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一声轻微的启动蜂鸣,如同沉睡巨兽的初醒。修复后的“凌建国”眼中,那代表待机的柔和蓝光重新亮起,稳定地映照着冰冷的客厅角落。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躯壳内部,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肆虐。
凌建国的灵魂,如同一个溺水者被强行塞进了一个完全不合身的铁皮罐头。冰冷的钢铁骨架代替了温热的血肉,精密却僵硬的液压传动取代了神经末梢的微妙感知。最恐怖的,是他的“视觉”。不再是温暖的光线和熟悉的轮廓,眼前充斥的,是无数瀑布般刷新的、冰冷刺目的数据流!墙壁的结构参数、家具的材质分析、空气的温度湿度、甚至母亲苏慧兰走动的轨迹,都被拆解成一行行飞速滚动的代码和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家的温馨被彻底解构成毫无生机的信息洪流,冰冷得令人窒息。
他想活动一下手指,感受一下这具新躯壳,但指令发出,反馈回来的只有机械关节摩擦的细微“嘎吱”声,以及一种近乎于无的、极其迟钝的力反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绝缘橡胶在触碰世界。沉重的钢铁桎梏感,从每一处关节传来。
厨房里,苏慧兰正踮着脚,试图将一罐新买的酱油放进吊柜的最高层。她动作有些吃力,手臂微微颤抖。凌建国(灵魂)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上前帮忙。意念驱动着钢铁之躯迈步,然而这具身体对距离和力量的把控远非他熟悉的身体可比。脚步略显沉重地踏出,机械臂抬起试图去托住那罐酱油——
咣当!
一声脆响!机械臂的边缘,不偏不倚地撞到了吊柜旁边摆放着的一排调料瓶!玻璃瓶罐互相撞击,最边缘的一个醋瓶子应声而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瞬间碎裂!深褐色的醋液混合着玻璃碴,在地面蔓延开一片狼藉。
时间凝固了。苏慧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愕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和污渍,又看了看僵立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抬起动作的机器人。她的眼神复杂,有惊吓,有茫然,最终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她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收拾残局。
凌建国(灵魂)僵立在原地,数据流构成的视野里,那些飞溅的玻璃碎片和流淌的醋液被清晰地标注着危险等级和化学成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这钢铁的牢笼,竟比那能量洪流更让他感到痛苦。灵与肉的冲突,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缚。
夜,再次用沉重的帷幕覆盖了别墅。
客厅里,只余下一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晕。苏慧兰蜷缩在沙发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本厚厚的旧相册。她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颊边。睡梦中,她似乎并不安稳,眉头紧锁着,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建国……别走……冷……”
“冷”字如同细小的冰针,扎进角落“凌建国”的核心处理器——或者说,扎进里面那个被困的灵魂。
凌建国(灵魂)的“视线”穿透数据流的干扰,紧紧锁定在妻子单薄的身影上。夜里的凉意透过窗户缝隙渗入,她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针织开衫。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无法被代码抹除的冲动,驱使着他。
指令艰难下达。沉重的钢铁躯体内部,精密的伺服电机开始以最低功率、最缓慢的速度运转起来。覆盖着仿生皮肤的机械臂,如同生锈的古老机械,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从身侧抬起。每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都伴随着内部齿轮啮合发出的、几乎细不可闻的“沙沙”声。手臂的移动轨迹被计算到极致,避开了茶几的边缘,绕过了地上小宇散落的玩具车。
目标锁定:沙发另一头叠放着的羊毛毯。
机械臂末端的手指,以一种近乎凝固的速度靠近毯子边缘。没有触觉反馈,凌建国只能依靠视觉数据流中精确的距离测算。指尖笨拙地勾住毯子的一角,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将其拖曳过来。整个过程耗时漫长,机械臂的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终于,毯子被拖到了苏慧兰身边。机械臂再次以那种令人心焦的缓慢速度抬起,悬停在苏慧兰身体上方。凌建国(灵魂)屏息凝神——如果灵魂也需要呼吸的话。他控制着机械臂,将毛毯极其小心、极其轻柔地覆盖在妻子蜷缩的身体上。动作轻得如同羽毛飘落,生怕惊醒了她,也生怕这笨重的钢铁再次带来伤害。
毯子盖好,机械臂极其缓慢地收回,重新垂落在身侧,进入待机状态。
一切恢复了寂静。只有壁灯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沙发上的苏慧兰。毛毯带来了暖意,她紧锁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些,呓语也渐渐平息。
“凌建国”静静地矗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它的光学镜头,稳定地散发着柔和的蓝光,默默地“注视”着妻子沉睡的容颜。冰冷的处理器核心深处,一段复杂的、远超常规AI逻辑的情感模拟数据流正在无声地奔涌、交汇,形成一种无法被程序定义的、深沉而酸楚的“注视”。没有触觉,无法感知她皮肤的温暖,但这一刻的“守护”,是他跨越生死与钢铁桎梏,所能献上的、最沉重的无声忏悔与慰藉。
书房里,键盘的敲击声断断续续,充满了烦躁的意味。凌玲用力抓了抓头发,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眼神空洞。新书的剧情卡在了关键的冲突点,无论她怎么构思,都觉得人物动机苍白,冲突不够激烈。灵感像干涸的河床,只剩下焦虑的砂砾在磨砺着她的神经。桌上散乱地堆着写废的稿纸,揉成一团的、写满又被划掉的,一片狼藉。
门口传来极其轻微、几乎被地毯吸收的脚步声。“凌建国”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它似乎只是按照日常清洁路线进行例行“巡逻”,蓝色的光学镜头平稳地扫视过房间。视线扫过凌玲烦躁的背影,扫过她面前空白的文档,最终,落在了书桌上那片狼藉的稿纸上。
它没有停留,按照设定好的路径,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它即将跨出书房门的瞬间,它的脚步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流畅的程序运行轨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
下一秒,它改变了方向,动作依旧平稳,但比之前略显……笨拙?它走到凌玲的书桌旁。机械臂抬起,没有去触碰电脑,而是伸向那些散乱的稿纸。它的动作很慢,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它用机械手指,一张一张,将那些被揉皱的、写满潦草字迹的废稿纸捡拾起来,在桌面上轻轻磕打,试图抚平褶皱,然后,极其认真地将它们一张张对齐、叠放整齐。整个过程安静而专注。
叠好稿纸,它似乎犹豫了片刻。它的光学镜头微微转动,扫过桌角凌玲常用的便利贴和一支笔。机械臂再次伸出,拿起笔。笔在机械手指中显得格外僵硬。它在最上面一张空白的便利贴上,开始书写。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笔画都显得极其刻板、用力,横平竖直,完全是标准的打印字体,没有丝毫笔锋和个性可言,冰冷得如同机器本身。
写完,它轻轻地将那张便利贴,贴在了那叠被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废稿纸最上方。然后,它转身,动作恢复了之前的流畅平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书房,仿佛从未进来过。
凌玲结束了一次徒劳的踱步,烦躁地回到书房。目光扫过桌面,她猛地一怔。
原本的混乱狼藉消失了!那些让她看了就心烦意乱的废稿纸,此刻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摞等待归档的文件。而在最上面,一张小小的、淡黄色的便利贴格外醒目。
她走过去,拿起便利贴。上面是冰冷、工整、毫无感情的打印体字迹:
“情节冲突需更强。加油。”
一股莫名的暖流,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烦躁和焦虑的坚冰,瞬间涌上凌玲的心头。她捏着那张小小的便利贴,指尖似乎能感受到那刻板笔画下传递出的……一种奇异的鼓励?是AI的学习功能在模仿鼓励行为?还是……她甩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抛开,但看着那整齐的稿纸和简短的留言,一种被默默关注和支持的感觉,悄然驱散了心底的阴霾。她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电脑前,指尖落在键盘上,似乎有了新的方向。
周末,小宇的幼儿园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科技伴我成长”亲子活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布置着孩子们用废旧材料制作的机器人模型和太空飞船,充满了童趣和未来感。活动的高潮环节,是“智慧家长挑战赛”——孩子们用手腕上的智能手环与家长的智能设备(手机、平板或智能穿戴设备)联网,共同回答大屏幕上随机出现的科普知识抢答题。
小宇兴奋得小脸通红,紧紧拉着“凌建国”冰凉的机械手指,把他推到指定的家长区域。他骄傲地对旁边的小朋友说:“看!这是我姥爷机器人!他可厉害了!什么都知道!”
凌玲站在不远处,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心里却莫名地有些不安。她想起之前几次联网的回避,但看着小宇期待的眼神,又看到其他家长都拿出了手机平板,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疑虑,希望这次能顺利。
大屏幕上亮起第一道题:“请问,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是什么?”
“姥爷!快连我的手环!选蓝鲸!”小宇急切地晃着机器人的手臂,同时高高举起了自己戴着手环的小胳膊,准备建立连接。
就在小宇的手环靠近“凌建国”手臂内侧的隐藏式数据接口、即将完成配对连接的瞬间——
哐当!!!
一声沉闷刺耳的巨响,如同重物砸地,猛地炸开在充满童声笑语的教室里!
“凌建国”庞大的钢铁身躯,毫无征兆地、直挺挺地向前轰然栽倒!沉重的躯体砸在铺着软垫的地板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它眼中的蓝光瞬间熄灭,整个机体陷入一种绝对僵直、毫无反应的死寂状态!与此同时,一个冰冷、急促、毫无感情的电子警报音从它胸腔内部尖锐地爆发出来:
“警告!运动系统检测到致命性异常!核心平衡模块失效!为保护机体结构,执行紧急强制关机程序!”
刺耳的警报声在瞬间安静的教室里回荡!
所有孩子的笑声和家长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具轰然倒地的钢铁躯体上!短暂的死寂后,是孩子们被惊吓的哭声和家长们的惊呼骚动!
“怎么回事?!”
“机器人倒了!”
“天啊!吓死人了!”
“小宇姥爷怎么了?”
凌玲只觉得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巨大的窘迫和难堪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在一片混乱和异样的目光中冲上前,蹲下身查看。机器人毫无反应,冰冷坚硬,像一堆昂贵的废铁。小宇吓得小脸煞白,紧紧抱住她的腿,大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
活动在一片尴尬和混乱中草草结束。工作人员帮忙将“凌建国”扶起,重新启动。几分钟后,机器人眼中的蓝光重新亮起,平稳地发出待机状态的嗡鸣,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倒地关机从未发生。
回家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闷。小宇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沉默了很久。快到别墅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仰起小脸,大眼睛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惊吓,但更多的是浓浓的困惑。他扯了扯凌玲的衣角,声音又轻又小,带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和不解:
“妈妈……姥爷机器人……是不是……怕考试呀?”