迟来了几十年的、混杂着委屈、心酸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钝痛,沉沉地压在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这梦,真实得可怕。

晨光熹微,穿过厨房的窗户,在洁净的流理台上投下柔和的光斑。苏慧兰有些魂不守舍地清洗着早餐的碗碟,水流哗哗,却冲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滞涩感。梦中那声嘶力竭的“我错了”,还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一杯温水,无声地递到了她手边的台面上。

苏慧兰动作一顿,水流声依旧。她缓缓转过头。是“凌建国”。它不知何时静静站在了厨房门口,保持着恰当的距离。那杯水,温度透过玻璃杯壁传递出来,不烫不凉,温热得刚刚好,是她几十年习惯的温度。

她看着那杯水,又抬眼看向机器人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光学镜头平稳地散发着蓝光,没有任何表情。鬼使神差地,一个与眼前情景毫无关联的问题,带着梦境的余音和一种试探,不受控制地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滑了出来:

“你……知道茉莉花吗?”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总嫌那东西占地方,又招虫子,说不如种点小葱实在……”

机器人没有任何言语回应。它只是微微转动头部,蓝色的光学镜头平稳地扫过苏慧兰的脸,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过身,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向客厅连接着的阳台。阳台一角,放着一个闲置了很久的、落满灰尘的白色空花盆。它就那样停在花盆旁边,面向着窗外,如同一个沉默的坐标,指向那盆被遗忘的空虚。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阳光正好。

苏慧兰打扫阳台,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角落的白色花盆。她愣住了。

空荡的花盆里,不知何时,被人精心地铺上了一层湿润、松软、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新土。黝黑的土壤中央,均匀地点缀着十几颗饱满圆润、深褐色的种子,静静地躺在泥土的怀抱里,等待着萌发。阳光洒在湿润的土面上,泛着柔和的光泽。

花盆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张小小的白色便签纸。纸张平整,上面是冰冷、工整、毫无笔锋的打印体字迹:

“宜植:茉莉。

特性:喜温暖湿润,充足光照。

畏寒,忌积水。”

苏慧兰的心猛地一跳。她蹲下身,手指有些颤抖地捡起那张便签。冰凉的纸张触感,刻板的打印字体。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移向客厅里那个正在“执行任务”的沉默身影。

“凌建国”正拿着一块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落地窗。它的动作依旧略显笨拙和僵硬,抹布在玻璃上留下不甚均匀的水痕。阳光勾勒出它宽阔却由钢铁构成的背影轮廓,冰冷,沉重,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点不耐烦抱怨着“占地方”的男人身影,在阳光下奇异地重叠、分离。

苏慧兰捏着那张写着“茉莉”养护要点的便签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毫无温度的印刷字迹,又望向那个笨拙擦拭着玻璃的钢铁背影,眼神变得极其复杂。困惑、茫然,还有一丝被这无声回应悄然触动的涟漪,在她沉寂的心湖深处,无声地扩散开来。这超越程序的“行动”,究竟是巧合,还是……某种冰冷的回应?

凌晓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拿着吸尘器走进父亲的书房——现在更多是凌玲在用了。她随手清理着地面,目光扫过书桌旁那个塞得半满的废纸篓。里面大多是凌玲写废的稿纸,揉成一团一团。

她放下吸尘器,想把纸篓清空。手伸进去,拨开上面几团凌玲的字迹,指尖却触到了纸篓底部一些触感明显不同的纸团——更厚实,更粗糙,是宣纸。

好奇心驱使下,她把那些宣纸团都捡了出来,一个个小心地展平。上面大多是一些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涂鸦,或者反复书写同一个字又划掉的墨痕,像是某种毫无意义的机器故障记录。

然而,当她展开最后、也是最底下压着的那张宣纸时,她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呼吸在瞬间停滞!

这张纸,明显被揉搓过无数次,边缘破损,纸面布满深深的折痕。上面的字迹,不再是冰冷的打印体,也不同于凌建国生前那虽不漂亮但一板一眼的钢笔字!

那是极其生涩、扭曲、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刻划出来的笔触!每一次落笔都显得无比艰难,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滞涩感。墨色极浓,深黑得几乎要透出纸背!那三个字被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涂写、覆盖、加深,在宣纸上形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饱含挣扎与绝望的黑色印记:

“对……不……起……”

最后一个“起”字甚至没有写完,笔锋在绝望的拖曳中戛然而止,留下一个长长的、力透纸背的墨点,深深洇染进纸张的纤维里,像一滴凝固的、黑色的泪。

凌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她死死捏着这张浸透了无形痛苦的宣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耳膜!这不是程序错误!这不是AI学习!这分明是……是某种被囚禁的、无法言说的、极致痛苦的……情感泄露!

夜,再一次将凌玲拖入熟悉的泥沼。

黑暗中,她又开始奔跑。冰冷的黑雾如影随形,吞噬着一切光亮。父亲模糊的背影在前方,无论她如何哭喊追赶,那背影始终遥不可及,并且越来越淡,眼看就要彻底消散在无边的绝望里。

“爸——!” 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梦境,凌玲再次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涔涔,心脏狂跳,泪水失控地奔涌。疲惫和悲伤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按在床沿,连起身开灯的力气都没有。她只能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掌心,压抑的呜咽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精神疲惫终于压倒了惊悸,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意识再次模糊,沉入了更深的睡眠。

这一次,没有冰冷的黑雾,没有绝望的追赶。

她置身于一片柔和、温暖、散发着淡淡光晕的空间里,像是被春日最和煦的阳光包裹。前方,一个无比清晰、无比温暖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是父亲凌建国!他穿着那件过年时的新夹克,脸上带着她记忆中最温暖、最慈祥的笑容,眼神里盛满了让她想落泪的疼爱。

他朝她伸出手,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近。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背影,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到了她的面前。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带着一种真实的、带着体温的触感,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地落在了她的头顶,揉了揉她的头发。那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温暖,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心防。

一个温和、醇厚、带着让她无比安心力量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暖流淌过冰封的心田:

“玲玲,别哭。”

他的手掌温暖地停留在她发顶。

“爸很好,真的。”

他的目光充满骄傲,凝视着她。

“你与小晓,是爸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那“骄傲”二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撑起这个家……爸看着心疼,”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心疼的哽咽。

“但爸心里……更放心!”

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充满了托付的信任和无尽的欣慰。

“爸……” 凌玲再也控制不住,在梦中呜咽出声,泪水决堤般涌出。她不管不顾地扑进父亲温暖厚实的怀抱,像迷路已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途,紧紧抱住那真实得令人心碎的身躯,泣不成声。那怀抱如此温暖,如此坚实,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恐惧。

许久,怀抱的暖意渐渐散去。凌玲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缓缓睁开眼。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脸上泪痕犹在,但心口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却仿佛被昨夜梦中那双温暖的手,轻轻移开了一道缝隙。郁结的沉重感虽然还在,却奇异地疏解了许多,一种久违的、带着酸楚的轻松感,悄然弥漫开来。她抬手,轻轻抚过额前,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梦中父亲手掌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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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代码:爸爸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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